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中的江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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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个班的演出中,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走到国王的面前,跪下磕头,几乎把他们的前额给擦破了,然后站起身来,手挽着手聆听国王的指示。在四川男性朋友手拉手乃是很普遍的———当然,当你稀里糊涂地被人发配去死神那儿时,你会想要握住某人的手。
他们都很喜欢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的角色。有些人对哈姆雷特感到不耐烦,有些人觉得奥菲利娅太可悲,但每个人都喜欢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他们喜欢这两人那种爱偷窥的毛病,喜欢他们倒霉的死法儿,身为仆人被骗,把自己的处决通告送到英格兰的国王那儿。这是莎士比亚的一处妙笔———在丹麦故事中可嗅到的中国味道。这有点像三国中的苗泽,他背叛了自己的的妻舅马腾(何伟搞错了苗泽和马腾的关系),想去赢得权倾一世的曹操欢心。但曹操在杀了马腾后,转向苗泽,说到,“一个这么不忠的人不配活下去,”,立即把他以及全家都在广场上处决了。或者,这故事有点像林彪,毛泽东的大将,他想用文化大革命为他本人服务,但最后却成了其牺牲品。无论是哪个案例,我的学生都了解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这种角色——他们在很多年代的很多故事中都见过他们。即便今天,你也可以在干部的办公室里看到类似人物。
演出在一片的刀光剑影和功夫拳脚中结束,雷欧提斯,哈姆雷特和克劳狄斯被卷入了一场香港功夫片式的高潮当中,直到最后,哈姆雷特与霍拉旭在全班面前,蜷曲在地上。他们由维克和懒惰扮演,他们都穿着很低廉的西服,在演出前,他们很小心在地上铺满了报纸,以免王子死得脏脏的。班上有人在嬉笑———但当演出开始了,懒惰背靠住墙,抱起了哈姆雷特,全班都噤了声。
懒惰紧紧抱住他,安抚他,如同对待一个小孩,但这种接触很是自然,在中国,男人们可以如此触摸。哈姆雷特呻吟着,想要说话,咳出了最后几句遗言;霍拉旭吞声道出永别,把他的朋友在自己的臂膀中轻晃。整个班都静静观看。演员们都是矮小的男人,在地板上显得更小,他们躺在布满灰尘的黑板下方。哈姆雷特边咳嗽边道:
我不能活着听到从英格兰传来的信息了
但是我支持福丁布拉斯。他得到了我临死前的认可。
去把这个告诉他吧———此外仅余沉默了。
就这样,哈姆雷特死了———有那么一阵,我忘了自己是在一个中国的教室中,忘了霍拉旭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喜欢睡觉,自称为懒惰,他温柔地搂住哈姆雷特,轻声说着,悲伤的,懒懒的,
晚安,亲爱的王子,
愿成群的天使用歌唱抚慰你安息。
深秋的雾气覆盖住了白坪山,教室里愈来愈冷。这里没有暖气———涪陵这里很少公共建筑有暖气———最后,我选择在上课时关了们。学生们开始穿上大衣,围巾,手套;他们的手指肿胀,耳朵红了。我能看见他们在拥挤的教室里呼出的水汽。我们读了斯威夫特,沃兹华斯,还有拜伦。当我们大声朗诵时,词句以愉悦的整齐性在课堂中回响———水汽直升向天花板。屋外,长江来的冷风劲吹。在课桌下,学生们跺着脚。
他们请求我再排演一处莎士比亚的戏,最后我同意了,部分是为了取暖的原因。我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写了个概要,他们演出了。索迪和他的同学们用课桌搭了个阳台,一个摇摇晃晃的塔楼,露西勇敢地站在上面,而索迪在下方引诱她。五场戏后,格蕾丝念出了朱丽叶的独白,在她准备吞下福莱尔的安眠剂时。她的家庭齐力反对她,罗密欧被放逐了,当戏演到中段,格蕾丝哭了。她是个漂亮活泼的女孩,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因为她总是直抒己见而不怕尴尬。中国的女孩本不当如她那样———但格蕾丝并不在乎。这一天,格蕾丝演着朱丽叶,她的黑色长发平平滑过肩膀,眼里闪动泪光,呼吸中冒出白汽。
几天前,当他们准备这出戏时,我注意到一个男孩独自站在他的小组之外。他的英文名字叫沉默的山。“我总是沉默的”,在九月时他解释说。但他的写作非常优美,一个爱思考的人,从250人的小村庄走出来,他憔悴的脸上总挂着轻微的笑意。那天我注意到他独立一隅,他牢牢盯住剧本中的一处,会意微笑。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不出声地指向朱丽叶的台词:
我唯一的爱啊,从我唯一的仇恨中燃起!
要是不该相识,今日何必相逢!
“你理解文中的意思么?”我问道,以为他碰到了问题。
“是的,”他说。“我觉得很美。”
我停顿一下,再看一遍句子。
“我想你说得对,”我道,有那么一阵我们都没说话。沉默的山和我一起凝视着那诗句。
插旗山
山有两个名字,桃花山和插旗山,它从两江交汇处升起,高临于学校。在春秋和冬季,山顶经常笼罩在河谷的薄雾当中,在夏天,当暴烈的太阳明亮燃烧时,靠近山顶的桃花林看似在热气中颤抖。
花儿在三月末或四月初出现,短暂的两个粉色星期,给了大山前一个名字。但在涪陵几乎没人叫它桃花山,虽然另一个名头的起源更其短暂——在十九世纪太平天国起义中的一个短暂瞬间,中国的历史来到了涪陵,穿越过了大山,继续前行。这大概乃是涪陵唯一一次和中国的中心事件发生接触了,一个世纪后其回音仍旧袅绕,大山的名字,就是对那一次古怪而暴烈的革命的纪念。
太平天国起义,在1840年代中期,由洪秀全发起,他是来自广西省的一个穷人。他科举考试四次落第,备受挫折,下了决心说他是上帝的儿子,是耶稣的小弟。在那以后,事情的发展就很迅速了。到1851年,洪秀全已有了两千个跟随着,他宣布说自己乃是一个崭新朝代的天王。他的士兵们留着长发,打起仗来都不畏死亡,他们信仰一种野蛮化了的新教原教旨,是松散地建立在一些外国传教士的教本之上的。在1853年,他们夺下了东部的城市南京,把它叫做新耶路撒冷,在那时候,他几乎统治了半个中国。
太平天国,他们是反对鸦片的,反对束脚,反对卖淫,赌博,以及烟草,它从农民那里获得了不少支持,农民对腐败的清朝统治者是没多少同情的。但洪秀全以及其他的革命领袖们都缺乏长远的眼光,也没有经验来治理一个国家,权力让他们中的大多数陷入奢侈的生活,以及内斗。他们开始染上了他们想要推翻的王朝的那些毛病;黄色的丝绸长袍;成群的佞臣,无数的宠姬。但他们还是太强大了,清廷没法打败他们,即便在血腥的权力斗争不断升级时,太平军还是牢牢控制着南京。
洪秀全的头号大将为石达开,他又被称为翼王,五千岁。在所有最初的领袖当中,他是最有能力的,眼见太平军的内斗不止,他的理想幻灭了,最终于1857年离开了南京。带领着十万个将士,他展开了一段长达六年的军事行动,预演了共产党的长征。他的太平军以Z字形穿越了中国的东部和南部,最后抵达了长江河谷。后来他们抵达了涪陵,顺着桃花山的山坡向上,他们的山顶竖起了天国的旗帜。
在干净的日子,从插旗山的山顶望去,涪陵的一切可尽收眼底。但在秋季,当季节性的雨水和雾气厚厚笼罩于城市之上,有些日子里视野会被云层遮挡,江那头的涪陵就只留了声音:喇叭,马达以及建筑工地的声音从浓雾那头传来。有些时候雾气会持续几天甚至几周时间。但这时就会有些什么出现了——温度的急剧变化,一阵持续的风———突然间,视野清晰了。
大山的南边相当陡峭,急剧落入了梯田山谷,靠近乌江处,大地在河东区被分割为一片片区域:师专,从远处看上去很小;陶瓷厂,它的烟囱向空气中排出黄色的灰;长长的水泥码头,以及老旧的轮渡船。河水缓缓流淌,像群山之间细细长长的灰色丝带。
在雾气中,涪陵城看上去又脏又旧,它的建筑好像被粗心大意地乱扔在群山之间,不过它看上去也很大。在地面上看时,根本无法对涪陵的体积有所认识,但从插旗山上望去,城市的大小突然就很清楚了。灰色的建筑群一堆一堆,伸向远远的天际线,越过远处针一般的纪念碑,到达革命烈士墓。然而以中国标准来说,它还是个小城———一个镇,应该说———在乱七八糟的建筑周围,群山翠绿,很是醒目。
但它们中没一座能真正算是野山。从插旗山上四处眺望,大概每个方向都能望出六英里那么远,在每一块区域,几乎每一寸土都被开垦过。大山本身也是:在山顶时一个果园,一个花园,有一个很大的农场躺在山的一侧,斜坡被分割成了梯田,把山坡变成了块块的平地。
在山顶种植着桃树和橘子树从,这儿太陡了,没法作梯田。稍微低点儿,坡度变缓,农民们将山地开垦为片片的菜地———卷心菜,土豆,大豆,萝卜。再低点,宽阔的平地足够种植谷物了,现在是秋季,快到时候种植冬麦了。农民们会在十一月和十二月播种,每两三道之间,他们会留出两英尺的空隙。在三月,冬麦收割的两个月前,他们会在空隙处种上玉米。没有土地会被浪费的,没有任何事会被拖延或是匆忙完成;每件事有它的季节,每个季节都有农民们用自己的双手做着简单的工作。
大山的更低处,稻田已在几个星期前便收割过了;现在田地干燥,黄色的残株从土里伸出。绝大多数稻田都分布在南侧的山边河谷,在那里,土地平壤,足够被留出一块块能够蓄水的平台。在大山的所有作物中,稻谷的程序最为复杂。它在三月里播种,密密地种植,然后在四月里,青青的秧苗被拔出,用手移植到水淹了的田地中。在七月和八月,稻谷收割了,打谷了,干涸的田地可被用作种植蔬菜或冬麦。这样循环不息,一季一季,一年又一年,有时,在一片小小的耕地上,可以看见一年里所有的作物更替:从稻子到蔬菜,从蔬菜到小麦,从小麦到稻谷。
山脚处被临近乌江的一条漫布灰尘的马路切开。在马路之下,山坡变得陡峭,但即便这块常被洪水淹没的地方也用来种植冬日的土豆和芥菜。这些小小的菜地一直延伸到乌江的岩石岸边,那儿有一条生锈的小船停在两江交汇处。船的甲板上没有货物,船舱上飘着面红色国旗。这船抵达了长江,旋转着适应水流。它的马达咻咻作响。有一阵它停顿下来,被江水定住了———在大山下,在城市前方,被交汇的水流锁住。然后螺旋桨抓住了快速流淌的江水,船身逆流而上。
石达开和他的部队从涪陵往西,沿着河谷而上。他们行军过了重庆和泸州,然后他们离开了长江,进入了四川西部的山区。在这时,行军已有多年的时间了,在南京的天国已是摇摇欲坠,到得最后,这次勇敢的探险成了撤退。
部队沿着大渡河两岸前行,这是一条大山里的河,在四川的西部,河水碧绿而冰冷。这条大河从前曾目睹过伟大的战役——三国年间,十六个世纪以前。现在,清政府的追兵已近了,想要把石达开和他的军队困在这狭隘的河谷当中。那是1863年。
为了庆祝石达开喜得贵子,军队在河谷停顿了三天时间。仪式颇为精心,因为这男孩是天朝的王子———翼王之子,圣灵的闪电,五千岁。但天朝已经快入历史的尘埃了,石达开的五千岁也即将被切断。在大渡河的停留后果是致命的;清廷的军队包围了反叛者们,在协商了他的五个妻妾以及孩子们免除酷刑后,石达开投降了。他请求他的逮捕者处决了他而放过他的忠实跟随者,现在的人数已从十万减少到了两千。清廷的将领耐心倾听了他的请求,然后把太平军悉数屠戮,将翼王凌迟处死。
七十二年后,毛泽东带领他的共产党军队,在长征的核心时刻,也来到了这同一条河。国民党军队已经到了将红军摧毁的边缘,历史的教训告诉毛不能拖延。他的部队稳步向北方挺进,直到他们到达了泸定桥,一座古老的铁索桥,由国民党的军队严密防守。情形看似无望了。
三十个红军士兵志愿突破。在机关枪的掩护下,他们爬过了铁桥,一个接着一个,铁索连着铁索,冲破障碍,突破了敌人的枪林。整个共产党部队成功越过了大河,挺过了长征中最关键的一战。那年的尾声,八千个毛的士兵,从出发的八万人中仅余的士兵们,在陕西省北部结束了他们的翻山越岭。他们建立了根据地,力量稳步增长,一个村落连着一个村落,一个省连着一个省,他们征服了国家;在每个城镇他们宣传他们的教条,那是一种野蛮化了的马克思主义,松散地建立在苏联的模式之上。十四年后,在1949年,毛泽东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
共产党反对鸦片,裹脚,卖淫,赌博,他们从中国农民那儿获得了广大支持,农民们对地主和腐败的国民党没多少同情。但毛泽东缺乏足够的眼光和经验来治理一个国家,权力欲鼓动他建立起了一种个人崇拜。那些领头的干部们开始染上了他们所推翻的统治者的奢侈病;大宅,佞臣,姬妾。
但即便到了1990年代的末期,在国家的经济快速私有化,腐败的故事开始猖獗时,官方所持的历史观点依然稳固。共产党的历史观对过往的农民造反总是理想化的,好比太平天国,即便在涪陵这么偏远的地方,公园里还有石达开的雕塑。而对该运动的一些其他方面,则相反的,予以淡化———中国的历史书中很少提到太平天国那种奇怪的基督教,在涪陵,许多学生不知道洪秀全自称是耶稣的兄弟。但学生们知道他是农民革命者,知道毛泽东成功了而洪秀全失败了。这种回音被看作是合法性的依据,而不是一个征兆,显示中国的历史,就和其土地一样,总是沿着循环的模式进行。
大渡河往南奔向乐山,在那儿,在世界上最大的雕刻佛像漠然的注视下,流入岷江。岷江向西南流去宜宾,在那儿融入长江,然后,大江奔向西北,三百英里后,掠过插旗山的葱绿梯田。今天在山的圆顶上没有旗帜飘扬。重名的大山巍巍屹立于大江之上,它那坚实的体型让人想起四川诗人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