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雨-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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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锅上的蚂蚁并不挤在一团等死，而是各自寻找求生的路径纷纷逃窜。大街上经常有一群群集资人士传递各种消息，商讨各种对策与办法，有时半天说不出一句有实用价值的话，就散开走自己的路去了。群体性的集会、上访得不到预期效果，失去了凝聚力号召力。还冒着极大风险，有和政府作对的意味，不受政府的欢迎和支持；再说集体行动往往是集体当分母，少部分人得利当分子。如其捆绑在一块沉到河底，还不如各自逃生各显神通各碰运气各自为战，解决一人是一人，解决一点是一点。佳成说，有人再来约我们，我们不去参加就是。其他的话不要说。我们要利用政策和关系，走自己的路，走良民路线。瑞娟说，要走开动脑筋的良民路线。
麻将馆里，信息爆炸。追讨集资款一时成为热门话题，来自不同渠道的消息相互对立相互矛盾。瑞娟归纳了众多信息，得出一个中心思想：政策第二，关系第一。好多完全不在政策框框内的人，有了内层关系，也弄回钱来了；有些只符合第四条政策的人，因接通了高级关系批了条子，结果享受了第三条政策的优惠；有些身体健壮可活一百岁的人，因为有关系，结果变成了气息奄奄的癌症病人，领回了全部集资款。因此她决定改弦易辙，现在最打紧的事儿，不是研究政策、运用政策，而是要找到最过硬的关系；找不到关系，或是关系不过硬，你就是癌症病人，也不是癌症病人。佳成洗耳恭听她的高论，心里正在紧急搜寻关系网络，希图挑选出过硬的关系人。瑞娟等了半天，催促道，你倒是说话呀，我的瞎老子。
佳成的搜寻工作被她搅乱，只有无话找话说，心慌吃不了滚粥，心急解不出大手，这个路长远得很，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
孔夫子讲的这两句话，我是记得住的，临到口边却出现语言障碍，怎么也说不团圆。大姐家客厅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每次去大姐家，总是坐在椅子上望着书法作品发呆，如雾里观花从未看清到底是哪几个字，要不是学工科的姐夫，以其昏昏解释一通，他也不会自以为弄懂弄通了这两句话的意思，并且按他的理解和需要弄得面目全非。此刻，断裂的记忆链条业已接通：正如孔子说的，大路漫漫七修远，能上能下来求说。瑞娟立刻发现了佳成的学术腐败，因为大姐客厅的书法作品，她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且熟记于心，忍不住要即时揭发和纠正。可佳成不给机会，继续一口气讲下去：
要找到一个好关系，你怕是那么简单的。必须先易后难，先近后远，先熟后生，先下后上，先礼后兵，先说后做，先少后多，先男后女，先大人后小娃。瑞娟实在不能容忍打断他的话，你不要来这一套，空口说白话，马上要实践，这实践，从哪里开始，你告诉我。佳成谦和问道。如果语气透露出某种不耐烦，瑞娟就要和他吵架。她说，我又不是没说过，我说一个，你咔嚓一个，干脆你自己拿主意吧。所有的瞎子、聋子，都特别自负，我还不晓得！
正说到这儿，外面麻将桌上有人十万火急叫喊：佳成，买包烟来。不一会儿佳成回里间问道：我刚才讲到哪里了？我这个脑袋，就像我们家电视机一样，要经常拍一拍才有图像。哦，是这样，我记起来了。
第一个，你说的玩麻将的朱娃子，说他的么个亲戚的亲戚在建委开双排座，那顶个屁用场。金娃子十年前就是这个角色，在领导面前说不上一句话，他能见到的大官就是事务科长。我排除掉了。她问，第二个呢？他答，我知道，是在华鑫公司集资部，是分来不到两年的女大学生，说实话，还没有小芹子的分量重，你能指望她办成大事？第三个，那个老输牌的老头儿，和那建委副主任确实是亲戚，但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弯，十八根竹篙子打不到边，通过他把开水端到副主任那里，早就冰凉没有一丝热气了。还不知这老头儿能不能把话传到副主任的耳边，就是传到了也不起作用。还有第四个、第五个，我就不说了，大同小异，大奶捅二奶，捅不到要害。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瑞娟心灰意冷道，我已无计可施了，就等你的灵魂开窍。佳成失去自信，对天对妻叹息道，我的灵魂，再也开不出窍来了。我的关系差不多都在这麻将馆里，他们谁能帮我说成是癌症？
第十九部分：上下求说灵魂一天也没停止开窍
实际上，他的灵魂一天也没停止开窍，他相信孔圣人说的是真理。瑞娟最喜欢与没有学问偏装出有学问的丈夫抬杠，成为她的一大乐趣：佳成，这是两句诗，好像不是孔夫子的，孔夫子不写诗。他的面子受到伤害，火气很大地呵斥道，你何苦钻这个牛角尖，有么意思？家难当头，你总喜欢抓些鸡毛蒜皮之事。瑞娟道歉，好，不钻牛角尖，不抓鸡毛蒜皮。他大发其火，你就承认是孔夫子说的，难道会死人不成。瑞娟在妥协退让时又犯了钻牛角尖的毛病，好，就算是孔子说的，也不是你这样说的。他仰天长叹曰，你说我们这个家，怎么搞得好啰，就不晓得树我的威信。瑞娟道歉。他半天才吭声：这个讨集资款的路，是大路，是很长很长的路，宁可想长一点，不可想短一点，有多长呢，有“七修”那么远、那么长，你知道一“修”有多远、有多长？你不知道吧？我谅你也不知道，不过，坦率地说，我也不知道。办法嘛，就是能上能下，勇敢地不知疲倦地对“上”对“下”去“求”去“说”，你是高中生，明白了没有？不愿“求说”，希望达到目的，那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瑞娟好久不做声，忽然冒出一句：瞎子，我还是要尽到老婆的责任，我要告诉你，这是屈原的诗，不是孔夫子的话。她背诵了正宗原文，维护了高中生的尊严。佳成狡辩：这你又不懂了，这屈原也是学孔夫子的，就像说甄一龙有几亿元，实际呢，都是我们老百姓的集资款，老百姓就是现在的孔夫子。瑞娟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不是最信易经的，怎么又情感转移到孔夫子身上？他也长长叹了一口气，易经也是从孔夫子那里集的资呀，连这都不晓得。瑞娟一笑，懒得跟你“日白”了。
他对她说，从现在起，我就抽出来，你呢，一心一意搞麻将馆，你说行不行？瑞娟明白了，是要她不再插手讨集资款的事，恹恹地说，还有什么不行呢。佳成紧紧揪住话头道：好，你说行了，你要准备花钱，舍不了娃子套不了狼，解不开裤带卖不了淫，是这么讲的吗？瑞娟一撇嘴，尽说流氓话，孔夫子最反对。佳成转入讲正经：我实打实告诉你吧，现而今，眼而下，为了讨要集资款，有好多人兴起了一桩大生意。帮你讨一笔钱，得多少回扣？现在市面上已经涨到百分之十五了。瑞娟听了一愣，眼睛瞪得圆圆的，整个脸蛋几乎变了形：你说的还不怕吓死人，我们要是讨回来，不消说狗屁百分之二十四的利息了，反转来还要送出上万块的回扣。他幸灾乐祸，正是，夫人灵魂开窍了。瑞娟气急败坏地吼叫，这是他妈的开的什么窍呀，天哪！佳成像局外人说着风凉话：还不见得呢，要是丢掉一两万，弄回六、七万，就要谢天谢地，就是祖坟埋到了风水宝地。瑞娟诘问，这是孔夫子的学问吗？
佳成不予回答。他走动的第一着棋子是大姐，只有这一着棋。他对大姐求说，你的高中同学是建委的总工程师？大姐反问，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未说过，要是你不提，我早忘了。佳成道，我偶然在一中校门口橱窗名人榜上见到的。校庆七十周年纪念，凡是做官做学问有了名气的毕业生都贴出了照片，解放前的有瑞娟的幺爹，解放后的，我认出了建委总工程师的名字，一推算和你是一届的。你要找他干么事？还不是集资的事。于是不嫌其繁的讲了处理集资的最新政策，讲了政策与关系的关系，有关系可以改变政策，无关系的，有政策等于无政策。
大姐诚心诚意耐心耐烦听完绕口令后，语重心长推心置腹说，我们高中同班同学上了大学的，惟有我混得最不像样，哪一个不比我强，哪一个没为自己家人、亲戚、朋友办一件两件好事。我就没跟你办成一件事，我心里也不好过，也不平衡。你开门见山，求他做什么事，怎么做，说吧。大姐仿佛豁出去了，要作最后一搏为弟弟尽一份力。他见姐姐这样子实在感动极了，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随便说说而已。大姐越发鼓足底气大义懔然道，你不要担心，让我试一试。于是，佳成将自己的策划和盘托出后补充说，现而今兴的是市场经济，你不能书呆子气，哪怕是老同学，还是明算账，你按百分之十比例回扣给他。他盘算动用了姐姐这层关系，讨集资的成本比市面上又降低了百分之五。
大姐不屑于一驳鄙夷地说，你不能用你们的世俗眼光来看我们，我们可是在红旗下长大成人的，未必像你说的这么肮脏。好，好，我还惟愿你们保持革命传统，巴不得不花一分钱，把我的那点血汗钱要回来。你不要说了，我的这个男同学上高中就入了党，不说求他办这名正言顺的事，就说看他妻子那条命的份上，也要对我有所回报，是我在高中大炼钢铁时拣回了她的命。为了显示她的决心，为了证明“我们”不是你们，从熟人处寻得电话号码后，当场马上接通了建委总工的家庭，是女主人的声音。
昔日两个同班女同学互致最亲切问候，表达最真挚的思念之情，传达和交换对对方身体健康的叮咛以及对儿女成长的关切，对方的闲情逸致，这边的焦虑急切，在电话线两端博弈。这样下去将是言不及义的信天游，会大大增加中学女教师的电话费，必须单刀直入，刺刀见红，一针见血，一言中的，一气呵成。大姐说，你告诉我你们新搬家地址。一面说，一面记下。然后说，我要来你们家看看。对方说，欢迎，欢迎你来做客。男主人也许听见了，马上接过电话寒暄几句后，说，明天星期六，我上午九点开车来接你们全家，好好聚谈聚谈，她还一直叨念着你，怎么也忘不了大炼钢铁惊心动魄的那一幕哟。
第十九部分：上下求说胜千里之外的气概
挂了电话，大姐全然是决胜千里之外的气概，稳操胜券，喜形于外，轻描淡写说，回去安稳睡一觉，放心吧，后天来听我的消息。佳成仍不打算立刻离开，还黏黏糊糊说，我，我带来了三千元，你拿着吧，犹豫不得，该出手时一定出手，要快，要狠。大姐发了脾气，你怎么这样子，婆婆妈妈的，好啰嗦。好，我就走，你把这个要带上。这是一张纸片，上面记载佳成、瑞娟和丫丫三份集资单的姓名、号码、时间、金额等重要数据。大姐认为这很重要，于是收下严严实实装进她放钱的皮夹子里。佳成再次瞄了墙上的条幅，确信瑞娟说得对。
大姐高低不饶，塞给佳成十元去坐的士：一路上黑糊糊的，蹬个破自行车极不安全。强行把自行车扣下。他拼命也只拿五元。大姐深知瞎眼弟弟节俭成性，说不定为节省五元的士起步价费用步行回家的，命令丈夫送他进了的士再回来，大姐夫不敢违抗。
他觉得没有多大把握，暂时封锁不向瑞娟通报，有了好结果，给她一个意外惊喜；万一弄不成，也不会增添失望的惨痛，她经不起反复打击了，女人容易得精神病，佳成倒是不容易得精神病。他被姐夫推上的士后，觉着花五元钱只回到自家门口太不划算，不能浪费起步价的一角一分，索性让的士改变路线走远一点，赶到他的第二个站点，连夜转入实施第二套方案。他说，师傅，我只有起步价的钱，实在对不起，一超过你就说话，我眼睛瞎看不清，好下车。司机笑了，不打紧的，你说的这个地方是要超过起步价，我送你去，只收五块不就得了呗，何必这么死板。佳成说的是实话，除了大姐给的五元外，再无零星票子。不过还有三千一大扎票子，这是万万不可露相的，的士司机杀乘客并不新鲜。他庆幸自己没有遇上杀手。
在四四一工厂一片家属楼区，他敲开一家门，是那位带头冲进建委大楼的领袖人物。他已改邪归正，认识到我们是法制国家，要拿起法律维护自己的合法利益，主动与瑞娟联系几次没得到明确的答复，本已心灰意懒，不打算与这类法盲为伍，不料瞎子今夜主动上门，想来是提高了法律认识，要欢迎，不可拒之于门外。
他俩认真进行了一次长达三个小时的法律探讨，对双方都大有裨益。佳成悉心听取陈词老调：从法制和法治的区别说起，进而讲到守法、用法以及两者的关系，用法必须守法，守法还要会用法。继而讲，向省高院，也就是省高等法院的简称，提起民事诉讼。当然，高院是不是接受诉讼，是一个难题。还有，接受以后会不会受到地方政府干扰，不作出判决，只作调解，怎么办，等等。佳成说，这些我都听明白了，只请你介绍与律师事务所谈的价位情况。
中年男子一提起这个，顷刻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告诉你一个好形势。现在，全市的律师事务所都动了，抢着要做我们这笔生意，争着要做我们的代理人。他们开价如何？你不要着急嘛，我为什么说这是一个好形势呢，就是有了竞争，有了竞争就可以压价，市场经济就有这个好处。不然的话，我们为什么要搞市场经济？这个道理我懂。你懂？你不懂。好，我不懂，你再说价钱。开头，他们要按统一规定提取诉讼代理费，我跟他们艰苦谈判。现在有一家表示，按标底的百分之一全部包干。那么，是不是高院的费用也在内。你怎么尽想好事。佳成念念有词，不停地重复着“标底”、“标底”。我说你不懂吧，标底，就是提起诉讼案件的总金额，比如说，华鑫的三个亿，要全部打官司，就提三百万的诉讼代理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