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中的江城-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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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去拜访一次教堂,可以平衡一下他的感受。我们见了李神父,在他的屋里聊天。他很有礼貌地对我父亲说话,由我做翻译,而我提到神父在周中的弥撒时,依然会用拉丁文。
“告诉他,我曾经在拉丁弥撒中,做过祭坛男孩,”我父亲说。李神父点点头,说在涪陵再没别人懂这语言了。我问我父亲他是否还记得传统的礼拜仪式,他点了头。
“以圣父,”他说,“圣子,圣灵之名。阿门。”
“让我进入上帝的神殿,”神父回应道。
“向上帝致意,他将快乐赐予年少的我,”我父亲说。
有几分钟,他们在用拉丁文做弥撒仪式。近一个星期来,我一直在做翻译,现在的感觉很奇怪,坐在那里沉默无语,听着他们说话,却不明白他们说的每个词,而我对他们本是多么了解的啊。神甫的拉丁语会混上四川话;我父亲带着美国口音。他们靠的都是硬背,用一种生了绣的古老语言作正式对话,然而很清楚的是,在这对话的交流中,这两个男人彼此看见了对方。在他们的仪式结束后,李神父经常糊涂掉,直接用四川话对我父亲表达,以为他会懂似的。但在我们离开时,他又一次用了拉丁文。“愿主与你同在,”他说。
“也与你的心灵同在,”我父亲说。
我们去了涪陵南边的高山上露营,在那儿,金佛山的海拔超过了七千英尺。亚当与我曾经到过那个美丽的地区,完全未开发,除了三线工程时安排在那里的老旧军工厂外。自从邓小平在1980年代开始解散这些项目后,涪陵大点的工厂都转为了民用,但许多偏远地区的小工厂,则被遗弃了。交通状况太差,不值得改造它们,而且许多的偏远工厂本就建得不好。即便在那些工程兴盛的日子,有些工厂也建得太快,太马虎,只用得了几年就要再建。
通往金佛山的路上,我父亲和我穿过一个高狭的山谷,那儿满是空荡荡的仓库与工厂,破旧不堪,墙上有消褪了的标语,二十年前写的:
备战!备荒!服务人民!
破旧的墙在宣告它们的紧急状况,在沉默的山谷中。但这儿再没有人去念了;工人们被转移去了重庆,或者涪陵,或者他们所来的地方。这里只有我父亲和我,独自步行,穿过这山谷的废墟,它们是为了回应美国核弹的威胁而急急安置在这里的。
(何伟似乎对那段中国历史还不算很清楚。自从中苏关系在1960年代初破裂后,很多的“备战”都是针对苏联的,而非美国核弹威胁。)
我们野营了两晚,徒步走去一个山洞,它是一个深洞,可以把我们带去山的石灰岩那一面。这洞口是天然的,不过为了某种不明的军事目的,它里面是被拓展开的,也许它曾经是个军需品工厂,也许是个储存库——现在,它就是个长长的甬道,一直穿过金佛山的心脏。我们用手电筒觅着路,在黑暗中大约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最后到了山的另一面,北面的山谷往下,乃是稻田,以及回涪陵的山路。
我们回到了学校,发现一个英文系的学生,叫白琳达的,死了,在我们野营时。星期五下午她犯了头疼;晚上她被送去了医院;在星期六,她就死了。没哪个医生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是那年英文系死的第二个学生。除此之外,傅主任的一个妹妹,最近也突然死去了,而党支部张书记的女儿,一个可爱的小学生,在秋天时,死在课堂上。在某些方面来说,这孩子的死乃在预料之中——她的一年前做过脑部手术,之后,她的名字就改了。因为这个医疗事故,张书记的妻子被准许生第二个孩子。那女孩的改名乃是中国习俗——更改名字,希望改变身体健康。
人们死在涪陵。当然,死亡发生在世界各地,但在这个江城,它发生的情况看似更频繁,更突然。而且它经常以奇怪的方式发生;那年迟些时候,一个女人死在天主教堂,当时部分的天花板塌了下来。在我离开的下一年,发生了一次最莫名其妙,最可悲的死亡事件,另一个英文系的学生,滑入了厕所蹲坑,撞到了头,死了。在涪陵,一些小小的事故,有时会带来致命的后果,这儿的医疗条件不均衡,而这些死亡对我的学生的震撼,并不如我想的那么大。他们会哀悼,然后继续过下去。
(我想起高中时候的两次死亡。一个是同班的男生,他来自乡下,突然退学,大约半年后,听说他死了,不明死因,大家都回避谈论,包括老师;另一个,是三十来岁的体育老师,听说他得了淋巴瘤,也是大约半年后,就死了。)
而我的父亲也目睹了这一切;和我们其他人一起,他帮助安抚学生们,但他们的悲伤是安静的,态度也很坚决,他们一贯如此;这种无助与坚强的揉合,真让人无比酸楚。
之后,那十天的旋风过去了。我父亲在涪陵的最后那个下午,我们走到了插旗山的山腰。这是个温暖的日子;阳光明亮照着城市。在山丘上轻风吹拂。一个农夫在他的稻田里干活,他邀请我们去他的家里休息。我们坐在天井的粗木凳子上。这儿没有人喊叫;没有车,没有人群;视野里不见宣传标语。我们只是坐着,呼吸着干净新鲜的乡村空气。
农夫的母亲出来和我们聊天了。老妇人八十一岁了,当我问到她是否在这房子里长大,她笑了。“这过去是地主家!”她说。“我太穷了,住不上这种地方。”
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太规整的楼群,老妇告诉我,它建在150年前。现在有好几户人家住这儿。屋顶上铺着瓦,屋檐上有旧式风格的人物雕刻。在涪陵的乡下,很少有这样的建筑,我问那地主和他一家人怎么样了。
“他们在1950年代被赶走了,在解放后,”老妇说。“他们去了北面,白山坪后面的乡下。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她的儿媳在听着,她问我。“你们国家有地主吗?”
“没有,”我说。
我把所有话都翻译给我父亲听,而他现在不同意了。“我们美国当然有地主,”他说。我想了想,发觉他说得对。在涪陵呆了两年后,再说到某个国家的地主没有被杀掉或放逐,简直像是奇谈了。
“我说错了,”我对那女人道。“在我的国家里有地主。”
“我也是那么听说的,”她道。“但我们中国的地主全不在了。”
有一个小时,我们坐在前地主的房子里,跟人们聊天。有人牵着水牛从天井穿过。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了。有一个小女孩我父亲觉得跟我妹妹安吉拉挺像——在她的举止动作中。橙红的太阳落在城市后面了。我们谢过了那家人,走了,从田间穿过。
“真想不到我会那样,”我父亲说。“就那么走到一个中国农民家里,跟他们那样说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每周都去会一次。”
我看着我的父亲;他微笑着,轻快穿过农田。我第一次发现,他根本不像我那么疲惫。涪陵的一切都闪亮而模糊地从他身边掠过,十天替代了两年,现在他要回家了。我羡慕他——但同时我也庆幸,他是对的;我可以随时去拜访那个农民的家。
在我父亲离开后不久,亚当的父母来了,而他从我犯的错中学到了一些教训来规避。他们住在重庆的假日酒店,但他们乘了一样的慢船,搭了一样的的士。在开头,他父母疲惫的表情跟我在父亲身上看到的没多少区别。
在几天后,亚当计划给学生安排一个夜间的讲座。他的父母过去住在威斯康辛的乡下,想要演示一些幻灯片,讲述美国的农业。亚当去了外办,跟王先生说了。这是我父亲上讲座时我没干的——我的个人方针是不跟外办有任何交道,因为那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预测的麻烦。但亚当以为王先生或许想听听这讲座,所以去找他说了。王先生说,很不巧,学生们在周三晚上有事。
“他们有课吗?”亚当问。
“他们已经有计划了。我很抱歉。”
“那没问题,”亚当说。“我们可以在周四上。”
王先生轻轻笑了。他总是对所有事情致以轻笑。这种笑容让你不信任他,直到你了解他多些,然而你就更不信任他了。
“我恐怕那不可能,”他说。“学生们周四也很忙。”
“在晚上?”
“是的。”
“好吧,我会跟他们说,找一个时间,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想你也许想来听听。”
“事实上,”王先生很明确说道,“你父母不可能向学生们讲课。”
“为什么?”
“学校的人觉得那样不合适。”他再次笑了。
“这怎么会不合适?他们不是在学英语吗?这是一个很好的练习机会,而且只是关于农业——没有任何政治话题。他们将会谈谈我们曾经住过的乡村。”
“是的,但你必须教你自己的课程。”
“我父母在一家美国大学教了许多年。他们做老师比我强,但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们可以额外上一课。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让学生们见识不同的英语老师。”
“相信我,我理解,”王先生说,“我很愿意去听讲座,但谭先生反对。我很抱歉。”
这就是王先生惯用的手段——好干部/坏干部。谭先生是个高级别的行政员,负责外办的,通常,他是王先生的坏干部。事实上,我们觉得谭先生乃是学校里最讨人喜欢的行政员之一,一个友善的人,对我们要坦诚得多。如果允许我们直接跟他打交道的话,情况会简单多了,但把他放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会更有用,让他当个坏干部。
“这样如何?”亚当说。“我会上课,然后学生们可以问我父母些问题。行吗?”
“恐怕不行。”
“所以说,我父母不能跟学生们说话?”
“哦,他们当然可以跟同学们说话!”
“但如果我上课的话,他们不能说什么?”
“是的。”
第二天,亚当点名后,就下了课。他说,同学们可以离开,但如果他们想留下来听梅尔先生,梅尔太太讲话,那也很欢迎。没有人离开。他的父母放了幻灯,上了堂美国农业的讲座。学生们提了问。问题回答了。没一个干部到场,但无疑他们后来听说了。
到那个学期,我们对那种没脑子的政治限制越来越难容忍了。一般说来,我避免跟干部打交道,幸运的是,这还不难。我从来不去外办,除非绝对必要时,而我也尝试不跟任何一个行政员说话。在我的公寓里,有两台电话:一条外线,一条校园内部线。这个安排很好,因为只有干部会用校园线,而我从来不接。
王先生乃是唯一一个我真的不喜欢的——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证明他特别油滑,不诚实。我对其他人没有这种感觉,然而他们身上某些东西让我觉得压抑。傅主任可能是最惨的一例,因为我知道他真心喜欢我们,关心我们的福利,然而他看起来有巨大的压力,来自上面,有几次,这种压力阻止他向我们坦诚以对。毫无例外,事情总是那样——总有压力来自上面,坏干部压着好干部。这里有无数的好干部,然而你却从来见不到坏的那个,但好像总是他们来做决定。
回到去年的十二月,桑尼,亚当,还有我一起写了个缩短版的“一首圣诞颂歌”,来让我们的口语班演这出狄更斯的戏。在我们准备期间,傅主任叫我过去,他焦虑不安,跟我说,我们怎么也不能教同学们圣诞颂歌。
“你知道共产党对传播宗教非常敏感的,”他说。“我很抱歉,但是同学们不允许在课堂上唱圣诞歌。”
“那我们还可以谈论圣诞节吗?他们在学习美国文化。”
“是的,可以。但他们不能唱歌。”
“那么非宗教的歌怎么样?戏中间有个部分,他们得唱圣诞歌,我可以叫他们唱一点儿也不宗教的歌。你知道,在美国,许多人都不觉得圣诞节是个宗教节日。比如,有这样的歌,‘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我们祝你圣诞快乐,还有新年幸福!’”
“不行,”傅主任说,还是笑得很紧张。“恐怕我们不能唱跟圣诞节有关的歌。我抱歉,但你知道这不是我的决定。”
(这个情况现在也发生了变化。我的两岁侄女已经在深圳的幼儿园里学唱圣诞歌了。中国的变化,从现在看过去,即便只十年,也那么巨大。
甚至,网上还流传说法,共产党内部文件建议给党员以信教自由。但以我的理解,继承邓小平的传统,现在中共政府,采取的策略,往往是,先做,不说,降低影响。)
我本可以指出,在春天时,即便校园里的宣传喇叭,也经常放莫扎特版本的“那个孩子哪儿去了”,作为中午娱乐节目的一个部分。但我知道这争论是没用的;在这种事里根本无逻辑可言。以同样的无厘头精神,我指导我的班级,用一首共产党的爱国歌曲,替代了圣诞颂歌,这可能是对狄更斯的作品最没提升价值的了。我最喜欢的那一幕戏,乃是一个狂怒的思科鲁乔,挥着他的拐杖,向着一个快乐演奏着“东方红”歌队,一边唱着歌颂毛泽东,而另一边,那老人大吼道,“汉堡包!”
我们和行政方的问题,大多比那个更荒谬,而且,很少是关于重要的事情:对于教唱圣诞颂歌,我实在也不怎么关心。然而,过了一年半,我以为部分的尴尬感已经不在了;我们本可以成为好朋友,对于不那么重要的事情,进行自如的交流。
但其他的限制就不是小事了。桑尼与诺林的汉语家教是两个年轻女人,来自英文系,在学习过程中,她们成了好朋友。在那个春天里的一个节日,其中一个老师请她们两人去她家,然而,最后一刻,她反悔了,解释说去她家的路出了点问题。这很奇怪——春天的雨还没来,没理由马路会被冲掉。后来,我们了解到,系里的官员向那年轻老师发出指示,不要请外国人去她家里。表面看,他们是担心桑尼与洛林会出什么事,而那老师要负责。但更大的可能是,这指令源于同一种莫名其妙的猜疑症,从一开始就悬在我们的头上——总觉得外国人很有政治风险,应该保持距离。
(同样的,我的想法是,中国在发生变化。在私营商业部门,这种管理指令肯定不会发生,而随着中国社会趋于私营化,中国人的自由在增多,以及政府部门的管辖权力,范围,在缩小。)
这种指令总是在我们的背后发生,这是最糟糕的部分。它把猜疑症转移到我们这边了,发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