乱堞残阳-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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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什么事?”
伍云起皱眉头说道。
“咳。老弟。”
俞老者叹息道:“方才我听店小二说,永定河望日那天,又决了口,冲了好几十个村庄哩!”
永定河就是桑干河,康熙年间御笔改名为“永定河”,希望时常泛滥成灾的河道安定下来。
然而,治河的官吏们早把银子私肥了自己,一百多年来,何曾使它“定”过?
遭灾受难的只是沿河两岸的那些个穷苦百姓们。
“难民无家可归,客栈不收容他们,难道让他们冒雨露宿街头不成?”
伍云起有些不平起来。
“有什么办法”?
俞老者摊开手,苦笑道:“客栈掌柜的眼中只有银钱,没钱,他肯发这个善心?”
“那,官府衙门呢?”
董大全插口道。
“咳。”
俞老者不以为然,说道:“官府衙门出钱安置难民?城西边属宛平县,咱们这边属大兴县,你问问他们那个肯出这个血?谈何容易!”
伍云起、董大全听了,皆默然无语。
“设几个施粥棚,表示朝廷体恤下民,倒是可能的事,不过,无论顺天府,还是宛平县、大兴县,非但不蚀本,反能趁机很捞一把呢。个中曲折,怕两位老弟是想不到的。”
俞老者说着,脸上浮现愤慨之色。
伍云起站起身,走到前院去,立于客店门口往外张望。
只见积水没膝的街上,难民如涌,扶老携幼,在地势稍高一些的人家大门外,彷徨四顾,不知何处可以安身。
其状惨不忍睹。
伍云起不忍看下去,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往后院走来。
“或许,过几日城里会设几处粥棚,散粮赈民。”
当他走到门口时,听到俞老者这样对董大全说。
“这样,也很好了。”
董大全说道:“贪官们趁机捞一把大约是免不了,百姓总还能落两碗粥喝啊!”
接着也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伍云起进来,重新坐定。
俞老者便问他:“超翼老弟,九月间开武会试,你们可把该打点的关节,都照应到了?”
“嗯?”
伍云起微愣了下,继而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怎么个打点法儿?我们在京中举目无亲,连考官们府第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况且……,也没有那些钱。”
“甭来那一套。”
董大全直通通地挥手道:“凭本事。考上就做官,考不上另找出路。”
俞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抿口酒,说道:“年轻啊!把这科举仕途也看得太容易了。”
“依你老说,我们会试应考,定然的名落孙山了?”
伍云起慢吞吞说道。
“不然。”
俞老者摆手道:“二位贤弟年富力强,正当有为之年,怎可断言仕途无望?老夫的意思是……”
他轻声说道:“我是说,历来公车进京,少有一次成功的,二位贤弟此次会试也是首考了?只好……,先摸一摸路数,万一落第……,老夫可不是方二位。”
“先生但讲不妨。”
伍云起一摆手,不以为然。
“下一科是三年以后,也就是同治十年辛未,那时才是较有把握的。”
伍云起点头道:“谢老先生指教,在下打着下科中榜。”
俞老者和董大全都笑了。
董大全道:“这一科不中,我回洛阳练功去,下回再也不来,太麻烦了。超翼你再接再厉吧。”
伍云起忙道:“别介,师兄,你可打不得退堂鼓。”
其实,大全也不过说说,发发牢骚罢了。
既然在侯家庄已经定下婚姻大事,他还哪有心思回洛阳去。
俞老者笑道:“这可怪我了。二位尚未下地场,倒象已榜上无名,束装回乡的了。这一科就高中了,也未可知。”
伍云起、董大全忙拱手道:“多谢。”
三人各干了一杯酒。
俞老者又道:“二位贤弟莫怪老夫多言,我是想,倘若此科不中,你们也总该有个打算才是。否则,三年的生计,怎个着落?难道还回洛阳去白吃三年闲饭不成?”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听了,都觉老叟言之有理,沉吟不语。
董大全挠头笑道:“我先说过,这一科不中,仍回洛阳,下回绝不出来。”
伍云起瞪师兄一眼,向俞老者道:“还得请教先生,可有别的什么法子吗?”
俞老者道:“你们是打算留在京中勾当呢,还是去外省讨生计?”
伍云起与董大全互视一下,谨慎地问:“难道说……,不能在京中找点什么事做一做吗?”
俞老者微微摇头:“不太容易。大约只有一样,老夫给你们荐家大户,看看有没有好武的子弟,可以聘你们做教习。”
“那可多谢了!”
伍云起拱手道。
俞老者叹口气道:“做西席可不容易啊!老夫自二十岁就上京应考会试,从嘉庆二十四年己卯恩科算起,这五十年中,朝廷共举行了二十五科会试,我倒陆陆续应考过十四科,可回回落第。也几度授馆京中,课徒度日,受的那窝囊气,咳,就甭提多少了。”
说到这儿,他连连摇头,几乎落下泪来。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皆默默地望着他。
俞老者低头叹息,半晌又说道:“在京中作个清客,也是不容易的,你们不曾闻得那些‘十字令’吗?”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皆摇头,表示不知,并十分感兴趣地望着他,等他说出来。
俞老者抿了口酒,拾筷子夹块鸭肉放入口中,一面嚼着,一面扳手指说道:“这‘十字令’是:”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句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
说完,凄然一笑。
伍云起、董大全二人亦点头,连声道:“难能,难能。”
“这是京中做清客之难。”
俞老者道:“做西席课徒,虽不致此,亦须会逢迎。不过,武术教习,或者好些。”
武、董二人见了,皆大摇其头,表示不愿如此低下。
俞老者笑道:“二位贤弟,你们以为做官就会凭颗印信办事吗?也有许多绝窍在里头呢。”
董大全笑道:“俞老先生,您再念些‘十字令’,我们听听。”
俞老者抚一下花白的胡须,微笑道:“先说这‘首县’吧。”
因扳指数道:“一曰红,二曰圆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认识古董,五曰不怕吃亏空,六曰围棋马吊中中,七曰梨园子弟殷勤奉,八曰衣服齐整言语从容,九曰主恩宾德满口常称颂,十曰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董大全伸舌道:“县父母官儿也这样难做?”
俞老者道:“你们武会试及第,不能有此遭遇,若文科的,除了留翰林院,或部份用为主事,再就是外放行省去做这七品父母官了。不知道以为好,知道的都这么个说法儿:“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说罢,忍不住笑了起来。
伍云起、董大全听得有趣,也大笑不止。
俞老者又叹道:“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个‘难’字,有部《石头记》,上面说得极实在的:”一家子人,也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虽然是小说家言,也算道破了红尘。”
他喝口酒,又说:“若讲做官的,须要先想到忠君报国,为民办事。”
这口气,就有些教训的味道了:“否则,便真是禄囊了。即便当个从九品以下不入流的县典吏,往往亦檀作威福,也有个‘十字令’,这么说:“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伍云起感慨道:“此言不差。横行乡里,为虎作伥的小人太多,必祸害百姓,不得安生,国家不厉行整治,实为中兴障碍。”
俞老者闭上眼睛,慢吞吞地道:“老夫才份低拙,难登甲榜,又无财捐官,看看已近古稀之年,仕途无望了,早灰了这颗心。可东家西席,西家清客,混的年头多,见得世面广,也就木然了。这个样子,昔日如此,今日如此,后日何尝不是如此?唉!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罢了。”
他伏在桌上,竟象孩子般哭泣起来。
伍云起见他酒喝得过量了,触动伤心事,便冲大全使个眼色,一边扶他到炕上歪着。
又叫进小二来,茶水伺候,老头儿呷了两口,过不一会儿竟在云起他们房中呼呼大睡起来。
伍云起和董大全也无兴趣,令小二将酒盏杯盘撤了,叫来旺洗漱过,大家各自在炕上合衣躺下,昏沉沉睡去。
第廿二章
翌日早起,伍云起、董大全漱洗已毕,照例在院中印证武艺,练毕回屋,见俞老者仍然熟睡,便不惊动他,一起出屋来,和掌柜的打个招呼,街上转一转,中午回店来用饭。
掌柜的答应着,令小二开了门,送他们出来,又赶紧关了。
伍云起和董大全二人趟着水往西而行,一边走一边看着街两旁土坡上东倒西卧的难民。
这些遭难的贫苦百姓,无家可归,只把带出来的破席子、烂铺盖垫在泥泞的地上,以隔潮湿,又管得什么用?
幸好昨晚上天就晴了,不然的话,大雨从天而降,他们更不知何处可以安身了。
到崇门外大街上,他们往北拐,打算进内城去,刚走到崇文门城关时,忽然一个小厮从后面赶了上来,叫道:“给董爷、伍爷请安。”
伍云起二人回头看时,惊喜地道:“这不是四安吗?你家洪爷怎么样了?”
洪钧的小僮四安高兴地说:“禀董爷、伍爷,我家洪爷已经高中状元了!”
“噢?”
伍云起、董大全同声道:“恭喜呀!”
“恭喜,恭喜。”
四安乐得合不小嘴儿,一面作辑道:“祝董爷、伍爷也高中。”
伍云起问:“你们仍住长吴会馆吗?”
四安把胳膊上挎的竹篮子往上一提,点头道:“洪爷现在仍住长吴会馆,董爷、伍爷请过去喝几杯喜酒吧?”
“好,好。”
伍云起二人正愁没地方消遣,听四安如此说,忙点头答应。
于是,两人随四安往西行,顺护城河走了一段,然后南拐,连着穿了好几条胡同,向长吴会馆而来。
路上,两人还在一家铺子里买了些京师的土特产品,以为贺礼,大家说笑着,来到鲜鱼口三条胡同的长吴会馆门外。
“不用通报,二位爷随小的进去吧。”
四安一边在台阶上往下蹭着鞋底上的黄泥巴,一边这样说。
然后先进去,就喊:“少爷,董爷、伍爷贺喜来了。”
洪钧刚拜过座师回来,正与来拜的同年进士们周旋,忽听出去采买东西的四安回来嚷:“董爷、伍爷来贺喜。”
便赶紧迎出来,一见是伍云起两人,忙拱手笑道:“原来是二位仁兄。我去宣外那隆兴客店拜过,不知二位何以小住即搬迁。”
伸手道:“快请进。”
“听说洪兄蟾宫折桂,高中状元,特来贺喜。”
伍云起拱手相贺,却未解释迁居客店的缘故。
洪钧也顾不了许多,只是兴奋地连连作揖,说道:“托二位洪福,请到房中叙谈。”
殷勤地往里让。
董大全将礼品交与四安,和伍云起进屋里来。
只见满屋子的人,大都是本科新贵。
新进士们见他们二人进来,皆起身相迎。
洪钧便向诸位同年介绍道:“这二位,一位姓伍,字超翼,与在下同乡,一位姓董,字海明,亦是好友。他们二位是来应今科武会试的。”
众人听说,都一一与他们施礼见过。
洪钧又笑着给伍云起二人介绍在座诸位人,其中一位穿着青袍的,约莫三十三、四岁模样,抢先自报道:“在下姓吴,名大澂,江苏吴县人。原来伍仁兄也是江南人。”
洪钧向吴大澂说道:“与翁叔平同里。”
“噢,常熟人。那咱们可并不远。”
吴大澂大笑,一副书生气。
洪钧向伍云起道:“这位吴兄,字清卿,不但精于金石,小学、兵法上亦研讨甚深的,大约二位仁兄与他话语投机。”
“岂敢。”吴大澂拦住道:“两位仁兄习武之人,兄弟怎敢班门弄斧,啊?哈哈……”
“过奖。”伍云起拱手道:“吴先生文武双全,岂在下庸才可比。”
吴大澂又客气几句,遂与伍云起、董大全二人樊谈起来,闲聊中,伍、董二人都深深感到,这位吴大澂确是兵法精熟,在古书上下过功夫的。
伍云起暗思:“这几年战乱频仍,连书生也历练得精通武事了。曾国蕃、李鸿章、左宗棠这些人,在河南就早都听说。看起来,今后若在官场上混生活,恐怕还常要与这些文人打交道呢。”
撤茶摆酒,洪钧极尽东道之情。
幸尔在长吴会馆中,都是同乡,吴大澂带家人都过来帮忙,把桌席搞得颇为丰富。
这在蔬菜青黄不接的初夏之时,是很不容易了。
席上,因伍云起、董大全皆习武之人,肚中墨水委实有限,与这些经纶满腹的书生们搭言不上,便只慢慢抿酒,听他们闲卿。
“竹篑兄。”坐在西首的一个唤作联元的旗籍进士向旁边一人道:“你说晦不晦气,那杨小匡此次硬是挤上来了,还列在二甲,真给咱这一科刹风景。”
“听说殿试时他变了字体,总裁们认不出他的卷子,因此无法剔除。”被称作竹篑的许景澄道。
“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别一位唤作王鹏运的广西新进士说:“后日朝考时,老师们饶不过他的。想进翰林院,难了。”
吴大澂微摇其头,插言道:“会试、复试、殿试三关皆被他赚过了,谁知朝考时他又使什么手段。”
“其实何必。”坐在联元上首的另一个唤作宝廷的旗人道:“那杨小匡也算是个才子,即便往日有过一念之差,也不该落得终身不仕的下场呀。”
其他人听了,大不以为然。
好在,他是个旗人,且系宗室,乃郑亲王济尔哈郎的八世孙,无人敢轻易得罪,否则的话,此公在此长吴会馆中为杨某人辨解,洪钧、吴大澂等人,能即刻翻了脸也说不定。
伍云起、董大全不知他们所云“杨小匡”是何人物,只稍能领悟出此人是为众新贵们所不屑的人,又不便插言打听,只好陪着坐。
一时,外面又来了人,听他们彼此间的语气,亦是今科同年。
董大全早有些不耐烦了,暗暗拉伍云起一把,意思是走人,云起便站起来向洪钧道:“文卿兄,我们尚有他事,暂且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洪钧客气地拱手道:“二位仁兄何必太急,再坐一会儿嘛。”
伍云起、董大全拱手连声向大家道:“诸位,少陪了。”
众人亦站起来,道:“慢走。”
洪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