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残明梦-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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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一听,便瞠目大叫道:“史可法在此。”
清军正在厮杀,一听此言,谁不争先?忙撇下身边的明兵,一拥而上,将史可法、史德威父子拿下押往城楼去见豫王多铎。
多铎闻俘获史可法,如获至宝,慌忙迎了出来。史可法长揖不跪。
多铎拱手道:“此前曾致书先生再三拜请,俱蒙叱回。今忠义已成,敢恭请先生为孤收拾江南,当不惜此重任。”
史可法厉声道:“我为天朝重臣,岂肯苟且偷生,作万世罪人?本相头可断,身不可屈。愿速死,从先帝于地下!”
多铎道:“先生不见洪承畴吗?降则富贵自来。”
史可法答道:“洪承畴受先帝厚恩而不死。似此不忠不义之徒,我岂肯效其所为?”
多铎见百般劝说无效,勃然道:“既是忠臣,理当杀死以全其名。”
史可法道:“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劈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死守者,独我一人。扬州百万生灵,既属于你,当示以宽大,万不可杀。”
多铎不答。左右即持刀上前将他杀死,又支解其尸。
清兵杀死史可法,正待再杀史德威。
史德威本已引颈就戮,忽然想起史可法曾交代的话,急大呼道:“我乃史阁部之子!”
多铎闻讯,忙命传许定国前来辩认,史德威便将史可法致多铎遗书拿出。
多铎命左右接过,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着:
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身死封疆,实有余恨。得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祖高皇帝鉴此心,于愿足矣。弘光元年四月十九日,大明罪臣史可法书。
多铎读罢,摇头长叹一声,挥挥手下令将他放了。
七
北门也同时遭到清军猛攻。都督刘肇基与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发炮轰击围城的清军。清军死伤甚众,也以红衣大炮还击。
雨越下越大,城墙在炮声中坍塌,清兵顿时大量涌入。
刘肇基此时身边只剩四百人,便率其部巷战,杀敌上千。
但更多的清军骑兵蜂拥而来,部卒纷纷战死。
督师中军正旗鼓副将马应魁身披白甲,背上大书“尽忠报国”四字与清兵巷战,最后力尽而死。身后赏功参将汪思诚、副旗鼓参将陶国祚也同时战死。
副将乙邦才顽强抗敌,杀敌数十,最后力竭自刎。
刘肇基此时只顾厮杀,一味往前。等他略喘口气,回头时发现后面已无继者——他已陷入清军的重围中了。他此时已顾不得多想,继续挥刀连杀数人,终于力竭被杀。
同时巷战而死的,还有副将楼挺、汪云龙、李豫,参将冯国用、陈光玉、李隆、徐纯仁,游击李大忠、孙开忠、龚臣,指挥高一麟,以及内营随征都司、千把总等官姚怀龙、曹灯元、吴魁、孟容、解学曾、张小山、范苍、范泗、王东楼、徐应成、范海、冯士富、近仁、张应举、段元、郭仓等等。
督饷佥事黄铉、中书舍人陈爊及其子举人陈伯允、监饷知县吴道正、江都县丞王志端、训导李自明,以及礼贤馆候选知县何临期、胡知瑾等皆殉城死。
死于东门的兵部右侍郎卫胤文自高杰死后,曾上疏请罢设江北督师,受到马士英青睐,得为总督。早在扬州势急时,他曾一度随乱兵出走,后复回到城中襄助史可法守城。曾与督相心存芥蒂的他,现在又与他和衷于共,并力协守。
庶吉士吴尔埙,浙江崇德人。崇祯十六年进士,授庶吉士。曾降李自成农民军,后南下从军以自赎。父吴之屏为福建督学。友人祝渊将南归,吴尔埙断一指交于他道:“兄此次返浙,请转告家严家慈,尽出家财饷军。小弟他日不归,可以此指为葬。”祝渊含泪答应。吴尔埙交待后事,便一心投入扬州城守中。城破时,与卫胤文先后投水而死。
死于小东门的前兵部左侍郎张伯鲸城破被执,拒不投降,清兵凶狠地用刀砍他,他抽空夺佩刀自刎而死。其妻韩氏、媳郝氏也都随他殉难。他标下游击龚尧臣被俘,也不屈遇害。
江都知县周志畏为浙江鄞县人。以少年高中两榜,莅事江都,可谓青春得意。谁知却因与高营将士不和,受到窘辱,愤而自请解职。史可法只得命故梓潼知县罗伏龙来代。两人交接三日,适逢清军围城,周志畏不肯独离扬州。史可法于是命他与罗伏龙一同防守小东门。城破同死,家口无一幸免。
死于钞关的卢渭,字经才,南直隶长洲人。曾在去年史可法离京出外督师时,率诸生伏阙上书劝阻。至此年刚充岁贡,不肯受职,而来扬州投史可法。史可法将他留在礼贤馆,与归昭等二十人量才拟授通判、推官、知县等职。至此监守钞关,城破投河而死。
此外诸生高孝缵、王士琇、王缵、王绩、王续以及宋祥远夫妇,韩默及妻萧氏、子韩彦超,汪应坤,张映发,刘庆远,王廷佩及弟王廷瑜、王廷琏,史大相,史大儒,金飚,吕家齐,饶余,汪自盘等,还有武生戴之藩,医士陈天拔,画士陆榆,义勇张有德,市民冯应昌,舟子徐某等等,都自尽。
清军入城,共有七十余家妇女投井上吊死,其中甚至不乏一门三烈、一门二烈的。卓焕之妻钱氏等七妇女在破城前一同跳入宅后池中死难;孙道升兄弟一门十女或自缢、或投井,尽皆殉节……等等,一时不可胜数。
扬州知府任民育闻城已破,身穿俳袍坐在府衙大堂上。
清兵杀入,见他庄严端坐,怒发冲冠,便纷纷叫嚣着命他投降。
任民育厉声斥骂,于是被杀,血渍在础石上。
清兵犹不解恨,将其尸体斫碎。合家男妇全部投井而死。
扬人闻之,尽皆泪下。据说先此一日,巨星陨于府署,枥马皆惊。
任民育是山东济宁人。善骑射,是个文武全才的人。天启间中乡举,真定巡抚徐标举荐他为赞画,理屯事。真定失陷后南下,弘光帝授他为亳州知州。因能力出众,被提拔为扬州知府,是史可法得力助手之一。至此城破,未能幸免于难。
扬州围急,史可法屡疏请援。马士英延延挨挨,到最后不得不命太监卢九德、总督王永吉等赴援扬州,而此时离城破已三天了。王永吉后来降清为大理寺卿。
多铎恨城内军民顽强,下令不分男女老少,一律搜着便杀。一时只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百姓呼号震天,惨声重重。
连杀五日,几乎将个城中军民杀得一个不剩,这才下令封刀。然后传发《谕南京等处文武官员人等》道:
昨大兵至维扬,城内官员军民婴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将祸福谆谆晓谕,迟延数日,官员终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为俘。是岂予之本怀,盖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
八
史德威再次回到扬州时,已离城破十二天了。
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天终于又连放几天晴了。道路上的积尸原先经过积雨的暴浸,死者的皮肤乌青浮肿,如同蒙了鼓。血肉成皮内溃烂,秽臭逼人。现又再经日间毒辣辣的太阳炙烤,气味更加难闻。河水皆呈黑色的,上面布满了苍蝇蚊子。
这几天寺院里的和尚开始焚化尸体。但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连日忙碌,只清理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尚未清扫的东门一带更是尸堆如山,在惨淡的月色下分外恐怖。
远处街上灯火明灭,犹如鬼火。万籁俱寂,静无一人。风呼啸着,恍如周围尸体们在凄厉地惨叫。站在这里,简直像处于阴曹地府。
在战争中见惯了生生死死的史德威,此时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手持着火把,一个一个地辨认着,生恐错过每一具尸体。但若想在这早已腐烂的尸山中寻找遗,何异于大海捞针?
他失望了,终于停下了这徒劳的工作。
正当他想离开扬州时,他突然想起先前为防万一,曾将史公留给家人的三封遗书藏在段老六家里。
一想起此事,他的眼前就晃出段老六那张胖胖的、憨厚的脸庞。眼前出现了这么一种图景:善于烹饪的嫂子端来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段老六兴冲冲地捧出了窖藏的好酒,笑呵呵的他刚刚落座不一会,顽皮的段家独子根儿就攀到了他的膝盖上,嘴里哼哼着要吃鱼,要吃肉。于是在段老六的嗔怪声中,他其乐陶陶地将孩子抱在膝盖上,然后夹起一块鱼肉送到根儿的嘴里。一会儿,房间里就传出了爽朗的笑声,接着便是“喝,喝”的劝酒声……老六海量,能数斗不乱,与他可谓将逢对手,相为伯仲。
段老六是一位晋商,侨寓扬州贩盐为生。因为是同乡,史德威与他平时往来密切,便以兄弟相称。这位老乡是他所引以自豪的,他靠着勤劳和聪明,不但养活了一家人,还时常慷慨解囊,接济流落扬州的同乡,因此成为山西老乡无形中的领袖。他还是一位孝子。自幼丧父的他,靠着母亲含辛茹苦拉扯成人。发迹后他便将年逾七旬的老母接到扬州享福,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对于段氏大宅,史德威一向是熟悉的。他持着火把,轻轻地走在静寂无人的小巷里,拐几个弯,便到了段宅门外。
当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虚掩的大门时,他想:段大哥是北方人,非本地士民,谅应无事。他清楚前几日屠城的事,但他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
院子内一切静悄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种心理在他的心头更加强烈了,他甚至开始默默祈祷上苍:愿好人一生平安。
段老六,多好的一家八口呵!这活生生的人儿怎么会死?
然而,他刚推开客厅的门时,便觉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他陡然一惊,这种心理好久未曾体验过了,记得他冲杀驰聘在千军万马中时,他面对清军的屠刀时,他都不曾有过……
他举起火把拼命地四处搜寻着,搜寻着……突然,脚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几乎打了个趔趄,他吓得跳了起来,凑上前去仔细一看:这不是老六家的仆人邓三吗?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扭曲的变形的面庞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痕,直达颈部,直挺挺地横在那里。
史德威不知何故,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将心提到了嗓门上。
他继续往里走,当他推开第二道门时,在火光的照明下,一具更恐怖的尸体呈现在他的面前:那不是老六家的丫鬟秋菊吗?但见她赤身裸体地躺在门边地上,浑身是血,手里持着一把剪刀,正对着喉咙,而喉咙上有一个伤口,血已经凝固了,呈黑色。
她才十五岁呵!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了,赶快绕过尸体,跑入内室。
“段大哥!”他急急地叫。不见人答应,周围只是一片静寂。
“老六!老六!”他歇斯底里地吼叫,周围只有墙壁的回声。
看来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他一个人一把火,然后便是周围阴森森黑洞洞的一切。
当他怀着几近绝望的心情进入卧室时,这才惊见:段老六静静地扒在地上。身上中了一枪,透过胸膛,旁边躺着他的另一个仆人段富——他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
他站起来举起火把看了看,这才发现,上方天花板塌了一块。
看来,段老六和段富可能躲匿在天花板,让清兵用枪戳中摔下,段老六当场摔在地上被枪刺死;而段富爬起来想逃,却逃不过清兵的大刀。
本就渺茫的希望落了空,史德威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嘶着声连滚带爬出来,急急找了把铁锹,奋力在院子内掘了一个坑。然后又跑进来,不顾尸体上发出的腐臭味,将四人的尸体一一搬出来放进去。
当他忙完这些事时,夜更深了。
段老六死了,可嫂子和根儿呢?还有大娘呢?丁四呢?还有义父的遗书?
丁四是段老六的一个远房亲戚兼老乡,护送段母来这儿后就在这儿住下了,成了段家的伙计。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然后叫道:“大娘,嫂子,我是德威!”
突然,他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持火的右手开始发抖:但见大娘正倚在一只破缸的缸壁里,一把刀正插在她的胸膛上,而这只缸已经被以刀劈成了两半。旁边地上扑着一个汉子,手里持着一把扁担,身上被砍了七八刀,脑袋也裂开了……天!这义仆丁四,八成是因为大娘躲在缸里被找出来,便从暗角里操起扁担要与清兵拼命,结果也被一并给杀了。
史德威痛哭着搁下火把,将两人的尸体也搬出了厨房,放进坑里。
两人找到了,那嫂子和根儿哪里去了?他总希望会出现奇迹,发现母子俩躲藏得好好的,也希望找不到他们,让他相信他俩是逃出去了,逃回山西老家了。但他知道,这希望是渺茫的。清兵屠城,连一只飞鸟也逃不出去,何况柔弱的妇女和小孩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段老六不是有一次喝醉了酒偷偷地跟他说过,他家厨房有夹壁,可以藏两个人,万一有事,老婆和孩子可以活命吗?
于是,他持着火把飞快地折回了厨房。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好根儿,快出来吧,你父亲走了,你要好好地活着!
当他移开厨房的夹壁时,却赫然发现:五岁的根儿正躺在嫂子的怀里,嫂子的手正捂在他的嘴上,两人拥成一团,早已僵死多时了!
——看来可能是根儿饿得慌或者听到杀人声惊出声来,嫂子拼命地用手捂住不让他出声,到后来娘儿们在这的夹壁中一起连闷带饿带惊吓而死吧。
他呆住了,火把掉在地上。
呵!原来,段氏一家早已全部遇害了!
如今,再也不能与段大哥一起开心地喝酒了。
经常爬到他怀里撒娇的根儿再也看不到了。
嫂子亲手烧的、让他馋涎欲滴的家乡菜再也吃不到了……
他强忍住泪,一动不动。
火把掉在地上,引燃了周围的纸堆。他陡然觉醒,急忙拾起火把,然后将着火的纸堆一阵乱踩。
他这才发现:这是一堆破纸堆。于是他蹲在地上,认真地扒寻着。
突然间,他的眼睛一亮,那不是义父的遗书又是什么?
那三封义父亲手递给他的遗书,正安然躺在地上,也就是嫂子和根儿的身边。
多好的老六、多好的嫂子呵,他们将最重要的东西放在最隐蔽也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莫非,他们知道他会回来找寻?
史德威怀揣遗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