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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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孩子离开爸爸两三年,感情上和爸爸已有些疏远,他们都还小,伐夏不到10岁,小夏6岁多,不懂得没有了爸爸,生活上将会出现什么……他们看到哭着的我,幼小的心灵里不知在 想些什么,我没顾上搂抱他们,亲亲他俩的脸蛋。我被悲哀所击倒的神情,失去了爸爸的这 个事实,一定吓住了他俩,他俩都呆呆的,一句话也不说,不知该跟妈妈说些什么话。
我在哭泣中,耳畔只听得妈妈声音有些喑哑,低低地说:‘事情已是这样了,就要想开些,想开些……不然,又能怎么呢!‘一向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她,面对如此的家庭巨变,不 知该怎样劝解我才好。
后来,父亲从食堂打饭回来,知道了一切,拿出他打回的饭拨出一些要我吃,记得他拨给我吃的,是黄豆和大米熬的稠粥,他一面拨饭给我,一面还说:‘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嘛!‘
此时,妈妈和几个妹妹、伐夏、小夏都已出了食堂,在家里自己做饭吃,可父亲不跟全家人 在家里吃,一个人仍在街道上办的食堂吃饭。我问:‘这是为啥?‘妈妈说:‘他怕跟家里人一起吃饭吃亏。‘为吃饭,看样子家里人已有了嫌隙。
我总算回到了兰州家中,而且将留在原单位不再去安西的农场,从此将和全家人团聚,这也 算是可以欣慰的一件大事。
所以,这天晚上,全家人在悲痛中又觉得有了一线希望,一些宽慰。
二妹仍回工大宿舍住去了,我和父母、俩妹妹、俩孩子挤在一个炕上。一路劳顿 ,没睡成 觉,这天晚上总算回到了自己家里,在亲人的拥挤中睡了个囫囵觉。屋内有煤球生的火炉, 兰州的气温比河西要高。这一夜,直觉得非常暖和,3年来未曾享受过的暖和。
第二天上午,我先到街上给杜博智发了个电报。我知道他不久也将回到报社,我的行李、柳 条箱和所有的东西还留在四工农场,我要他回兰州时把我的这些东西一并带回兰州,不然, 我还得返回安西专门去取。
在家里,妈妈絮絮地告诉我,原来,伐夏、小夏都跟父亲在一个食堂吃饭,但父亲吃饭尽沾两个孙子的,伐夏、小夏吃不够自己的定量,后来,妈妈的同事知道后怪怨她说:‘姑娘、女婿把俩孩子托靠给了你们,他爷爷这样沾两个孙子的,俩孩子的身体垮了,你以后怎么给姑娘、女婿交代?‘这样,妈妈才下决心把伐夏、小夏的粮食关系转到了学校,和她们一起上食堂。伐夏在一旁插嘴说:‘就是,有一次食堂吃油饼、稀饭,爷爷吃得多,把我和小夏的多吃了,他还让我写信给你,说我们吃得很饱。‘我确实收到过伐夏这样的来信,听到妈 和伐夏对父亲的抱怨,我对父亲就很不满。俩孩子够可怜的了,他吃饭还要沾俩孩子的。
妈妈还说:‘现在我们都在家里吃饭,调剂起来也方便些,可你大大(我们从小仍按原籍会宁的乡俗,称父亲‘大大‘)说我们会克扣他,在家里他吃不够量,他相信街道上的食堂, 就只好让他一人还在食堂打饭。每月的伙食费由我交给他。‘我从小就认为父亲是个宽厚待人,对亲友乐于帮助,半生中养活了不少他原本可以不养活的人。在这大饥馑的年代,他变得让我感到陌生。而且,他一向和母亲感情非常好,在生活上对母亲体贴入微,当然,母亲 善良真诚,他们彼此一直很信任。可现在,这是怎么啦?一家人竟然不能在一个锅里吃饭。
这天晚上,我带着俩孩子在兰园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我去安西后,父母家中经济拮据,他们看电影肯定很少,我既已回到了他俩的身边,就应让他俩高兴一点,让他俩感受到妈妈的爱 。电影散场以后,走出电影院,小夏走到人少的地方,解开裤子站着就尿尿。当时的兰园还是沙石地面,厕所等设施都不齐备,一个6岁的男孩站在人少处尿尿,也无伤大雅。而在我的眼里,我的小夏已长大了,3年前,他要尿尿,一定要喊我:‘妈妈,我要尿尿。‘现在 ,这些话都免了,他只是随自己的方便完成此事就完了。以前,伐夏和小夏都喊我:‘妈妈 !‘此次见面后,他们只喊我一个 ‘妈‘字,而不再喊我‘妈妈‘,童稚的他俩为什么改口 了?
第三天的晚上,我去小沟头看望外祖父母。我从小和外祖父母家最亲,走动最多。记得我和 景超划定右派,准备去河西劳动时,我们还特意到外祖父家辞行。外祖母特意做了几个菜表示送行,记得有一道菜是蒜薹炒肉丝。兰州当地不出蒜薹,蒜薹炒肉丝一向被认为是一道高 档菜。外祖母在炒之前,把蒜薹在开锅水中烫一下,把一根蒜薹剖开成四条,再切短炒成, 味道特别好。外祖父母对于我们去河西劳动深表忧虑,外祖母说:‘劳动苦得很呀,你咋吃 下那么大的苦哩嘛!‘我当时对迎接劳动毫无畏惧,安慰外祖母说:‘我们都还年轻,不怕 劳动,劳动几年身体还能锻炼好,不怕,不怕!‘这些话都发自内心。当时,谁又会想到今 后会经历怎样的苦难呢。
这次去看望外祖父母,我身单影只,但也不能不去。我在晚上去,是考虑到外祖父家已无法 为我准备一顿晚餐,我是吃了晚饭才过去的。我唯一的舅舅苏荫桓40年代农专毕业,解放后 原在省农业厅工作,后被分配到敦煌棉花农场工作,他们全家都去了敦煌,只把上初中的大女儿留在了兰州。
我到了外祖父家,已是掌灯时候,外祖父家点着煤油灯。外祖父家也住大炕,我们坐在炕上说话。我说及这次回兰州的经过,先去高台,景超已在一个月前去世;现在,我们可以不再去河西的农场,农场死了很多人等种种的情况。外祖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共产党这些年干的这号事……‘他极有节制地再没说下去。他当然清楚,景超是活活饿死的,在他 的亲属中,还没有如此的先例。
外祖母此时耳朵已完全失聪,我们交谈的话,她老人家一句也没听见,所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位老人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了,他们慈祥的面容依然和蔼可亲,只是显得有些瘦削苍白。我匆匆地向外祖父简单说及这几年的大概经历,便告辞回了家。
既然要回原单位,我想,我应该到报社谈谈我已回到了兰州家中。我决定到报社找主持工作的副总编辑叶滨。在反右斗争中主持工作的副总编辑张源于1958年甘肃、宁夏分省后又回了宁夏。1957年反右斗争前夕,我去北京参观农业展览馆时,叶滨曾特意到西苑大旅社看望我 和曲鹤云,还对我说:‘来一趟北京不容易,参观完了,你多住些日子,就住在我岳母家里 ,再多玩几天。‘可我当时心里只想着工作,觉得多玩几天不太好,就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当右派后,我们再未见过面,此次找他,是不找不行。
当时,兰州常划片停电。我去找叶滨的晚上,报社正停电。我找到叶滨家,桌子上点着蜡烛 ,在摇摇曳曳的灯光下,我们开始了谈话。当然,叶滨早已得知景超已在一个月前遇难。当 时,作为报社领导的他,不可能赤裸裸地说出景超是饿死的,我也不敢这么说,我们心照不 宣地说及景超,我哽咽着说:‘没有想到去农场改造,落了这么个结果,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啊!‘叶滨神色黯然地说:‘下面劳动的条件太艰苦了,我们也没有想到。唉,劳动怎么会 ……‘我仍没忘记自己的右派身份,一开口就说‘改造‘,但叶滨只说劳动,不提改造。我 后来设想,他一定是对这种把人残酷地改造到死的手段非常痛恨,所以绝口不提改造二字。 这种残酷的改造手段,仅仅在报社,已有二人遇难:景超和赵秉仁。
他语重心长地抚慰我,说:‘事已如此,不可挽回了,你就要坚强些,前面的路还很长。 ‘听到这里,我禁不住地哭出声来,说:‘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一个人怎么走啊!‘叶滨又 说:‘你是个坚强的人,这3年的劳动你一人在农场都挺过来了,现在回到了单位上,各方 面的情况会好一点。‘
叶滨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有个当农民的弟弟。‘叶滨说:‘那就该写信 通知一下。‘
1950年冬我第一次下乡采访前,叶滨曾在办公室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对一个年轻女记者下 乡采访会遇到的种种问题作了周详细致的考虑,苦口婆心地谈了又谈。当时我和景超还没结 婚,我走后,叶滨又给景超写了封短信,信上说:和桑走后,你会孤独寂寞,思念会使你很 苦,但要耐心等待。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她下去采访,经受一些锻炼是不可少的。我相信,别离,只会使你们的感情更深更浓。祝你们幸福!景超当时把这封珍贵的信工整地全文抄 写在日记上,在我回报社后拿给我看,这封信仿佛为我们甜蜜的爱情加了注脚,我们为叶滨 如此细致入微地关心到我们的感情生活而感动。
叶滨此次和我谈话时,我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曾写给景超的那封短信。他对我们有过的祝福 ,由于一场政治灾难造成了景超的离去,已荡然无存。
我告辞时,叶滨手执蜡烛,在昏黄的烛光的摇曳下,将我送到了楼下。
过了几天,杜博智突然来访。原来,他已回到了报社。我着急地问,我发给他的电报收到 了没有,他说,没有。
原来,中共中央西北局在大饥馑中作出抢救人命的决定,已通知各地农场把受各类处分的右派分子一律由原单位接回。四工农场的领导接到通知后,心里清楚,一年来右派分子们在这 个农场里受尽各种凌辱,积怨、愤恨已充斥了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的每一 滴血都会引发起复仇的火焰。所以,农场领导把此通知悄悄压了下来,对右派分子绝对保密 。我发给杜博智的电报自然被截留。当送右派分子们的大卡车开到一站时,杜博智还正在伙 房里忙活着。此时,站上的领导才通知他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捆绑好全部行李衣物,全体立即坐车回各自的原单位。此通知宛如一声炸雷,是我的难友们万万没有想到的。站上的领导选择在送他们上路的大卡车到来之际才宣告这一通知,是由于他们充分估计到,当送右 派分子们回原单位的大卡车到来之际,就是有人想要闹事也来不及了,此时每个人都只顾捆 行李上车了,谁还想在这千载难逢的当口,去为泄愤耽搁回原单位的机会?回原单位也就意 味着同分别了3年的父母、妻子儿女及所有亲人的团聚,这是他们3年来在梦中都渴望不到的 啊!
徐福莲是我的女伴中最后一个离开场部,坐着大卡车来到一站的。她在大卡车上看见杜博智 就大喊:‘和桑的行李、箱子都在场部呢,你给带回去吧!‘可是,大卡车不会为我一人的 行李、箱子再回场部,一站离场部虽一里多路,杜博智也没有时间去搬运,因为卡车司机不会为此而等待。这样,我的行李、箱子等所有的东西,都还留在四工农场,我得重返四工农 场,把这些东西取回。
杜博智当然也已知道了景超的噩耗。下午,他把伐夏带回报社他的宿舍,给伐夏做了顿饭, 让伐夏饱饱地吃了一顿,晚上再把伐夏送回。
重返安西四工农场,我想最好有个人搭伴而行,路上有个照应。很快就打听到省检察院的韩继祖正在兰州探亲,他妻子在省委医务所工作。我在他家里找到了他,他在探亲期间并不知 农场的难友已全部回原单位,他的行李也全部留在农场。一两天后,我们一起登上了西去 的列车。
这次再返四工农场,我的行李、箱子都绑扎得好好的,只丢了农场发给我的那套工作服,可能是被哪个‘职工‘顺手牵羊拿走了。农场的难友几乎都已走光,我的3位女伴都已离场。 一站的卢全福还没走,我邀他一同返兰,他同意了。在一站见到王志玉站长,他让卢全福剁下一块约四五斤的牛肉送给我,还送给杜博智一条羊腿,让我回兰州时带给他。
在场部,我还遇到了在眉户剧《梁秋燕》中扮演年轻妇女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职工‘,他 还活着,这使我感到高兴。近一年未见,他脸上出现了皱纹,显得有点老相,那些年纪较大 的群众演员呢,他们也还活着吗?我不知他们的姓名,就无法打听。三、四站的情况更糟, 死人更多,我在‘医院‘里见到的‘病号‘就都是三、四站的。我相信小‘职工‘活下来很 不易,我为他庆幸,他总还活着。他是到场部集中,然后坐火车去新疆的,迁场行动已开始 了。新疆是个好地方,但愿这些幸存者到新疆后能过上好些的日子。
一两天后,我就和卢全福、韩继祖一同搭火车返兰。此次在柳园车站上火车,还出现了惊险 的一幕:上火车的旅客很拥挤,我刚将一只脚踏进车门,多半个身子还吊在门外,火车就开 动了,而且速度不慢,吓得我大声惊叫。不知车上是谁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才将我拉进车厢 。这次回兰州的火车上,我们的食物很充足,因为有当炊事班长的卢全福与我们同行,他带 了很多大饼。也许,是出于对新寡的我的同情,他不断地拿出大饼劝我吃,我虽也带了些饼 子数量毕竟有限,老吃他的就不好意思,但他慷慨大度,一再拿出饼子劝我吃,对韩继祖就 不像对我那样大方。
这次回到兰州,才得知我的外祖父在我去安西期间已去世,得病很快,一两天内就咽了气。 我回到兰州时,后事早已料理完毕。我远在敦煌的姑姑即我的舅母,她是我父亲的同父 异母妹妹,嫁给了我的亲舅舅,这种婚姻叫做‘换头亲‘接到外祖父病故的电报,就立 即带着儿女回到了兰州家中。这时,外祖母又病重。
因为家中住处紧张,我到报社要求给个住宿的地方,管理科只在女工的集体宿舍给我安排了 一张床的位置。在出进报社的路上,遇到一些熟人,他们都避而远之,装作没看见我。在大门口,我见到托儿所的阿姨王荷秀伐夏和小夏她都带过,所以她也认识我。见到我,她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亲热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转,却并未流下。我知道,她说这话是从内心里庆幸我总算回来了,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