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 为君凝眸-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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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这首小令,正是沈帼眉此时的写照。忙碌了一天,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白衣阁,随便用了点晚膳,又沐浴一番,才觉得喘过一口气来。
她好累,尽管冰雪聪明,但许多事不是只靠聪明就能办成的,还必须有超人的毅力与体力,毕竟女子先天的不足不能用头脑完全弥补。好比今天,早上要分派全天的事务,再与手下部属们沟通一下近采的生意运作,中午应邀参加霍老爷子的六十大寿,申时又须会见通达银号的掌柜,待送走了客人,账房已将半个月来的总账送到了她的书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岁,她的生命就耗在了这无边无际的琐事上。
有时候她真想甩下这副重担,远远躲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让自己完全轻松,但该死的责任感逼得她不得不学会忍耐。
匆匆挽起刚洗过的散发着淡淡栀子花香的万千柔丝,沈帼眉随手披上一条缣绡。“小姐要去为夫人上香吗?天这么晚了,小姐又累了一天,不如婶子替小姐去吧。”珍珠关心地道。
“我亲自去。”她的脸色虽然苍白疲倦,仍不愿假手旁人来做这件必行功课。每天早晚,她都要到生母铁如贞灵前上香,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你们不用跟我去,也不用等我,先睡吧。”
知道小姐说的话不会更改,珍珠琥珀只得顺从地退下了。沈帼眉走出白衣阁,向南边的梅花庵而去。梅花庵原名梅花馆,是铁如贞在世时的居处,当年沈德宏将连湘湘娶进门后,铁如贞就将馆改为庵,终日郁郁寡欢,一年未到便撒手尘寰,此后连湘湘将沈帼眉接到自己那里去住,梅花庵便成了供奉铁如贞灵位的祠堂了。走在竹风飒飒的小径上,顿觉凉爽,白日的暑气一扫而空。半挂淡月透过竹稍,在小径上洒下斑驳的碎影。沈帼眉走得很慢,白天里忙忙碌碌,难得有这一刻清静,每晚去为母亲上香,固然是尽孝,还有部分原因便是能趁着这一刻舒缓自己郁结的烦闷。
是的,烦闷。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就不知道快乐为何物了,尽管她仍是沈家的大小姐,锦衣玉食,享受富贵,现在又接掌家业,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如果有人能透过她冰冷的面具看进她的内心,会发现她其实仍是当年那个怕雷雨、怕黑暗、寂寞又孤独的小女孩,虽然这些年的磨练早已使她成功地克服了软弱,可是在某些时候,一种莫名的恐惧常会从心底深处泛滥,令她不知如何逃避。
就像此时,走在无人的园里,四周是如此空寂,幽静得似乎连血也要凝固。沈帼眉感到一阵奇异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感觉令她心生警惕。记忆中,四岁时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不安,那么是不是预示着今天也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呢?
甩甩头,她暗自嘲笑自己的疑神疑鬼。沈家警卫森严,即使有什么盗贼或不轨之徒,也绝不可能侵入这内府重地。
穿过竹林,前面就是梅花庵,虽然取名为“庵”,但这座小巧的院落并非按照寺庙的形式修建的,六角形的垂花门连着曲折的游廊,正面穿堂的白石插屏后,就供奉着铁如贞的灵位。正走近微掩着的院门,一条黑影迅疾地蹿了过来,擦过沈帼眉的小腿,她一惊,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专事看守梅花庵的西域灵獒。
沈府占地广大,要完全戒备实属不易,因此沈帼眉特别差人从西域运回两百只灵獒。这种猛犬性情凶猛,嗅觉极灵,且对主人极其忠心,在府中各处豢养灵獒作警卫,就大大减轻人的负担了。
灵獒绕着沈帼眉打了个转,便上来挨挨擦擦,喉咙里发出讨好似的“呜呜”低哼,显然是认出了主人,沈帼眉轻轻拍了拍它那巨大的额头,“去!”灵獒摇着尾巴蹿进了黑暗里。
推开半掩着的门扉,迎面是一片梅树,四五株百年有余的老梅盘枝错叶,黑压压地遮住了月光,沿着旁边的游廊,沈帼眉走进了正中的穿堂,整个穿堂布置得极其简洁,白石插屏后是一座小小的佛龛,供着南海沉香木的灵牌,两边各有四对终年不灭的佛灯,摇曳的灯光为这里平添了一分阴郁。
拈起香案上的线香,在灯上点燃了,沈帼眉对着“先妣铁氏如贞之灵位”的灵牌拜了拜,然后将线香插在铜香炉内。她不是讲究形式的人,只要心到便算,其实,这偌大一个沈家,除了她以外,也没有人会来祭拜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装饰得美仑美奂,徒耗巨资呢?
沿着来时路回白衣阁,她心头的不安更强烈了,但是仔细思索,却又找不出原由。她自嘲地笑笑,大概是这几天太过劳累,以至起了幻觉吧,看来有必要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了。
小楼的灯仍亮着,沈帼眉走进了自己的卧房,在妆台前坐下,动手卸去簪环珠翠,微湿的云鬓乌黑发亮,斜斜挽个堕马臀,横簪着一根攒珠钗,精工雕琢的八宝琉璃耳坠微摇,镜中顿时现出一位高贵慵倦的仙子。
拿起妆台上的生绡白团扇,轻轻扇了几下,突然,她的手停住了,眼睛紧紧盯住镜子,因为从镜中的反光可以看见,在她身后的床帏掩映下,有一双男人的靴尖露了出来!
是谁这样大胆,敢潜入她的卧房?
不可能是家里的仆佣,且不说男仆是绝对禁止到后面来的,即使来了,也逃不过守护灵獒的嗅觉,并不是所有的沈家人都能通过灵獒的检验,在某些重地,灵獒被训练得只认某几位主人,这使得所有人都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
如果不是沈家的人,那么就是外面混进来的,若所料不错,这个人必有相当高明的身手,能躲过重重防卫和灵獒警戒的,放眼天下屈指可数。
此人的目的是什么?财?色?还是……沈帼眉的头脑紧张而飞速地转着,此刻的情势对她非常不利,首先屋里只有她和这个神秘人,守卫离得太远,即使呼救也来不及,只怕人还没到她就已经横尸当地了;大声说话惊醒珍珠和琥珀,让她们去取东西?以珍珠的聪明想必猜得到出亭了……珍珠琥珀!
想到这儿,她猛然惊觉,珍珠琥珀不论多晚,都必定要来服侍她入睡,即使吩咐她们先睡,她们也必定来探视一下才肯放心,今天居然反常地没有过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们已经遭了毒手?
沈帼眉只觉全身的血都在迅速地结冰凝固,生平第一次,她尝到了恐怖的滋味。镜中的她脸色惨白如纸,而令她几乎要惊跳起来的是,帘帏缓慢地掀动,那双脚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尖叫的冲动,因为她深知,这种幼稚鲁莽的举动只会激起对方的杀戮,何况,她也绝不屑于在敌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平庸女子。
她缓缓转过身,对方想必也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他,而他没有发话阻止,应该说明他不打算让他们一直通过镜子彼此认识。
沈帼眉完全转过身的同时,也正是神秘人彻底走出帘帏遮掩的时候,当两人双目交接的刹那,彼此都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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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她居然如此荏弱,如同一朵随时会被暴风吹折的小花,叫人不忍轻触。这样一个纤弱的闺阁女子,可能是传言中那只手操纵江南沈家,在商海里任意纵横、所向披靡的奇才沈帼眉吗?
出乎沈帼眉意料的,眼前这个黑巾蒙面的陌生男子,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穷凶极恶,反而有种令人放心与信任的气质,他很高,裁剪精巧的夜行衣适度地衬出雄健的体魄,一把连鞘长剑斜背在背上,脚下是一双薄底快靴,整个装束干净利落,显示出他是经常习惯于这种打扮的。
“我的两个侍女呢?你把她们怎样了?”在瞬间的错愕之后,沈帼眉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冷冷地问。
“放心,我没有滥杀无辜的习惯。”他回答,但同时,他心中也涌起一阵激赏,临危难而夷然不惧,已是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不顾自身处境,先问身边侍女的安危,确实令人不能不油然敬佩。
沈帼眉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人是完全冲着自己来的,珍珠她们可保无虞,现在只用考虑自己就行了。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后果自负。我可以保证,我的剑会比你想象中更快刺进你的咽喉。”他向她走近一步,“别逼我杀你。”
知道他的话不仅仅是恐吓,沈帼眉微微一笑,“我还没有笨到自寻死路,况且你在没有得到你所想要的东西之前是不会杀了我的,既然如此,我又懈必铤而走险呢?”
他微感惊愕,看来他的确太小看她,如果说柔弱是她的外表的话,那么强硬与机智则是她的本质,谁若是被她的外表所迷惑而忽略了她的潜在威胁,必败无疑!他不由得再度打量沈帼扈,清水脸蛋,巧笑倩兮,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小小挽了个发臀,眉清得像黑羽毛,一双眼珠橄榄般恰到好处,当她凝眸的时候,令人感觉到一种风情掺和深情之美,还带着一分深深的倦意,此时的她又只剩下“荏弱”二字,方才那一瞬间的深沉机警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后,夜幕依旧浓重,面对这样一个变化无穷不可捉摸的女子,他不由自主地被眩惑了。
沈帼眉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陌生人,直觉告诉她,他已经开始踩进她一手布置的圈套了,因此,她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迷惑。他有一双充满男性魅力的眼睛,如果更换一下时间地点,冷酷就会变作温柔,坚强也会化为同情,他的鼻梁想必很挺,唇想必很秀气,他应该是风度翩翩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变成一个强盗呢?她好奇地想,但随即就责备自己,好奇心毒死猫,不管怎样,她不应也不能忘记他们现在正处在对立境地,而且那个人还用一把剑威胁着她的生命!
“你冒险潜入我沈家,不会只是为了要见我一面吧?”沈帼眉决定速战速决,她很累了,而这个人却还死赖在她的卧房里不走,更反常的是,她居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愤怒,正是这一点令她恼火。
他愕然一惊,随即醒悟自己的失态,沉声道:“我此来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如果他再走近一步。沈帼眉的右手已经捏住了手中团扇的柄,只要他再走近一步,她就有把握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这把看似普通的白团扇是川中唐门的杰作之一,扇骨中装有二十七枚追魂夺命的梨花针,针上喂了剧毒,只消一按扇柄底部的突起,就能全部疾射而出。这是她无意中得来的,没想到今天有了用武之地。
“问是你的事,回不回答是我的事,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受你的要挟?”
他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居然如此大胆!她应该明白,激怒他没有好处,是什么让她这么有恃无恐?
他惊疑地踏前一步,但还未等他开口,一蓬乌光闪电般迎面击来。与此同时,那窈窕荏弱的倩影也以羚羊般的矫捷直向左侧的床上扑去。
一切都如此出乎意料,快得令他来不及思索。只是出于本能地,剑倏在手,绞起一轮耀眼的光华,那蓬可怕的乌光与剑华相碰,发出不绝于耳的“叮叮”脆响,纷纷弹射出去,而他的左手,也疾快无伦地抓向沈帼眉的右肩。
“刷”地一声,他感觉已抓住了她的衣服,但随即手中一轻,那条倩影已消失在轧轧闭合的床壁里,手上只剩下了那幅缣绡。
收起剑,他拔下钉在壁上的银针,针尖乌黑发亮,显然附有奇毒,再看看手中的那幅缣绡,他不由低声道:“好聪明的心思,好毒辣的手段!”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他心中除了钦佩外,竟没有一丝愤怒。
直到落人通往宅外的秘道,沈帼眉的心仍如小鹿般乱跳不休,全身无力地倚在墙上。真是好险,方才若是再慢一步,她就又落入那人之手了,想必这一次他会毫不犹豫地一剑杀了她。
本来现在她应当马上叫人来围捕这个胆敢夜闯沈家的神秘人,但她却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半是因为没有体力,另一半原因则是没有必要,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自然也能够出得去,现在只怕早已走了,何况只看他抵挡暗器的身手,就知道沈家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又何必叫人去送死呢。
他是谁?有什么目的?这个疑问在沈帼眉脑中固执地跳动,不肯让她似乎快要爆炸的头脑有一丝安静。无力地抬手摸了摸额,触手是火一般的热,她这才感觉到喉咙干渴至极。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脚软绵绵地不听使唤,眼帘重重压下来,她不出一声地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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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眨眼间,夏天已飞逝过半,八月的天气不再那么酷热,而沈家却似乎陷入了无边的愁云惨雾中。
首先是掌门人沈帼眉突发急症,连续数十日高烧不退,沈家已经遍请江南名医前来会诊,却始终不能令她降温清醒。
其次是前掌门人沈德宏病情恶化,他缠绵病榻已有数载。现在几乎到了奄奄待去之时。
两代掌门人先后出事,整个沈家处于群龙无首的境地,幸而各部属皆不慌乱,紧急应变措施做得极好,所以尚不至于出大纰漏,沈家毕竟是沈家,领袖商界百来年,绝非浪得虚名。
“她真的病了?”坐在酒楼上,他望着沈府来来往往的仆役和进进出出的马车,不自觉有一丝担心。他那次夜闯沈家,并没有伤到她呀,反倒是他差点丧命在她的剧毒飞针之下,她怎么会突然生重病呢?
如果真是她指使人谋害了兄长,那便死有余辜,倡如果不是呢?
见鬼,他为什么老是不由自主地为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