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中的江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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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对于彼此相当的慷慨,这种不自私经常还延伸到好朋友那里,他们也被拉入了紧密的社交生活圈中。对于老年人来说,集体主义思想是尤其好的,他们在这里的待遇远胜过美国。在涪陵我从未见过老人被抛弃在养老院中;他们几乎全部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照顾孙子辈,力所能及地帮助家里的农田,生意,打理家政。毫无疑问,他们的生活更有规律,更有目的,相比我在美国所见。
但这种集体主义仅限于小圈子,限于家庭和亲近的朋友,以及单位。这种紧密的社交圈也同时演绎为了边界:它们对内包容,对外封闭,而一般的涪陵市民对于他所熟知的圈外的人几乎没有一点认同感。日常生活里,我见到无数这样的例子。最常见的就是买票时排队的乱象,那不是队,而是堆,互相挤撞的暴民,每个人都奋力向前而不顾及别人。这是个关于集体主义思维的好例子,但不是我的学生们所说的那一路。集体地,暴民们都只有一个念头——票必须买到——但没有什么把他们凝聚起来,所以每个人尽其所能,实现他的个人目标,越快越好。
(关于这点,前些天HANS在卖奥运门票时也体验到。吃饭时,他很是抱怨了一番混乱场面。当时我说,这大概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过去常年处于物质匮乏中,是以有一种生怕被甩下的不安全感。现在读了何伟的话,大概可以作为另一个补充。而何伟也许可以把我的理解当作他的补充。)
关于这个品牌的集体主义,另一个叫人震动的例子,表现在人们在涪陵公交车上对扒手的反应上。一次亚当坐公交车从河东回来,一个神情鬼祟的乘客下了车,而后,坐在亚当身边的人捅捅他的胳膊。
“你要小心点,”他说。“那儿有个扒手。”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亚当问道,但除了耸肩便无回应了。我看到类似的事情很多次,人们向我做手势要留意钱包,但他们从不直面小偷。当我向同学们问到此时,他们说每个人都知道公家车上有小偷,但谁也不会做什么。根据学生们说,人们害怕去反抗,但看起来原因不止于此。只要扒手没有影响到你个人,或者你家庭里的什么人,这就不关你的事儿。你也许会暗暗提醒外国人,因为他是来自国外的客人,但你不会冒任何风险。有时,最安全的做法,乃是在扒手下车后再提醒他。
同样的本能,形成了围绕在事故受害者旁的乌合之众,消极观看,但不做任何事予以帮助。在涪陵,经常会有群众围聚,但我很少看到他们在某种道德意识的驱动下,形成一个团体。我在个体主义的美国看到的团体倒多得多,人们形成一个社区,服务于个体,其结果就是,人们看到一个受害者,想到:我能想象作为受害者的感受,而且我应该帮助。当然,在美国也有引颈观望的,然而和涪陵就没法比了。在这儿,好像一般市民对陷入麻烦的人的反应是:那个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认识的人,看他受罪挺有意思的。当这里出现了严重的车祸时,人们会冲过来,边跑边热切大叫道,“死了吗?死了吗?”
发展到后来,在涪陵,群众与乌合之众的界限就非常模糊脆弱了。有什么事儿发生了——一个事故,或者,更可能的,一次公众场合的吵架——就会一群人出现了,聚集起动量来,逐渐膨胀,只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偶尔,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聚集起的人数量级之大,就足以使得什么事儿发生了:吵架会升级,被观众驱动着,或者群众里的某些人会参与进去,戏愈演愈烈。
我为涪陵的群众即感到不快又深受吸引,部分原因是他们经常聚集在我身边。如果我在街上碰见一次吵架或者类似事件,而周围又聚了帮人,我肯定会停下观察。但通常,我观看群众的脸,而非表演者本身,在他们的表情中,很难看出别的,就只是一个简单的,热切的看:有些什么事儿发生了。
群众如此反应的地方,在中国绝不仅限于涪陵一处。无数的作家,中国以及外国的,都曾经关注过这种倾向。鲁迅,或许是中国二十世纪文学里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曾以强烈的情绪和挫折感描绘了共产党统治前的中国社会,在同胞需要帮助时,人们置之不顾。我在我自己学生的写作中也发现了类似的受挫感,尤其在他们编写关于罗宾逊来中国的故事中。许多故事的主题都是罗宾逊盗窃腐败官员,但另一个常见的主题乃是罗宾逊以行动助人,而群众消极围观。一个学生写道:
有一天,在街上,他看到了一个扒手掏别人的钱。与此同时,他发现了那女人周围的人们也看到了扒手的动作,但叫他失望的是,没有人挺身而出,阻止扒手。他们装作没有看见……
有那么多学生的故事描写了相似的场面,叫我震惊。而他们总是继续写到罗宾逊挺身帮助被群众抛弃的人——一个小偷的受害者,或者公开场合受欺凌的人,或者掉落河中快要淹死的人呢,而被一群乌合之众围观。对我的学生们来说,罗宾逊的行为就是英雄主义了,在群众无所作为时有所行动,而他们将其抬升为了理想,可见,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儿很少出现。
我察觉到,关于人们对三峡工程的消极态度,这也是一个小小的理由。大多数的人们不会直接受到影响,所以他们无动于衷。尽管城市里有一大片区域将被淹没,在未来的十年中,这却不是一个社区的议题,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我们通常所定义的社区。这里有许多的小团体,有许多的爱国主义,然而,就和全世界大多数的爱国主义一样,其更多是为恐惧与无知驱动,而非一个和祖国真实的情感联系。而且你可以操纵这些恐惧与无知,告诉人们大坝对于中国意义重大,尽管它可能会摧毁大江,摧毁江城。
大坝对于那些不幸住在河岸两侧的人们来说,的确是一个问题,但即便他们也不会去惹什么麻烦。跟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他们已经因他们的历史而变强韧了,在涪陵这么偏远的地方尤其如此。所有触及这城市的重大变化都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来的———太平天国的战士从东边儿来,国民党从南京而来,共产党的土地改革起始于北方,顺着长江的河谷而至。三线工程来了又走了,横扫一切。在最近的几年里,新鲜诱人的产品沿着长江,由重庆顺流而下,同时也带来了新的自由市场经济。甚至外国人也开始在涪陵的下城区马路上亮相了。你只能接受这些变化,顺应它作自我调整,因为你无法控制。这就像长江一样,它从某一它方而来,往某一它方而去。未来的有一天,它会上升四十米,你也只能应付。有一次我问一个朋友大江的上升会带来什么问题么,而他就和孔老师一样,看似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嗯,”他最后说,“船会浮的,所以不会有事。”
这里有一种观念,即大坝单纯只是件好事。它意味着电力,那代表了进步,这就是对涪陵市民而言最重要的事儿了。完工的大坝所制造的电力,据估计,相当于一年五千万吨煤的耗用量,这对一个严重污染的国家来说,可不算是个小的收益。在这个国家,四分之一的死亡乃是与肺病相关的。有些日子里,我站在阳台上,望着长江,感到悲伤,因为我知道它奔流的日子可数了。但还有许多的日子,当浓雾笼罩时,我根本就看不见它。
在冬日里,我对这个问题也获得了新的视角,当这儿出现了周期性的停电。我的公寓里只有电力取暖,而停电有时持续数小时———绵长,寒冷的数小时,黑暗的公寓里,不舒服的感觉在滋长,直到我的呼吸在烛光中泛出白汽。我发现,在这种时间里,我不会考虑涪陵的新堤坝建不建得起来,或者新移民能否得到妥善安置,或者白鹤梁是否被有效保护。我想到的只有取暖。寒冷就好似饥饿;它将所有事情简化。
而在中国,许多人也作如是想。这跟美国的情形不同,在那儿,每个市民平均拥有三千瓦的电力供应———足够让所有人同时打开一个烤箱和一只吹风机。在中国,每人平均150瓦,只够每人拧开一两只轻型灯泡。而对于六千万中国人来说,一只灯泡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供电。
这类工程在中国历史上有两个不同的方面。这国家治水已有许多个世纪了———地球上的其他文明都不曾有过如此长久成功的历史,将河流为人所用。四川省中部的发展,最初就得于都江堰的建造,一个设计非凡的灌溉系统,两千三百年前建造的,而直至今日依然完美运转着,将成都盆地变为全国最富饶的稻谷产区之一。即便长江也曾被驯服过,虽然规模相较小得多;葛洲坝在1981年完工,在如今这个工程的下游。
但另一种历史是河南的那种,当1975年时,暴雨导致了62座现代的大坝如多米诺骨牌般倒塌,一座接着一座,有两万三千人死亡。虽然那次灾难的规模很独特,但糟糕的工程技术却不算那么异常:自从1949年以来,中国有3200座大坝溃决过。在这个世纪里,中国大坝的失败率为3。7%,而世界其他地方则是0。6%。
到了最后,我就像涪陵的大多数人那样———我消极地观看着大坝的准备工作,而我也尝试不要下太多的判断,批评。毕竟,我只是个外人。但我想,在大坝修筑之前来到这儿比之后来好,而且能看到白鹤梁,以及驯服前的长江,也很好。这里有人类的历史,有长江的历史,而当它们相互冲突,永远改变这个地方时,我不是特别想呆在这儿。
乌江
这钓鱼的老人并不指望真能钓到些什么。“现在钓鱼不是时候,”他说。“冬天太冷了;鱼儿不太动。我来这里,主要是因为退休了——我就是来玩儿的。”他笑笑,望向乌江绿绿的水。老人在空中伸出的一块岩石上,在他身边,他的钓竿也直直坐着,靠着一块石头。好几个小时,老人和他的鱼竿就这么坐着,在一个类似今天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他们就和岩石一般沉默,一动不动,直到这个固定的景致——岩石,钓竿,老人——看似和那冷冽碧绿的乌江水隔了一个世界之遥。
和乌江的水流相比,什么都显得缓慢了。在乌江的出口,即便那伟大的长江好像也停住了,它那泥泞的水流懒懒的,和那快速移动的支流形成对照。这两条江的水是迥异的,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它们的交汇处形成了一条线,笔直,鲜明,好似地图上的分界线:长江是棕色的,乌江绿色,它们的相遇,好似两块釉彩玻璃被齐整地压在了一起,在白山坪陡峭的山顶下。
乌江乃是大山里的河。它从贵州起源,那儿山岭荒野,人迹罕见,而乌江向着东北,流入四川。在它的沿途,只有几座城市,无一大过涪陵,是以其流水可以保持碧绿清澈,直到它遇到了长江。乌江对于大型江船来说不够宽——许多地段,在枯水季节,只有十来米宽——而且也没什么理由吸引那些大船逆流而上的。即便在这儿,河东区的岸边,涪陵的城市中心就在河对面了,你望向上游,所见的是荒野陡峭的山岭,在远方。它们在河流上方的狭窄空间里挤作一团,那凹凸不平的蓝色形状,告诉你那乌江的上游是何等偏远荒凉。
所有的江河都有独特的个性,不变的特性,不在乎其长度,宽度,水流的速度。而涪陵这儿的两条江差别迥异,它们的对话只限于乌江河口的那色带。长江是人性化了——它被开辟成了航道,它被刺激,被导流灌溉,被建上了大坝;浮标标示在它的浅水区,而各种大小的船只在其被污染的浪头上涌动。它奔向上海。而乌江——清澈,翠绿,很少船只——从山中而来。一条江是关乎起源的,另一条,则关乎目的地:这就定义了它们的个性区别。长江,以其大小,其壮观,看似去向什么重要的地方,而乌江,以其狭窄的急流,看似从某个荒野神秘的地方而来;它那遥远模糊的山岭,暗示了其秘密将被一直保留。你可以在这里钓上一天,而乌江也不会给予你什么。
鲤鱼是一种慢水里的鱼,而它们是老人所期望的,这里还有其他八个渔人。他们分散在一条伸入河水的岩石上,他们的鱼线伸入一块较宁静的水域,这里,水位略微鼓起,而急流撞上岩石,溅起水花。“这里的鲤鱼可有一到八斤重,”老人说。“在城里,一斤要七八块钱,但我们不去卖,我们自己吃了。我也能抓到黑色的鲤鱼,但那是在更快的流域。这河里也有乌鱼——那是乌江里最好的鱼,但在河岸上可抓不到。那要卖二三十块一斤的!在夏天还有草鱼,但在夏天,鱼好钓,人太多了。”
渔人六十五岁了,他从一家重庆工厂退休已超过十年。他戴着宽边眼镜,穿一件又脏又破的外套,因年龄背有些弯了。他们形成了对比,这一对形象——看上去脆弱的老人,和他那崭新闪亮的铝制鱼竿,有八英尺长。“这花了一百五十块,”他骄傲宣称。他抽着烟,和岸上所有其他男人一样,他身上隐约有些酒气。他谈到了另一种鱼,大概是河里最好的鱼,从没有人抓到过。他说了名字,但是他只说方言,而那词——有点像是鳝鱼——很难明白,他也不会写。无论如何,最棒的鱼经常是无名的。“那鱼非常罕见,非常好吃,”他说,“但我们的政府保护它。它要卖到100块一斤!如果你抓到了,没人看见,你可以走掉。如果有别人在场,你得把它扔回去。”他说话的态度严肃,好像是从一条法律中直接引述。他清清喉咙,一口吐在岩石上,然后继续顺着空空的鱼线,望向河中。
乌
乌的字形,有点类似一只鸟——顶上小小一点,一个四方的头,和一个弯弯的鸟嘴,一条直线代笔翅膀。和许多中国文字一样,它的形状反映了部分的含义:“乌鸦”。它的意思还有,黑,暗,可能这名字指向了河水的颜色,当暴雨云凝聚在河谷上方时,河水膨胀,成为愤怒的蓝黑色。
但在涪陵没人能肯定乌江的名字起源,而它的颜色变化极快,而长江是恒久的棕色。在夏天,当雨水频繁,雪水融化了,鼓涨的乌江会流出平缓的棕色,它流入泥泞的长江时,难以相互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