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梦溪石-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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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听完,不由忿忿道:“咱们大人又不是聚宝盆,哪能有求必应呢,更何况夫人临盆在即,怎好为了这样的小事烦心,王姨娘是您的亲生母亲,怎么不知道体恤您一下!”
陈蕙点点头:“你说得是,这信我便当没看到了。”
说罢把信笺拿到烛火边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初为人妻的小姑娘了,就算性格再羞涩内向,也知道不能给自己的丈夫添麻烦,如果她把这封信给赵肃看,他也许会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给她哥哥找份差事,谋个方便,可那样一来,就等于是在以权谋私,万一她哥哥将来闹出什么事来,丢的就是赵肃的脸面和官声了。
虽说如此,拒绝自己至亲的滋味仍旧是不好受的,陈蕙心软耳根子软,这种难过的情绪就要加倍,思及自己亲娘许久不曾联系,一联系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情,神情便越发黯然。
牡丹看她烧了信,心里暗赞一声,还道夫人在大人的熏陶教导下,不像从前那般怕事胆小了,便见陈蕙脸色大变,弯下腰,捂住腹部,呻吟出声。
“夫人?!”
第73章
日头并不毒辣,甚至还伴着微微清风,正是文人墨客最爱的阳春三月,只不过从入春起,四川各州府陆续来报旱情,至今已有四五十天,老天未曾降下一滴雨,为了勘察旱情,赵肃一行微服从成都北上,一路途经汉州、绵州、剑门关,直到广元为止,干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原本还略称得上繁华的县城顿时冷清不少,商铺倒是还没关门大吉,但街道上的乞丐无疑多了许多。
广元算得上大县了,城中东南还设有一处粥场,听说是由几户富商的女眷组织的,正在给人派粥,队伍还算得上井然有序,也没有出现哄抢打架的场面,只不过领粥的流民百姓脸色腊黄,明显都是饿了很多天的样子。
赵肃在街上慢慢走着,眉头微蹙,明显心事重重,他穿着一身青竹叶直?儒衫,看上去就像一个游学在外的世家公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四川一省之首的父母官。
“大人何故愁眉不展?”开口的人叫吴维良,四川本地人,三次科举不中,索性放弃了这一条路子,转而投入赵肃的麾下,当了一名属官幕僚,由于他博闻强识,不似这个时代许多读书人那样眼界狭隘,所以很受赵肃看重,引以为左右臂膀。
赵肃停住脚步,看向那些排队的百姓:“我还以为这几年做的事情是有些成果的,没想到一场春旱,又把心血都毁了。”
吴维良微微一笑:“大人过于自责了,您已经做了很多,如今四川百姓谁提起您,敢不说赞一声好?比起前任布政使,您可是跺一跺脚,整个四川都要震一震的人物了。”
赵肃勾了勾嘴角,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吴维良见状,摇摇头:“大人莫不是当我在奉承不成?这些流民里,不是没有本省的,可还有更多,是从陕西那边过来的,广元在过去些,可就是陕西的地界了,我听一位陕西的朋友来信说,那边春旱的情况还要比我们更严重些。”
“是吗?”赵肃不置可否,抬头看看天色,当先步入一间酒楼,其他人跟在后面。
也不知是不是旱情的缘故,快晌午了,酒楼里的人不多,一层只有两三桌左右,店小二热情地将他们引到靠内的位置。
“几位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想吃点什么?可要试试本店的招牌酒?”小儿笑容满面。
“先不忙,我问你几句话。”赵肃摆摆手,旁边的赵吉会意的递上一块碎银子,对方笑得眼睛都眯到一块儿。
“公子有话只管问,您算是找对人了,我们这里是广元最大的酒楼,每日迎来送往,要说见识眼界,小的也算知道的不少了!”
“这边现在闹春旱吗?我瞧见外头有人布施粥场,那些排队的,都是本地人?”
吴维良听他问话,不由暗自苦笑,他们这位布政使大人的癖好异于常人,到广元来,不去衙门里听县官的汇报,反而坐在酒楼里听店小二说,这店小二是跑堂的,又不种田,哪里知道旱情严不严重。
岂料店小二倒是回答得飞快:“这里闹着旱灾呐,都好几十天了,也没下过雨,听说咱们县太爷昨日还请人祭祀求雨了呢,求的是共工,您知道吧,共工是水神,听说今天还有一场,可热闹了,您来的正巧,待会儿还可以去看看……”
他说得眉飞色舞,没注意到赵肃越来越黑的脸色,吴维良忙打断他:“我们公子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粥场那里排队的,都是什么人?”
“噢噢”小二忙拉回话题,“有本地的,但不多,很多是陕西那边过来的,听说那边旱情比这儿更严重,广元这边还算好了,前两年听说上面的大人命县太爷把城外的管道都整修一遍,当时我们还说那大人是吃饱了撑的,结果后来路修好了,来往的商旅比以前更多了,酒楼生意也好起来了,喏!小的在这里干了不少年了,几年前别说干旱了,一到冬天,这里就没什么人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末了又极为推荐他们县太爷的求雨表演:“再过半个时辰,就在城东,各位来了,可别错过,比庙会还热闹的!”
赵肃嘴角一抽,赶紧点了几个菜,让他先下去。
吴维良扑哧一笑:“在下没说错吧,这几年大人做了许多事情,可不是白费的。”
坐在旁边默不吭声的贺子重也点点头,难得开了金口:“好官。”
赵肃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从窗口往外望去,有点出神。
两年前,他来到四川,在了解了四川的诸般情况之后,开始着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赵肃很清楚,在几百年后,中国依旧是个农业大国,数以亿计的人口依赖着这片土地生存,所以即便是在历史上张居正的“一鞭之法”之后,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百姓依旧被牢牢地绑在土地上。
遇到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就罢了,他们在交了赋税之后,起码还能有些富余,一旦碰上天灾,那就只能自叹倒霉了。明朝之所以灭亡,说是内外交困,外是后金,内是李自成、张献忠,而李自成、张献忠这种人之所以造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天灾严重,活不下去。中国老百姓习惯了逆来顺受,但凡有一丝希望,谁也不会想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跟着造反的。
天灾无法避免和预防,但是却可以尽量减少伤害,所以赵肃上任之后,一方面鼓励工商业发展,上奏朝廷,减少部分地区的商税,尤其对一些并不那么富裕的州府,更是商税全免,以鼓励本地商业发展,努力降低百姓对土地的依赖。
当然,这样做的效果并不显著,因为几千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中一定要有一块土地来耕种,才会觉得踏实,士农工商,这个观念并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因此另一方面,赵肃考察了四川许多地方的气候,又通过与精通农事的幕僚属官多次讨论,引种了一些容易种植生长,又可以储存的农作物,如包谷、红薯等。
由于这两种作物既高产,用途也多,还可以存放许久,效果很快就显露出来,到收到了不小的欢迎,短短两年之内,四川许多地方都种上了包谷。在历史上,玉米要到万历末期才会在全国广泛种植,但由于赵肃,如今已是提前了三十年,却由此造福一方百姓,在缺衣少粮的年代,这种东西往往能救人一命。
自然,对于四川的官场吏治,赵肃也进行了一次整顿,由于内阁首辅就是自己的老师,而高拱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尸位素餐,拿着俸禄不做事,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官员,对赵肃的举动自然是大力赞成,撑腰到底,纵然有些不满的声音上奏到朝廷,也都被压了下来,更何况赵肃在打击贪官污吏之余,也很注重结交士绅商贾。修路、减免商税,这些措施既有利于小民,又有利于大户,这世上总有一条双赢的路子,赵肃明白,若是一味注重清明,扶弱抑强,到最后只能得到反效果。
只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太短,他也只能在这些微末小事上慢慢做些修改,而改变不了大局,譬如整顿吏治,就只能收一时之效,若是没有一套完整的机制体系,这个问题永远也得不到解决。又譬如减免赋税,当他离任,换了一个新的布政使来,对方不贯彻他的想法,自己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想要长久贯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这种观念深入人心,自上而下,建立一套有效的制度,开放舆论,监督吏治,既要有别于现在的御史制度,又要达到启发民智的作用,让天下的士人,甚至普通民众,都了解到自己所处的国家并不是天朝上国,在遥远的海洋那边,文艺复兴光芒璀璨,照亮了整个欧洲,大航海时代扬起风帆,人类远渡重洋,探索科学的道路从此开始……
吴维良无奈地看着自家大人又在默默发呆,那神情看上去就像一个苦思佳句的才子,而不是执掌一省政务的布政使。
他禁不住咳了一声:“大人……”
没反应。
“大人!”吴维良略略提高了声调。
赵肃有点茫然的转头看他。“怎么?”
“您再不吃,菜就没了。”他指着被贺子重风卷残云扫过的桌面,苦笑。
赵肃喔了一声,才拿起筷子,却似想到什么,突然道:“我们去看看那位县太爷的求雨祭祀吧。”
第74章
连翘在外头急的团团转,眼看着一盆盆清水送进去,又一盆盆血手送出来,他那里见过这阵仗,听这里头传来的一声高一声低的哀嚎,直唬得脸色刷白。
“快马去通知大人了没有!”牡丹从屋里出来,满头大汗,脸色惨白,见了连翘就问。
“去了去了,昨日便出发的,但大人是微服出巡,只怕到了衙门里也寻不着人!〃连翘问:”夫人在里头怎么样了?“
牡丹摇摇头,小声道:”夫人的力气快用光了,孩子还出不来……“
连翘急道:”那如何是好?“
“海棠还在里头忙,我也得进去了,你在外头看着,现在夫人在生产,大人又不在,府里头上上下下,总该有个人大点,你别慌了手脚!”牡丹殷殷叮嘱,又听见里头传来陈惠的惨叫,两人相视一眼,骇然变色。
对于女子来说,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莫说平民百姓,即便是富贵人家,因难产而丧命的事情也不在少数,陈惠本来身子就不算健壮,加上又是早产,必然比寻常女子还要艰难。
连翘几乎快哭了出来:“牡丹姐,夫人她,她没事吧……”
牡丹张了张口,正想安慰她,忽然听见里屋响起了婴儿啼哭声,然后又是稳婆连声阿弥陀佛,“好了,好了,出来了,是位小少爷呢!”
二人大喜,连忙跑入屋内,只见稳婆手里还抱着血琳琳的婴儿,喜上眉梢,旁边婢女连忙拿着丝被将普出生的婴儿轻轻裹住。
牡丹他们还没醒过神来,便见一直照料陈慧的海棠转过身,一脸惊慌:“夫人这是怎么了,你快过来看看!”
稳婆忙上前查看,过了片刻,也跟着大惊失色:“哎呀!不好,夫人肚子里还有一个!”
只见陈惠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腊黄,已经是气息浅薄了。
“不能让他睡着,快喊醒,要是孩子在里头……那可就是一尸两命了!”稳婆小声道。
众人都闻言大惊,连忙喊起陈惠:“夫人,快醒醒!”
喊了半晌,陈惠的眼皮微微一动,慢慢撑开一条缝。
牡丹哽咽道:“夫人,您不能睡着了,还有一位小少爷呢!”
“……”听到这句话,陈惠下意识地一震,调动起浑身力气。
稳婆大喜:“对对,再加把劲!……又是个小少爷呀!”
伴随着她的声音,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却明显不如之前那个有精神,似小猫一般叫了几声是有些气力不济了,拳头卷成一团,皱巴巴的小脸看不出美丑。
再看陈惠,却已经完全昏迷了过去。
广元县
城东龙王庙前,诺大一片空地上搭了一个台子,周边坐满人,个个衣着光鲜,看上去都是县城中有声望地位的官绅富贾,只不过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稍微好点的也就是板着张脸,更严重的还有如丧考妣的。
赵肃等人到来的时候,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周围也有官兵把守,还围着不少看热闹的老百姓,脸上都带着微笑,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神情与坐着的那些人形成鲜明对比。
少时,锣鼓声齐奏,一个穿着雨师道袍的人步了出来,一手拿着番,一手抓着拂尘,在场中来回走动,随着鼓乐的节奏跳来跳去,形容滑稽,惹人发笑。
〃这位大哥,这是要求雨呐?听说县太爷会亲自来,哪位是县太爷呢?〃赵吉向旁边的人打听,他生性机灵,到这里短短两年,也能学了一口似模似样的川话了。
“喏,那不就是!”那人努努嘴。
“啊?”赵吉一脸茫然。
“就那个跳舞的,就是咱们邹大了!”那人看着赵素等人呆滞模样,笑嘻嘻道:“你们一看就是外地来的,难怪不知道,每年干旱,咱们县太爷都要亲自上阵,在这儿求雨的,一开始咱们也都大叫怪事,可如今早就习惯了,每回县太爷求雨作法,大家伙携家带口,都要跑来看热闹的!”
赵肃看着场中跳大神的人,眼角一抽:“堂堂朝廷命官扮作牛鬼蛇神,这成何体统!〃
那人闻言,倒还白了他一眼:“这你就少见多怪了,要说我们邹大人,还是个好官呢,他把城里那些官老爷们都喊这里来看他表演,完了可是要他们出钱打赏的,邹大人拿了这些钱就去买粮食,自从他老人家走马上任以来,咱们广元县每逢天灾,就没饿死过人!”
赵肃听了,却是挑了挑眉,大出意外,他生怕这人说的不靠谱,特意让贺子重与赵吉四下去查问一番,回来一报,还真有其事,再看场中那人,虽然行迹可笑,倒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不过盏茶功夫,那位彩衣娱众的邹大人已经表演完毕,也不卸妆换衣,直接穿着那身道袍就到处晃,还跑到那些官绅面前,一个个嘱咐他们要给赏钱。
那些人被说得面皮抽筋,可县太爷都亲自上阵求雨了,还带怎的,碍于颜面,不得不掏出银票,那位邹大人命随从收下登记,一面欢天喜地与他们寒暄,直让人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看得赵肃颇为好笑。
“等那位走大人换好衣裳了,让他到县衙见我。”
赵肃又看了会热闹,交代赵佶一声,转身便带着贺子重先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