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钟楼-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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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一代人坎坷命运:沉默的钟楼 作者:舒平
一群北京人从“文革”爆发至今跨越四十载的人生遭际和爱恨情仇。
懵懂少年的生命骚动,你死我活的暴烈械斗,北大荒的艰辛备尝,逃亡生涯的困苦煎熬,返城后的迷茫沉浮,世纪之初的爱恨轮回……作品以撼人心魄的笔触大胆表现和揭示人性的高贵与卑下、绽放与扭曲、丰富与幽微,表现灵魂与肉欲的纠缠厮杀,底层民众与权贵阶层的尖锐对立和冲突,塑造了李迪克、黄方、黄圆、叉子、索燕、尤菁菁、刘震亚等一系列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折射了中国社会近四十年的巨大变迁。
作者舒平是国内第二个运用“口述实录”文体写作的作家,出版过长篇小说《以生灵的名义》、《飘逝的星宿》。
中国工人出版社 出版
沉默的钟楼 引言
你站在伏尔基河的岸边,在午后的雨中,望着这片多少次令你魂牵梦绕的地方。三十年前,在你踏上这片黑土地的第一天,也是在这样的秋雨中,也是这样站在这里,你伫望着这片神奇、空旷、静谧的原野,眼前一片迷惘,脑海里一片空白。
脚下,浑沌的河水缓慢而又疲惫地流淌着,已经全然没有了原先清澈、湍急的模样。河道也较早先宽出了许多,不断坍塌的河槽使原来仅有十几米宽的河道,变成了上百米宽的滩涂。昔日朝气蓬勃,一路唱着欢快歌儿的伏尔基河已尽显老态了,一如你,流逝的岁月无情地掳去了你的青春。
青春!如花似锦的青春你曾有过吗?青春不是应该与鲜花、激情和创造相伴吗?许久以来,你无数次地想过,青春对于你及你们这一代人来讲,不过是个生理概念,你们的青春正是在专门扼杀鲜花、激情与创造的冰冷、黑暗的岁月中度过的。当然,不会有人否认你们曾为此备受苦难,透支体力,付出了热情、热血乃至生命,但你们绝不会想到,你们无奈、盲从、冲动、可怜而又悲壮地用青春所书写的,并不是何等丰功伟绩,而是人类历史上一页旷古未有的身心流浪和被谎言、阴谋、愚昧、血腥充斥着的地狱图景。
三十年后,你又一次踏上了曾在此历练八年的土地。置身于此,像是有一道闸门被神奇地打开,你那深藏心底的记忆潜流无可遏制地喷涌出来。朋友和良知都在呼唤你,把你在那个岁月中的经历如实地记录下来,用最个体、也是最真实的文字,尽力拭清那一页已经被岁月的油灯和人为的瘴气烟熏火燎,而变得面目不清的历史,为了过去和未来。
这样的诗句似乎最能说明你此刻的心境:一个人来了来为光明作证那些为黑暗作证的人却早就来了一个人来了来为光明作证为黑暗作证的人却来了无数个对不起我当然按照数量来判断但我并不坚持他们就是黑暗他们不是黑暗但他们引起了黑暗他们不是黑暗但他们妨碍了光明
沉默的钟楼 1(1)
春天来了,又走了,从第一声春雷响起,到街上浓荫蔽日,不过才一个多月的时间,1966年北京的春天,像往年一样来去匆匆。
那一年你13岁,正在上小学六年级。
那个春天过得人心惶惶,大人们仿佛总在心慌意乱,烦躁不定中。你所在的学校里,先是作为每年惯例的春游活动被取消,而后课程被打乱,最后老师连作业都不留了。
从家里的收音机到学校的大喇叭,一天到晚播放的都是一男一女那两个熟悉的声音。他们坚定、有力、不容分辩的语调,总让人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但你直到现在随时都能够清楚分明地记起那两个声音带给你的感受,它正如同当时说的那句使用频率很高的句子——“山雨欲来风满楼”。
除了这句话,你在那一年还知道了另外一个令你体味了半生的词:出身。
你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并与你有关系,是出于在私下里被你们称作“耗子”的班主任之口。她在班会上指名道姓地说你思想复杂,并看似随意地加了一句,出身不好的人都这样。当时你整个傻了,只觉得在教室里无地自容,如果有个地缝的话,你肯定会钻进去。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你,你不敢与其中任何一双目光对视,但又不肯低下头,只是怔怔地望着黑板。你甚至想跑出教室去,但又没有那个胆量,因为你知道那样一定会招致更严重的后果。
思想复杂这个词,多少年来在我们的用词习惯上就没翻过身,它与思想反动所指的,似乎仅差一步之遥,有时候只不过是这层意思的一种婉转表达罢了。把它当着40多名男女同学的面,加在一个只有13岁的小学生头上,其羞辱和压力不是直接身处其中很难体会。
你曾反复、仔细地想了很长时间,自己的思想到底复杂不复杂,到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耗子”?思来想去,你并没有发现自己在思想上与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另外,无论是在学习、纪律、团结和参加集体活动方面,自己也没有值得“耗子”挑毛病的地方。看来结论只有一个,你的出身有问题,或更直白地说,你是黑五类子女。尽管在黑五类后面加上了子女二字,但你所遭受到的社会压力和歧视却丝毫不比你的父辈们轻。因为毕竟你的父辈们在经历了多次全国性的或专一或全面的政治运动的打压之后,身心早已备受熬煎,并多多少少地锻炼出了一些承受能力,懂得和学会了用麻木来忍受和对抗花样翻新的迫害和无所不在的歧视。而你却做不到这些,因为你们的年纪太小,稚嫩的心灵还像别的同龄人一样,渴望着阳光和雨露的滋润,渴望着来自社会和成人世界的关爱、鼓励,娇嫩而又敏感,远不能做到像你们的父辈那样麻木,所以对任何打压和歧视总是感到格外痛楚。
其实关于这一点,你在早些时候就已经有所体会。刚一进入六年级,你无缘无故地先后被校合唱队和乒乓球队停止了训练。更为可惜的是,你连过五关考取了在北京地区只招两名(一男一女)的“红孩子”合唱团后,竟又被莫名其妙地刷了下来,由第二名顶了上去。
那时,能够进入“红孩子”合唱团,是你的一个梦想。据说,这个团在全国只招收60名学员,是全国青少年最高等级的合唱团,是培养中国未来歌唱家的摇篮,只有那些确具天资又有培养前途的孩子才可能被考录。凡被录取的孩子将脱离学校,封闭培养,由团里自配教师教授文化课,到达年龄后直接升入中央音乐学院。你还听说,这个团是周总理亲自批准成立的,成立之日,周总理还将接见并宴请大家。
你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过最后一关时,你由学校的音乐老师带着,来到位于首都剧场旁的一座老式洋房里。房间里有些暗,那高高的穹顶、彩色的玻璃隔扇、窄窄的木楼梯发出的“咚咚”的声响,尤其是那位涂着浓浓的口红、叼着香烟、烫着波浪型发式的女考官,都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惊叹她那染着指甲油的纤纤十指,怎么会把一架钢琴弹得如此优美动听!她微笑的诱导着你、鼓励着你,还不时发出一两句美妙的和声伴随着你,直至把你的歌声送入高潮,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能唱出那么动听的歌声。
这位女考官和随后得知的已被录取的消息,勾起了你的无限遐想和音乐梦。
但这个梦想仅仅维持了一个星期,便被无情地打碎了。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不是“红孩子”。你承认了这一切,也承受了这一切,你就是从那时起学会承受的。承受使你感到了孤独和压抑,承受使你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今天,当舆论时常提起,有关独生子女和单亲家庭孩子的教育问题,呼吁社会各界给予他们更多的关爱时,你总是由衷地感叹,社会真的是进步了。你年少时所处的那个时代,对不是“红孩子”的孩子们的歧视和压制,明火执仗,无所不在。除了在万人大会上被公开处死的遇罗克之外,全社会似乎再少有人敢于站出来,替这些孩子说句公道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歧视、受迫害、甚至死亡。那是一个阳光和雨露都在照耀和滋润着野草般疯长的“红孩子”的时代。
你人生的磨难随着这一次挫折,从此开始了。勿庸讳言,磨难能使人变得更能忍耐、聪明和坚强,磨难能使人学到许多在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磨难能使人更懂得人的尊严的宝贵。但同时,磨难也有如魔鬼一般,能令人原本纯洁无瑕的心灵,沾染上扭曲和阴暗。你就是这样!
沉默的钟楼 1(2)
在后来听说“红孩子”歌唱团因为文革爆发而最终没能成立起来,一个雄心勃勃的培养新一代歌唱家的计划惨遭流产,几十名已经集中到北京的孩子又都散去了的时候,你竟幸灾乐祸地笑了。全然没有为那些与你同样有着成为歌唱家的梦想与天赋,却失去了难得的深造机会的孩子们,流露出那怕是一丁点的惋惜之情。
那天放学后,你明显地感到了同学们的疏远,原本一道回家的几个同学,宁肯绕远路也不同你一起走了。马路一侧十几名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在一起,马路这边你一个人踽踽独行。你努力地挺着胸、昂起头,不顾来自马路对面的指指点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切都已经无需掩饰,一切都已经暴露无遗,“耗子”已经清楚明白地把你最怕别人知晓的事情,告诉了同学们。你觉得委屈极了,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生在了这样一个受人歧视的家庭里。这样想着想着,你突然感到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怕别人看到,你赶紧转过头去望着别处,紧忙擦着眼睛。就在这时,你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你的名字,扭头一看,原来是黄方举着两根奶油冰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给,”黄方将手中的冰棍递给你一支,“吃吧。”
黄方是你从小学一入学时就在一块的同班同学,长着一张清秀的小白脸,个子又小又瘦,像是永远也长不起来似的。刚入学时你们俩几乎一般高,而现在你已经比他高出一头还多了。
“怎么,你还哭了,就为了‘耗子’”?黄方一边吮着冰棍一边说道,“其实我们家出身也不好,是资本家,只不过大家还不知道,‘耗子’也不知道。我不像你,在班里那么出风头,又有女孩子追,所以不被人注意。今天这事儿你真的甭往心里去,看哥儿们哪天给你出口气,找个没人的地方,用大板砖给‘耗子’拍喽。没人理你我理你,没人跟你好咱俩好。”
平日里,你一直觉得黄方挺逗的,有点儿爱吹牛。但此刻他的这一番话,令你心头一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你听着他的话,怔怔地望着他,你们四目对视,你被感动得直想将他抱起来。直至今天,你还能一句不拉地记得他的这话和他说这番话时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们俩谁也没有想到,就是黄方的这一番话,使你们从此建立起了一生的友谊。
沉默的钟楼 2(1)
尽管早自习课已经取消,你和黄方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大约七点十分的时候,来到了护城河边。你们俩每天都要先在这里会面,然后再一块去上学。通常是黄方先到,他急着利用这段时间抄你的作业。他说他烦做作业,就像厌烦“耗子”一样。
从这里过河、过铁道、再爬过那段城墙,就是你们的学校。此刻,你看到学校茶炉的烟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冒着烟。你趴在铁轨上听了一会儿,确认在五分钟之内此处不会有火车通过,感到有点沮丧。这是什么兆头?通常此时总会有一列火车通过的。
至今,你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北护城河的模样。那高高的河堤,青青的草地,那树冠向河心倾斜着的垂柳,那汩汩流淌的河水。为了方便过河,你们曾在河水最浅的地方摆放了一行石块,你称之为“浮桥”。站在河堤顶端,叫喊着,以百米跑的速度向着河床冲下去,在汩汩水声的伴奏下,准确而又轻巧地跳跃在“浮桥”上,再冲上对岸堤顶,这是你的绝活,有着当众表演从未失败的记录。
但是,那天你却失败了。正当你跳跃在河中心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阳光下的河水似乎在晃荡,你无法控制地一个趔趄掉进河里,眼看着脱手而出的书包,随着湍急的河水向远处飘去。
你站在河里,目光怔怔地呆立着,心想,不是要出什么事吧?果然,在那个早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还真的印证了你的预感。
“我去把它捞回来。”黄方一边讨好地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河里。
“算了,反正也考完试了。”你说这话时,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从此再不背书包了多好!你讨厌书包,也讨厌学校。你没有料到,你的这个愿望,正是在这样一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早晨,借助于这世代流淌的河水实现的。
河堤的上面是一片开阔地。站在破败的城墙上,你看到了父亲上班的那所学校和自己学校的操场。此刻,操场上已经有不少同学了。再往南边,便是钟楼、鼓楼、北海的白塔和景山的知春亭,其余的是一片没有尽头、高低错落的灰色层顶。在靠近城墙的附近,是一片黑乎乎的棚屋。你猜想,那一定就是劳动人民的住所了。
你似乎明白,劳动人民就是报纸和广播里常说的工人阶级,就是同班同学的那些爸爸妈妈们。你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整日里也在工作和劳动,却不能算是劳动人民。尽管没人对你明说过,但从爸爸妈妈整天哀声叹气、唯唯嚅嚅的神情,和“耗子”对你冷嘲热讽的态度,你早就感觉到了这一点。
黄方爬上城墙的时候,你看到他的身上全湿了,手里捧着你刚才掉进河里的书包,一群人紧追在他的身后。你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正待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一片叫喊。
“那俩傻X站住!就说你们呐,站住!”
随着叫骂声,你看到那些人已经追了上来,在你们身旁围成了一个半圆,拦住了你们的去路。
“你丫的刚才骂谁呢?”那伙人中一个身穿蓝色工服,中等个子,面色黝黑的人对黄方说,“甭他妈装傻,就说你呐。”
“刚才在河里捞书包时,这帮人跟我找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