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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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美。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已敏感到这位阿姨的降临不太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喜
欢她,她属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爱似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走进房子,爸爸一叠连声的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
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著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
如何。爸爸开门见山的对妈妈说:
“‘这是徐梦华,我已经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现在她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徐
阿姨盈盈起立,对妈妈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怯生生的望著妈妈,温柔婉转的说:
“‘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宽容指教!’
“我不记得那天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此妈妈显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从徐阿
姨进门,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狮子,浑身都是活力,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每
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们并坐在火炉旁边,爸爸握著徐阿姨的手两
人脉脉的对望著,一坐两三小时,有时他们谈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深奥的,难以明白的,但
他们谈得很高兴。还有时他们对坐著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输给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实
上,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对她的宠爱恐怕还混合著一种类似父亲的
爱。不管怎样,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欢她,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哥哥和我更
经常在她身边转,我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哥哥是因为她可以帮他解决功课上的难题,她从不
对我们不耐烦,老实说,我觉得她对我的关怀胜过妈妈对我的。”“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
身体很弱,爸爸用尽心思调理她,一天到晚厨房里就忙著做她的东西,但她始终胖不起来。
第二年春天,她流产了一个孩子,从此就和医生结了不解缘,整天吃药打针。她躺在病床上
的那段时间,爸爸简直衣不解带的守著她,虽然家里还请了特别护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
一点都不烦人,她温存的拉著爸爸的手,脉脉含情的望著他,劝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
爸爸,我也会发狂的爱她。“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个花园,她生平最爱两样东西,花和金
鱼。爸爸决心要为她建一个花园,可是,那正是民国三十七年,时局非常紧张。爸爸考虑了
一段时间,最后,决心来台湾。三十七年秋天,我们到了香港,年底,我们来到台湾,和我
们一起来的,还有徐阿姨的一个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两岁。
“爸爸在中山路买了一栋房子,同时买了这一块地,兴工建造花园。这花园足足造了两
年半,完工于四十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没有等得及看这个为她建造的园子,她死于四十年
的夏天。到台湾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多,健康的时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
个意外,头一天她说有点头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时候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还握著
爸爸的手。“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常不吃也不喝。
花园造好了,他不予过问,一直到四十一年夏天,他把园名题为寻梦园,住了进来。徐阿姨
名叫徐梦华,他的意思大概是追忆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园子里从早徘徊到晚,有时呆呆的
坐在一个地方凝视著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临死仍然叫著徐阿姨的名字。我总觉得,
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思美的故事说完了,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望著水里的月光发呆,栏杆上积了许多露珠,夜风吹在身上已有
些凉意。很久之后,思美说:
“心雯,你写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恋爱小说,你恋爱过吗?真正的恋爱?”“不,我没
有。”“你能想像真正的恋爱吗?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样?他们好像不止用彼此的心灵来爱,
而是用彼此的生命来爱,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连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
我默然不语,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尝试一次恋爱,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爱徐阿姨那样
来爱我,如果那样被人爱,被人重视,这一生总算不虚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起一
个问题。“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著水,呆了一阵,叹口气说:“那是另一个悲剧,至今我还弄不清
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哥哥热恋了一段时间,却在一个深夜里突然自杀了。自杀后哥哥就
变了,你不要看哥哥现在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在酒里过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
正常的。”
“海珊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这也是我们不明白的,连哥哥都不知道,她只给了哥哥一封遗书,遗书里也只有两句
话,一句是‘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矛盾?’海珊刚死时,
哥哥整天狂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怕哥哥会神经失常,
妈妈彻夜不睡守著他,怕他自杀……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们家的
悲剧大概就此结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胁了。”
我们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发
凉,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害怕,这园子是太大了。“寻梦园,”我说,“这名字应该改一个
字,叫‘怀梦园’,本是为了怀念徐梦华而题的,并不是寻找她。”
“哼!”我刚说完,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这月色树影和谈了半天
的死亡,本就阴惨惨的,这声突如其来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竖。思美说:
“谁?”一个男人从柳树后面转了出来,是方思尘,我定下心来,思美说:“哥哥,你
吓人一跳!”
方思尘不管他妹妹,却对我说:
“你知道‘死’是什么?我们都没有死,就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从
这个世界消失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释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个奇人,他了解爱情,他
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灵魂呢?爸爸用了‘寻梦园’的名字,在
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寻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会有感应,就是今晚,我们又怎
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有时,在深夜里,你静
静的坐著,让心神合一,你会感觉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寻梦园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这个寻
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这意味何等深远,如果用‘怀’字,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脸又红了,被方思尘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后到那儿去了?
死者的幽魂会常徘徊在生者的身边吗?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阴森森的,好像方伯伯、
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这儿,在我身后在听著我们谈话。这时,一滴冰凉的水滴进了我脖
子里,我跳了起来。
“什么水,滴在我脖子里?”我叫著。
“没什么,”方思尘镇定的说:“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说。女朋友19/22
不错,夜深了,月亮已经偏西,风也更凉了。我们在树荫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说:
“真的,我现在也发现这个寻字用得好,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唐明皇找寻杨贵妃:‘排
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句子。还有汉武帝
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寻李夫人的魂魄,后来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女人影子,
而说‘是耶?非耶?何其姗姗忽来迟!’真的,死别大概是人生最难堪的,这种怀念,不是
凭空想得出来的!”我们一面谈著,一面走到门口,我抬起头扫了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
觉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们窥探著。“这儿有著什么?”我想:“一切似
乎并不安宁。”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来是下午睡了一个大觉,二来是谈话分了神,听著风吹树叶的声
音,又听著窗子被吹动的响声,我觉得四面阴影幢幢,谈论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个离奇
自杀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树枝的影子摇来晃去,我想起爱弥儿白朗脱女士
的《咆哮山庄》中所写的凯塞玲,和她的幽魂摇著窗子喊:“让我进来,让我进来!”于
是,我也似乎觉得那树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而风声部变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
进来!”
黎明时,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做了许多恶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
过早上六点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眼看
到方思尘在园中浇花,又穿著那条脏裤子,满头乱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
新鲜,带著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在这阳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
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的向下面的方思尘喊著。
他抬起头来,对我挥挥手,也喊了一声:
“嗨!”我离开窗子,出了房间。到思美门口听了一会儿,她没有起床的迹象。我独自
下了楼,梳洗过后,走到园子里,随便的散著步。树叶上都是露珠,一颗颗迎著太阳光闪
耀。我哼著歌,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不知不觉的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旁边有个题名叫“揽
翠亭”的亭子。我走进去,亭子的台阶两边种著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粉红色小花,地上散著许
多花瓣。进了亭子,我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抬起头来,我才发现亭子的檐上,竟有一
个泥做的鸟巢,两只淡绿色的鸟不住把头伸出来张望。“新阶已成堂下竹,叶花皆上燕巢
泥。”我低低的念著前人的词句。“早!”一个声音说,我转过身子,方思尘含笑的站在亭
子的另一边,手中提著浇花的水壶。他脸色红润,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生气。昨天那股阴
阳怪气已经没有了,看起来是和蔼可亲的。“早!”我也笑著说:“你自己浇花?”
“如果我不管这个园子,它一定会荒废掉!”他说,把满手的污泥在裤子上擦了擦,看
著自己衣服,他笑著说:“这是我的工作服!大概穿起来很像工人吧!”
想起昨天我的误会,我觉得脸发热。
“昨天我以为你是个园丁。”我说。
“是吗?”他问,望著我的脸:“你昨天叫门时有股骄傲劲儿,所以我不带你到正
房。”
我骄傲吗?我自己并不知道,望著他,我们都笑了。园子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寻梦园,
我想,我已经爱上它了。女朋友20/223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假山石上,手里拿著一支枯枝,拨弄著水,水面现出一圈圈涟漪。我
把水挑到荷叶上,望著水珠在叶子上滴滴溜溜打转。在我膝上,一本《历朝名人词选》上早
都沾满了水。玩厌了,我回到我的书本上,朗声念著一阕词:“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
觇园林万花如绣,海
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
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
处,那里人家有。”方思尘不知从那儿转了出来,奇怪,他永远会突然冒出来,像地底
的伏流似的,忽隐忽现。他大踏步走近我,说:
“把刚才那阕词再念一遍好吗?”
我又念了一遍,他倾听著,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来,赞叹的说:“哎,这才是人生的至
乐。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哎,好一个醉醺醺尚寻芳酒,古时的人才
真懂得享受。”“你不是也很懂得吗?整天酒杯不离手。”我说,多少带著点调侃的味道。
“你不懂,酒可以使人忘掉许多东西,”方思尘说,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对于他喜乐无常
的脾气,两星期以来,我已经相当熟悉了。“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环境里,被人爱护著长大,
你不会明白什么叫失意,你只有值得回忆的事情,没有需要忘记的事情。”这或者是真的,
不过,在到寻梦园以前,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相反,我还有许多的不满。现在,我
才开始了解自己的幸福,最起码,我这一生没有遭遇死亡。
“徐海珊很可爱吗?”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只因为想到他的不幸,因而联想到徐海
珊。说出口来就懊悔了,这话问得既不高明也无意义,他既然热爱她,当然认为她是可爱
的。
“海珊,”方思尘沉吟的说:“她和你完全是两种典型,你无论在生理或心理方面,都
代表一种健康的美。海珊正相反,她是柔弱的。但她的感情强烈,她常常患得患失,总是怕
失去我,就是在我们最亲热的时候,她也会突然问我:‘你会不会爱上别人?’她死的前一
天,我们才决定结婚日期,那是十月,我们预备元旦结婚。那天下午我进城一趟,回来时已
经很晚了,我去敲她的门,她说她已经睡了,声音很特别,好像充满了慌乱和凄惨,我走开
了。第二天,因为叫不开她的门,中午我们破门而入,她和衣躺在床上,已经断气很久
了。”
“她用什么方式自杀的?”我问。
“安眠药。”“你们家怎么有安眠药呢?”
“我们家里一直有安眠药,本来是爸爸用的,后来海珊也有失眠的毛病,妈妈也用安眠
药。”
“你们……从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被谋杀的?”我问,有种奇异的灵感,觉得她死得不
简单。
“谋杀?”方思尘竟颤栗了一下,但立即说:“那不可能,门窗都是反锁的,我不相信
有人能把安眠药灌进她肚子里去,而且,动机呢?谁有动机杀她?”
“安眠药很可能调在咖啡里或食物里,使她不知不觉的吃下去,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