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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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兰整个人像是痴傻似地,双目无神,恍若无事般走出了书斋、离了宅邸,丝毫不在意整身令人怵目惊心的血红,直直往着端亲王府的方向走去。
***
五更方过,几位身材魁武的满郎中“轰”地撞开大门,顺着两旁旗兵的恭迎,撩起下摆,跨步走进端亲王府。
偌大的府里却不见一人,岂不怪哉?精眸逡视四周,一行人决定移往宅邸一探究境。
来到院内书斋,只见奕歆一人早已伫立等待,似乎知晓他们来访的目的。
撩袍双膝跪倒,拱手放于胸前,静候宣读。
身着重朝官服的满郎中向前站了一步,启开圣旨,朗声念读康熙口谕:
“经宗人府查审,确立爱新觉罗·奕歆实有结党之罪,凡树党相倾者,断不姑容,尔之结党妄行、议论国事,朕深感痛心,纵然尔为皇亲,朕之言不得废,为此,即革去端亲王封号,家产充没,及行一干人等随贬庶民,爱新觉罗·奕歆着即赐予毒酒,就地正法,处死请罪。”
满郎中收起圣旨,交由一旁的旗兵,而后接过一只银盘高举于头,单跪呈上:“下官恭请王爷上路。”
奕歆起身,看着盘中的白瓷玉杯,不禁幽然苦笑。他转身朝著书案走去,沾起墨笔,提毫运行,洋洋洒洒地写下几句大字。
他生莫作皇子弟,
几经拚死无可挽。
谁能言道论功过?
徒留悔恨空于心;
他生莫作有情痴,
系人一生千行泪。
谁叹情义双栖蝶?
万世遗恨终有悔……
第十章
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浮世如斯、缘生缘死,昨日悠悠、恍若梦境,纵使一生权贵依附,到了潦倒之时,最亲最爱的人儿仍是弃他而去。
梦,是该醒了。静凝诗言,奕歆摇了摇头,索性把笔一扔,暗暗拭去几滴滚烫的泪水,仰望于天,长嘘一叹。
拿起墨纸,他缓缓步前,挺直身子,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一撕两半,冷风一吹,洒满天际,化作万片飞屑飘落而下。
奕歆看着、瞧着,是笑了,可唇上的笑意却是如此的悲沧凄然,见者,亦无不感到鼻酸,仿若感同身受。
猛然回神,所有的旗兵皆是面面相觑,孰不知此举是为何意,见奕歆迟迟不从极刑,净是拖延,其中几位较沉不住气的旗兵就要大步上前,却被为首的满郎中给挡了下来。
满郎中丢了个切勿急燥的眼神,示意别动手,他们也只得静观其变,遵从满郎中的指令,没胆硬来。
真不愧为满清的第一巴图鲁。满郎中赞许地望着奕歆无惧的神情,就算已是将死之人,那一身的威势仍然不减,如此的豪气之士,最是气概。
可皇旨不可违,再怎么样的佩服,眼前之人仍是个阶下囚,非死不可。
“下官恭请王爷上路。”持着拖盘,满郎中见奕歆似乎无意服刑,再次朗声催促。
奕歆朝着满郎中看了眼,发出冷笑:“哈哈哈…可笑,真是可笑!”抬头仰望,气概万千地道出满腹悲叹:“我,爱新觉罗·奕歆,一生清廉无私、爱民如子,实何罪之有?可君帝一言,身为臣子岂敢不从?!枉我九尺男儿、满洲勇士,今日却以此了却残生,望我子孙,沉冤昭雪。”
最后一句铿锵有力,像是使着全身之力,用着满腔热血倾力道出,眸子精黑乌亮、正气凛然,带出男人的阴郁强悍。
“下官……”满郎中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被直视而来的眼眸给震住了,瞠目结舌,到口的话就是脱不出口。
奕歆朝着他微微一笑,满眼苦楚,整顿了下身上的重朝官服,处决前,依旧是保有一身的尊贵。
“好了,你不必再说,本王明了。拿酒来罢!”反手一挥,无不威风。
满郎中喳了声,将手中的拖盘给呈了上去。
望向银盘,奕歆略去玉杯,直接手拿瓷瓶,豪气万千地倾倒痛饮,瓶中一滴即亡的毒酒立刻一饮而尽。
顷尔,不消一刻钟,强毒遽发,倏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奕歆只觉腹痛如绞,像是万根针千把刺自他身上插去,无一处完好。
冷汗涔涔,锥心之痛是越发强烈,他硬咬着牙,将牙齿都给咬得“喀啦喀啦”响,鲜血仍是不住自嘴角流出,染红了前襟的花翎。
他知道是撑不住了,不由唇边漾出一抹苦笑,笑尽天下人、笑尽沧海桑田,也笑尽自个儿的万般无奈。
眼眸一闭,突然“轰咚”一声,魁武的身子再也受不住地咚隆倒地,流满了一地赤红。
堂中鸦雀无声,所有在场的人们均被奕歆这般的气势给震摄住了,无不为此感恸。
自死至终,奕歆是个王爷,一位人民爱戴的好王爷。
满郎中将手中的玉杯放于奕歆的身旁,算是敬意,便领着旗兵们离开府邸,率人燃起熊熊烈火烧去无主之宅。
正当众人退离之际,跨出门槛,迎面就和着一位状似无神的瘦弱男人撞个正着。
谁呀?不长眼的!被撞得微疼的满郎中就要破口大骂,抬眼看去,不由大为惊愕。
立于眼前的竟就是湘兰,一身破衣乱发、满布鲜血,加上惨白无血色的脸蛋,活脱脱像个飘来荡去的鬼魅,看上去实是令人心寒发颤,背脊都凉了起来。
湘兰和着众人们擦身而过,仿若无视,举步就朝着府邸走进,好似真没见着大火燃燃的模样。
瞧他就要奔入火场,满郎中一把将他给拉住,好言劝道:“你可千万别进去,里头可是大火吞焰,是会烧死人的,若你是王爷的家眷就赶紧离开罢,仗着王爷的豪壮,咱们大可睁只眼闭只眼,用不着进去送死。”
湘兰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是睁得老大,眼圈儿发黑,呆呆的望向内宅,自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声嗓:“爷…爷他在等我。”
“端亲王已就地正法了,就算你现在闯了进去也是没辙,快趁还没多少耳目,你快些离开,别让我们难做人。”姑且不论他和端亲王是啥关系,在此罪犯要地一干等均不得擅闯,何况大伙避都来不及了,又怎会有人这么急意的赶来送死?
料想不是个求死之人,就是个疯子,依他这般痴痴傻傻的模样观来,大体是后者罢!满郎中细细打量了湘兰一番,心中如是想。
思索着他的话语,混沌的脑袋顿是一清,如当头棒喝,狠狠地敲了湘兰一记警钟。
意思是指爷…死了?不会的、不会的!爷曾许诺会等他回来,会笑着迎接他……
一定是他晚归,爷生气了,故意拿他开涮。
对!肯定是这样。
“您骗我、您骗我……我答应爷生生世世都要相伴的,他绝不会弃我一人而去,爷肯定还在里头等我,您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湘兰一时气恼,挣扎着众人的阻拦,硬是强闯。
众人直是愤力阻挡,抓手抓脚的,就是不肯放手,就算再怎么冷血无情的人,也不会眼巴巴的让人送死,尤其他们又全是当官的,爱民如子的心态下,良心亦是不许。
如此的坚毅阻攘让湘兰是又气又脑,拚命跃跳挣脱,心慌之下,伸手就往腰间一拔,持着染血的弯刀朝着众人乱舞挥砍。
“你……!”
众人皆大吃一惊,急忙放手,以免真被那把状似锋利的刀刃给伤了。
若为着这个疯癫之人而伤了自己,实不划算,逞着一己之私、保命要紧的心态下,再也没人胆敢上前劝阻。
拿着弯刀,趁众人来不及回神之余,湘兰转身就拔腿急奔,一溜烟便给不见人影了。
这程子,所有人均不知作何反应,直拿眼瞧向前方,看着火蛇吞咽宅邸。
“大人,别理这疯子了,咱们还是快回宫禀咐罢!”
莫可奈何下,满郎中回头看了隐没于大火中的湘兰,不禁轻叹了声,反手一挥,便率着众旗兵们无声无息地走了。
***
冷风一吹,火苗急窜。
一入门的湘兰顾不得其他,直奔往内院的书斋房。
他像个无头苍蝇四处看着、瞧着,未着靴的脚底早是鲜血泥巴相混,一路上跌跌撞撞了好几次,身子、脸上无不擦伤,血痕遍布,实是狼狈不堪。
忍着整身的焦灼,满屋子弥漫的浓浓烟雾阻挡了视线,让他是看不清前方,加上鼻息间吸多过多燃烧的碳味,不仅眼前迷濛一片,就连气都喘不过来,只觉脑袋渐渐昏沉,意识几要飘离。
偶一踉跄,仆倒在地,试了好多次他都想挣扎起身,可全身的力气像是散尽了,使手脚都无法尽他意地动弹。
看着大火由外而烧,眼见就要蔓延过来,在此绝望之际,脑中忽地闪过一道想法。
好累…他真的好累。
这样就好了,就让火烧了他罢,这样他就能脱离此残破的身子、离了人世,不在有情爱仇恨缠着他,什么怨恨全都随着大火一消怠尽。湘兰静静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逼近。
蓦地,迷乱之时,一位身形高大的影子遮去了火红的光影,湘兰微难地睁眼一看,却见着奕歆伫立在他面前,正对着他微笑。
他伸出手,朝着影儿伸了过去,直想拉住奕歆,可不知怎么地,奕歆却冷笑一声,身形一略,像是躲着瘟疫般,硬生生让他扑了个空。
他拿着怒眼直揪着湘兰,眼里净是嫌恶,接而又转为悲凄,嘴角慢慢流下赤红的液体,滴滴落在湘兰的脸上。
他愣愣地摸着脸上湿热的液体,仔细瞧着,原来,手里接过的是血、都是血啊!
惊愕之余,眯起水雾的眸子,他猛地就要拉住奕歆的下摆。
此时此刻,转眼间,奕歆的身影又飞快地消逝了。
湘兰尖声喊叫,眼速睁起,伸出的手荡在空中,一切的一切皆成幻梦,眼前浓雾漫漫,哪里有奕歆的影子,连手里都没了赤红的鲜血。
双手伫地,湘兰急急地喘着气,心痛如绞,摸着胸口,一股强势的意念就挣扎撑起身子,带着昏沉的意识摇摇晃晃地走入内院。
好不容易到了书斋门口,湘兰倚着敞开的门扉一看,躺在地上的人儿,竟就是方才梦中的奕歆。
“不!”他低吼着,脚下一软,整个人是瘫了下去。
强挨着使不上力的双腿,湘兰咬着唇,愤力爬到奕歆的身旁,伸手抚上他最钟爱的脸庞。泪,不住奔流。
“爷…湘兰回来了,您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双目含泪,他哽咽地叫着。
可奕歆似乎不顾他的呼喊,仍是一动也不动地静静躺着,双目紧闭,全无鼻息,寂流的空荡中仅存留了隐隐的啜泣和着焚木的嗤裂声。
湘兰瞬间是怔住了,泪也止了,直拿着一双黝黑的大眼愣瞧着。泪水,先是一滴一滴地漫漫落下,接而成串滚落,流得满眼满脸,看上去均是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不会的、不会的……猛摇头,双肩颤抖,湘兰痛苦地揪着胸口处,一颗心是不受制地胡乱跳动,像是要跳出胸口来。
绝望、悲痛,深深地占满了他的心房、思绪以及身躯四处。
“爷、爷,您看看我啊!我回来了,您的湘兰回来了。”他扑上去搂住奕歆的颈子,将脸贴在微许温热的胸膛上啜泣。
“求求您…睁开眼看看,不要不理我……您说过会伴我生生世世的,您不能反悔…不能丢下我!”泪水爬满了脸庞,心疼着、痛着,像是针般阵阵地揪刺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看看他?不肯等他回来?他说过不论生死,他都会永伴在旁的。
“啊──”仰望于天,湘兰凄厉大喊:“老天呀!我是造了什么孽?您要这样的惩罚我、折磨我……您赐我一身的缺憾我是甘愿受了,可您怎能割去我的心头肉、身里魂?!……”
怨怼于天,他放声大哭,悲痛、伤心,已不足以形容哭音中的哀恸。
半晌,他是静了下来,睁起迷濛的眸子,看看灰沉沉的四处。
这里的一切一切,皆有与他美好的过往,回想起从前,是那般的幸福、快乐。
难道过去的欢愉,仅是一场如梦似幻的梦境、一场不失真实的美梦?
多少令人心醉的往事,真如大梦一般,眼目一睁,全给灭了。
怔愣了下,湘兰双腿瘫跪,趴在已然冰凉的上身,痴痴傻傻的,眼神飘乎不定,喃喃自语起来:
“爷,您还记得么?当年在内院花园咱们第一次遇见的情形…那时您还拉了我的手,将我给抱了起来,偎在貂衣里,真的好暖、好暖……您瞧,这是您当日送我的玉佩,很漂亮是不?这些年来我是小心地戴着,无论夙夜都非得摆在身旁,要不心里头总会不安……
还有,这…这是作夜您给我的,湘兰没负爷的心愿,用着这把弯刀替爷报了仇,往后就不会有人会再伤害您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了。”他拿着沾了血的弯刀,顿时手指一松,当啷在地,苍白的脸上净是呆愣,以及…无尽的悲凄。
喜怒哀乐随着回忆的过往呈现于憨傻的脸上,唯一不变的是,奔流无止的泪水。
冷风咻咻吹进,震得木门喀啦喀啦的响,潇条之景,不溢言表,像是悲叹,也像是哀悼,随地吹起了轻如柳絮的碎纸,似是有意般,飘落到湘兰的跟前。
恍忽之际,也不知怎么地,手便自动地伸了出来,他拾起了一旁撕毁的纸张,只见得上头写得半片诗:
他生莫作有情痴
系人一生千行泪
谁叹情义双栖蝶
万世遗恨终有悔
此诗之意,昭然可明。瞧着上面的白纸黑字,他突地捂住嘴,却是无法阻止喉头的哽咽。
原来,奕歆是后悔了……到头来,他的痴心却成了负心,他的情义却成了背叛呵,他最真最深的情意…又是叫他情何以堪?
“哈哈…何苦堕入红尘海?情生孽障万世修。老师父说的没错、没错,是我害了爷、坏了爷的命,这一切全是我的错。”捶胸顿地,痛心疾首的嚎啕大哭。
奕歆的死,将他的无私情爱给带走了;
奕歆的恨,却是留给他无法弥补的遗憾,再也挽不回,过往的美好真如一消怠尽,无迹无痕。
呵呵…红梅如心,浓情蜜意,翩似落雪,终是成空。湘兰绝望地仰于天际,浑身颤抖,红眼垂泪。
蓦地,眼神一瞥,向着身旁的玉杯看去。
单手拿起了杯子,对于杯中冒起的阵阵白烟略为了然。湘兰凄然一笑,眼里有着浓浓的疲惫和悲苦,启起朱唇,幽幽唱出: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跳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透过哀伤的曲子,将心中无法言表的痛苦给一一倾出,湘兰抚在奕歆的胸膛上,细细唱了段“断魂”,此情此景,悲痛难当。
走了,大伙儿都走了。
侧福晋死了、伍贝勒死了、奕歆也狠心地离他而去了,那…他为何还要孤单地守在这里?
爱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