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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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泉地处铁路沿线,铁矿石是从火车上运来的,或许因为没给火车司机说清楚,装铁矿石的 几个车皮没拉到该卸的地方就停下了。已修建好的土高炉群正准备装料点火,万事齐备,只 等来矿石。在那“东风压倒西风”、“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关键时刻,已经拉来的矿石绝不 能让它在车皮里过夜!于是,经过动员,数十人奔向装矿石的车皮,一阵呐喊,挤的,推的 ,拱的,硬是把装了数十吨矿石的几个车皮推着前进了一二百米,流着热汗的杜博智兴奋地 大喊:“人常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今天,咱们不是把火车推得前进了嘛 !”
装矿石的车皮推到了汽车可以拉运的地方,便立即卸了下来,由汽车拉到土高炉所在之处。 土高炉很快点火。为了放出特大卫星,全体炼钢人员大干三个通宵,三天三夜不睡觉。杜博 智一面拉风箱烧火,一面扯起了鼾声;一面走路,一面也扯着鼾声。在睡睡醒醒之中,一旦 坠入黑甜乡里的他,依然做着光怪陆离色彩纷呈美丽无比的梦。他就这样迷迷瞪瞪糊里糊涂 地在昏天黑地之中消磨着一年来炼就的好力气。
最后,大泉的土高炉群同全国各地放出的“卫星”一样,都取得了一致的成果:炼出的都是 似铁非钢,似渣非渣的废料。在城市里,很多金属制造的精品,都消熔到这些废渣里去了。 1961年初我回到兰州,发现外祖父家的铜脸盆、铜灯盏、铜火盆、铜火炉、锡酒壶等等,全 都在大炼钢铁中“捐献”一空。这些器皿平日里都被外祖母擦得亮晶晶的,十分好看,就这 样踪影全无。大泉炼钢大军的好汉们在春节前全部打道回府,“胜利”归去。杜博智说的“ 牛皮不是吹的”还回响在人们的耳际,而此刻,在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到处都出现了 前无古人的大吹牛皮的壮举,却很少有人公开为此汗颜,为此扼腕而叹。反右派斗争的“伟 大胜利”,使全国人民紧闭了自己的嘴,很少有人敢于公开地说真话,“指鹿为马”的新传 奇奇怪地在全国遍地开花。
1958年10月7日,我从《甘肃日报》上看到诗人闻捷写的歌颂安西大炼钢铁的诗,才知道闻 捷到了安西。毛泽东要求诗人作家深入生活,诗人闻捷于1958年4月间来到甘肃,担任了《 甘肃日报》的编委,深入生活来了。他的诗作,不断出现在《甘肃日报》的报头或刊登在一 版的显著地位。
现将闻捷的这首诗录之于下:
安西人心比火热
夜观安西全民大炼铁而作
月下打从安西过,
只见西关千炉火,
火焰飞腾天地红,
安西城里无黑夜。
穆桂英连砸矿石,
一锤一拍有起落,
杨宗保营拉风箱,
边说边笑唱山歌。
不唱三皇和五帝,
单唱当代英雄多,
劳动号子如雷响,
安西人心比火热。
一人领唱众人和,
英雄欢唱英雄歌,
人人争做多面手,
不断革命大炼铁。
炼得北斗七星转,
炼得日出东方白,
炼得铁树开红花,
炼得铁水流成河。
英雄人民英雄胆,
万重难关全攻破,
逼得指标插翅飞,
换得铁山献祖国。
今夜路过安西城,
只闻歌声动山岳,
快步如飞绕城走,
兴致勃勃观炼铁。
想吟小诗赞英雄,
千言万语无声色,
为给高炉添把火,
且随英雄唱山歌。
1958。9。14深夜于安西
名诗人闻捷自称为“山歌”的小诗,《甘肃日报》把它与毛泽东《送瘟神》的手迹,放在同 一日第三版发表,小诗同毛泽东《送瘟神》手迹放在并排,在手迹的右侧,其位置之显赫
可略见一斑。这样做,无非是看中了闻捷在大炼钢铁的高潮中为之擂鼓助威的政治意义。闻 捷 在搜索枯肠凑成这样的篇什时,诗人的灵感未能爆出一星半点的火花。浪漫诗人只不过是兴 之所至,他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取生活。
就在闻捷诗兴大发,发表《安西人心比火热》之际,就在同一地点,安西城关的炼钢点上发 生过失足人跌入土高炉的惨剧。这一天,高仲君去县城办事,他看到高炉群都修建在城墙的 一侧,准确地说, 土高炉就挖在城墙上,安西县不知什么人出了高招,独出心裁,充分利用了城墙厚厚的土壁 ,这样,就免去了用土坯从平地上砌土高炉的繁重工序,多快好省地出现了土高炉群。城墙 上,炼钢的人也在不断穿行。此时,炉火熊熊,黑烟滚滚,一切都干得红红火火,热闹非凡 。突然,一声惊叫,一个行走在城墙上的人,因一时不慎或疲劳过度掉入了熊熊烈焰的土 高炉里,所有 看见这一惨象的人全都吓得愣住了。土高炉无法立即熄灭,任何抢救措施都会毫无效果,舍 己为人的英雄行为也绝对地救不了已在土高炉的烈焰中燃烧的失足人。这惨烈的一幕,不会 有人去告诉闻捷。失足人的惨死,也死得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了。
说到闻捷的妻子,我曾有一面之识,实际上是我见过她,人家并不认识我。1958年4月间, 闻捷和她已到了兰州。一个星期日,我去报社水房洗衣服,看到一陌生的年轻女同志也在洗 衣服。她,人长得清秀漂亮,优雅可爱,两条长辫子弯过来扎在耳后成半环状,正是那个年 代最时兴的样式。她是谁?右派身份使我不能和她搭话。只是因为左近有两个已和我划清界 限不说话了的女同志小声议论,我才知道她是闻捷的妻子,和我同龄。我心中不禁有许多感 慨。我这位同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可爱!她这会儿还只在粉红色的梦幻里徜徉,她不会知 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险恶的政治风暴,叵测的人心,何以命运对人竟是如此的不公?我是她的 同龄人,我也善良可爱,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求做一个普通人而不得,硬是被强制归入另册 ,被叫做反动派?漫漫前程,迷雾茫茫,我的路将怎样走下去?怎样走下去?
闻捷夫妇在文化大革命中先后自戕后,我听到心中自是悲凉。闻捷是著名诗人,我为诗坛上 陨落了一颗璀璨之星而痛惜。然而,他陶醉于情歌的年代太久了,他那脍炙人口的《吐鲁番 情歌》,当年我也很喜欢。但是,政治不是诗,更不是情歌。诗人天真地忠诚于为政治服务 ,最后终竟被政治所杀,并连带了妻子。
正当安西县大炼钢铁红火热闹之际,我收到了父亲从兰州写来的信,信里说了说兰州家中的 情况,特别提出在大跃进的新形势下,他感到特别受鼓舞,想把伐夏、小夏的名字改为超英 、超美,向我征求意见。这个想法令我吃惊不已,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有这样奇特的 考虑,须知他是个有历史问题的人,他的思维甚至已超越了普通人。同时,我还有点不快, 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我和景超共同起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为什么想改掉?父亲想要紧跟形 势、紧跟时代的心态,让我觉得不可理解。我拒绝了他的建议。
这封信又勾起了我对孩子们的思念,两个孩子的面庞身影又出现在眼前……伐夏上幼儿园 时,从小朋友那里学来了一首不知由谁编成的儿歌。一次,伐夏在玩耍时不经意地用清脆的 童音朗声吟唱,这首全部用地道的兰州话吟唱的儿歌,我和景超听了,不禁都笑得前仰后合 。
这首儿歌的全文是:
美国大鼻子,
想吃中(用唇齿音读)国的酿(读rng)皮子,
辣子水(读fi)水(读fèi)灌了一鼻子,
跑到黄河边上洗鼻子,
骆驼过来踏了一蹄子,
哎呀,我的大鼻子!
伐夏清脆的童音朗声说着这首儿歌时,他顽皮的样儿多可爱!3岁的小夏看见我们大笑,也傻 乎乎地笑了起来。
抗美援朝战争之后,全国人民对美国侵略者同仇敌忾,美国人的大鼻子也成为嘲弄的对象, 不知何人顺应形势来了点创造编了这么个歌谣,倒还有点兰州的民俗特色。如今追忆起伐夏 清脆的童音朗声说着这首歌谣的情景,竟像是遥远的梦境!孩子啊,孩子,我是多么想你们 啊,我和你们的爸爸如果此刻能够看到你们甜甜的笑脸,听到你们朗朗的笑声,该是多么幸 福啊,我们会感谢生活对我们的赏赐!然而,此刻我心上流淌的只是苦涩辛酸的眼泪…… 我见不到你们,更见不到境况更苦的你们的爸爸。
第七章疏勒公社的出现
在“人民公社化”运动的高潮中,三大队先是组织我们学习了有关文件,讨论人 民公社“一大二公”的性质,称人民公社是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最好桥梁。我在学习会上按照 文件精神发言,也表示自己对出现在共和国地平线上的这一新生事物有正确认识。既然,伟 大领袖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我们毫无疑问地只能说:“人民公社就是好!”此时的我 心里对人民公社其实十分迷茫。我在《甘肃农民报》当编辑时,向农民进行社会主义前途教 育, 常用的顺口溜是:“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可我们所在的农场 ,属社会主义的国营性质,比普通农村要先进一些,也只实现了“耕地不用牛”,点灯仍用 煤油,而且也同农民一样,用的是墨水瓶改制不断冒黑烟的那种简陋的小灯,只有办公室才 用有灯罩的正规煤油灯,其他一概都没有。把农业社合并成“一大二公”,政社合一、工农 商学兵一体的人民公社就能过渡到共产主义?我心中是纳闷的,但并不说出。所有参加学习 的人也都是按照文件精神说几句,谁也不说出心中的疑窦,在这种场合说真话才真是大傻瓜 呢。反正,过场一定要走到,学习会也是表现每个人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的场合,不发言不 行。此时,全国及省上亩产几万斤、十几万斤粮食的昏话,在十工农场似乎未发生什么实质 性的效应,没听说农场哪里出了类似的特大“卫星”,十工农场到底还是全省勤俭办场的先 进典型,她以往昔脚踏实地艰苦奋斗的过硬作风,没有走得太远。
但是,疏勒公社还是应时而出现了。十工农场的农田全部靠祁连山的雪水灌溉,从遥远的雪 山涌流而至的疏勒河穿过场部向西奔流而去。疏勒河水是农场的生命之水。当公社成立之时 ,十工农场取名疏勒公社亦顺理成章。公社要大,十工农场便合并了小宛、双塔铺、九工等 农业社及近边的小农场。而小宛、双塔铺、九工几个农业社,当时因高征购已缺了粮,几近 断炊。疏勒公社成立后,他们立即伸手向十工农场要粮吃,疏勒公社的副主任是邹士 杰,此刻的他热情很高,本着公社“有饭大家吃”的原则,慷慨大度,无偿地支援这几个农 业社六七十万斤小麦。他能以作出这样的决断,也不仅仅出于一时的革命热情。当了疏勒公 社 的副主任后,权大了,为了履行应尽的职责,他曾到小宛、双塔铺、九工等地蹲点检查工作 ,但他没有想到,不论走到哪里,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幅幅极为凄惨的景象,每个农户家 里,只有炕上铺着的烂席笆一如既往,铁锅被砸碎炼钢去了,案板被食堂搬去支上几根腿当 桌子去了,除了吃饭的碗筷和身上的破皮褂子,家家都穷得一干二净,大人娃娃一个个面黄 肌瘦,冻得唏唏呵呵的。解放前的贫苦农民穷到这份儿上,该也到顶了吧!邹士杰在农场传 达文件时常常慷慨陈词,很容易激动,记得有一次当说到我国将首先进入共产主义时,他竟 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的激动情绪也感染了会场的许多人。此时此刻,面对穷得啥都没有、面 黄肌瘦的一户户农民,他哑然,毕竟,他也是农家子弟出身,不禁阵阵悲凉袭上心头。蹲点 ,使他面对了实际。“有饭大家吃”的决断,便在胸中形成。这样,便出现了成为公社社员 的附近农民赶着胶轮大车,每天到场部拉运小麦的风景,车把式们一个个春风满面,喜气洋 洋,是“共产风”使他们又有了饭吃。
这年,十工农场是个大丰收,支援农业社六七十万斤小麦后,全场粮食吃用仍绰绰有余。
农场按公社原则实现“食堂化”,也曾使大家“皆大欢喜”。此时,场部所在地的三大队已 经建设起宽敞的新饭厅,饭厅的设计者是有历史问题从铁路上下来劳动改造的一位姓李的工 程师,河南人。设计施工建设个食堂,在他只是小菜一碟。十工农场领导让他充分施展自己 的才能,他不仅是食堂工程的设计师,修建中又负责施工兼做技工,抹洋灰等技术性强的活 ,都由他一手操持,并指导别人操作,把好质量关。食堂炉灶设计极合理,便于炊事员操作 。砌炉灶更是他的拿手活,他指名要关维智等二人当下手,干了一夜,第二天炉灶就点火使 用,一座新饭厅便拔地而起。新饭厅宽敞漂亮,水泥铺地光洁平滑,当时的安西县上还没有 这等水平的大饭厅呢。场部人员和三大队的人都在此饭厅吃饭。“食堂化”就是吃饭不要钱 ,“各取所需”。这可乐坏了带家属的工人干部及我的难友们。县上许多难友的家属原来都 没有工作,靠丈夫养活。丈夫落难后,她们生活无着,只好跟着丈夫来农场也参加劳动挣些 生活费。农场的活重,许多农活她们又干不了,如平田整地推小车之类我和小徐、石天爱到 农场就干的活,她们都不干。不是干不了,是没人逼她们干,尽管她们有些人原来就是农村 妇女。这样,可挣的钱就很有限了,维持一日三餐十分艰难。秋后地里已没啥活路了,她们 正愁冬日里吃啥。食堂化后吃饭不要钱,她们一个个笑逐颜开,高兴得不得了。食堂管理员陈明在“食堂化”时挑了大梁。陈明当管理员已几个月了,他和炊事员们相处都 好,一次在烧火时就朗声说道:“如今的世道颠倒颠,一个秘书把火添。”他原来在武威步 校做机要秘书工作,炊事员们听了哈哈大笑。正巧,副队长穆国泰走进伙房也听见了,大声 喝问:“陈明,你说的啥?”陈明笑着回答说:“我这是开玩笑哩!说说笑笑,大家干活热闹 !”穆国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也并不计较。穆国泰是个转业军人,他对部队来的陈明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