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2-红顶商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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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没有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双管齐下。”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
“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为什么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
“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尺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
* * *“薛抚台见着面了。”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的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叫人生气。薛焕念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海亦吃紧,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
“我知道。”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本来就不想靠他。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
“这他不敢不办。”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
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厘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
“那就不管它了。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而且相当着急。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借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得成的。”
“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
“要多少?”
“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个抚恤一千。照五十个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此,我不在乎。
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今天晚上我就去看他。”
“对了!我们分头行事。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归你,”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上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定,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咤立办。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
“不然!”胡雪岩说,“我另外还有用意。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
“担什么心?叫人来帮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
“那么郁老大那里呢?”
“这你更可以放心。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一定多。”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
“那好。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
“闲话少说,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
“嗯!”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人死,不当回事。萧家骥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去了。
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我都一定叫他跟了我去。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
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奋勇:“我去!我一定去!”
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你该留下来侍奉。”
“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两三天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
* * *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情:需要当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
“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杨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如何说动华尔。
“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去问一问胡先生。”
“问什么?”
“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情清楚楚,不然决不肯答应。”
“一点不错。”杨坊大为赞话,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那你就快去吧!
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
“够了。”
“好。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情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预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后,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 *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表
明自己的身份,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
“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
“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
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希望以后,还有一翻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
“这太叫我失望了。”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原因?”
“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二,任务很危险,我没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
“是的。”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至于影响你的实力。”
“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样坚拒。”
“不!”华尔尽自摇头,“任务太危险。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着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干千里之外,且大有渺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而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信。
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
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
“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么,你是正规军队?”
“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还是呈,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
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么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
“说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大的侮辱?”
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
的表现就是如此!“
“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有胆怯的表现?”
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这件事相当严重。如果他没有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