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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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共度苦难的岁月里减轻了许多孤独寂寞,增添了许多慰藉。
夏天,汪星和他再婚的妻子余润珠带着女儿去五泉公园游玩,回来时路经我家,还进屋坐了坐,闲话一阵。在我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之前,汪星到我家看望我,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我和俩孩子住在一起后,常来看望我们的是杜博智。他在农场当过炊事员,现在又在报社 食堂当了炊事员。 由于当时副食供应仍短缺,报社食堂的副食来源较多,我们在报社食堂也打饭,去打饭的常 是孩子。和杜博智一起的有个炊事员冯得贵,是我们去安西后才来的,杜博智和他对孩子们 打饭多有照顾,主要是菜打得多,有时付一个菜的钱,打给两个菜的量,如菜有剩余,则打 得更多。我有时因事去伙房,也会受到炊事员们的特殊优待,如王银福、范生荣,看到我进 了伙房,就让我吃菜案上洗净了正在切的西红柿。我吃了一个又一个,在不好意思 再吃时,范师傅仍热情地一再劝我:‘吃,吃,再吃,再吃!‘我就再吃上几个。他们对劫 后余生的我非常同情,特别是想到我还要拉扯俩孩子,过日子难着呢,就伸出他们援助的手 ,在一旦有机会时就帮我一把。
杜博智在下班后常来我家聊天。在反右期间,我就听说他和食堂管理员张志杰的女儿张玉 荣相好。在挨批判期间,他们仍一起逛马路,看电影,在双城门的小吃店一起吃八宝稀饭。 这些情况当时是作为批判他的材料揭发出来的。我问起这些情况是否属实,他说:‘有这事 。‘他还说:‘咱们去安西时,荣她妈给我炒了几个菜,烙的馍,用菜盒子装了,我就是从 她家动身上卡车去的火车站。‘他总是把张玉荣亲切地叫‘荣‘或‘荣荣‘,几十年如一日 。
我们到达安西县城的那天正是‘五一‘,杜博智和难友们在街上闲转,看到商店里有卖的条 绒,不要布票,当时兰州无条绒可买,就和几个难友一起各买了几尺,后来托蒲廷珍带回兰 州送到张玉荣家中和各自的家中。
回兰州后,杜博智已打听到张玉荣在青海湟源畜牧学校上学。有一天,他就在我家的桌子上 给张玉荣写了封信,问她现在是否有男友,是否还愿意和他继续好下去?在安西的农场3年, 他俩没啥联系。这封信使他俩中断了的关系又接续上了。
在此期间,有些难友陆续打听到我的地址,先后来家中看我。他们有:省劳改局的欧阳夏、 公安厅的符文虎、李德寰、梁正光、李鸿元、谈宇波等,还有杨得春、赵芝贵等,徐福莲、 梁富杰夫妇此时都住在兰州,也先后几次来看我。
公安厅、劳改局都有基层的劳改单位进贡,他们的副食供应就较充足。一次,我去公安厅他 们的宿舍,符文虎虽已回到自己家中,这天也在场,他指着一位从夹边沟农场回来的难友介 绍说:‘此人是高尔基的弟弟高尔泰。‘他就是20年后在美学理论方面颇有建树的著名学者 高尔泰,其主要著作有《论美》,曾轰动一时。当时我已知道他的名字,而且知道他曾在 新添墩劳动教养。他幸免于难,是由于公安厅办公安展览,他会画画,就被抽出来在兰州搞 展览,他当然得吃饱肚子才画画。就说这次我在他们宿舍,难友们知道我平日里吃得不及他 们,就留下我吃饭,一次再次地劝我吃,让我饱餐了一顿,饱得几乎弯不下腰来。这天,他 们还分到猪肝等肉食,符文虎用报纸包了一包,当然,他们也让我沾了些光,送给我一些猪 肝。只记得符文虎说:‘猪肝沾上了苦胆汁,吃以前要用水泡一泡。‘符文虎有幸去了玉 门黄花农场,没去四工农场,所以我们受过的苦他连边也没沾过。
赵芝贵只来过一次。他进门就数了26元钱给了我,我觉得数目太大,不好意思拿,因为我知 道他也是降了几级工资的人,手头不宽裕。但他说:‘我老婆孩子都在天津,不要我负担, 你就留着用。‘仍态度坚决地把26元给了我。
杨得春买了5元1斤的高价点心留给我和孩子,情义可感,因为此时大家都手头拮据,1斤高 价点心是很珍贵的礼物。我和杨得春相识在十工农场的演出队,当时我是演员,他是乐队的 。我们都回到兰州后,他重操旧业,在五泉公园的露天舞场的乐队又当上了伴奏。五泉公园 离我的住处很近,有时也会有难友邀我去那里的露天舞场跳舞。到了70年代,当我再次身处 逆境之时,经卢全福指引,我在他母亲家里找到他,他又热情地帮助了我,为我家搭了个厨 房小棚,砌了个做饭的锅台。可到80年代后,他母亲住的平房拆迁后不知去向,我再也找不 到他了,只知道他在兰化公司,不知他在兰化哪个厂。我苦苦找他,还想从他那里了解他们 在高台时受苦受难的情况,而最终未能找到他。现在高台的一章在全书中写得最简略,就是 由于我无法了解得更多,而成为遗憾。
武威步校的原军官们,只有徐保安来看过我。他来到我家,看到我正好买到一卷可作卫生纸 用的大张白纸因为当时卫生纸脱销,就说:‘我老婆快生孩子了,买不到卫生纸,干脆 ,把你这些纸都送给我吧,你又用不了多少,自己再想办法去。‘硬是把我才买来的一卷白 纸拿走了。以后我也再没见到他。只是听张露玲说,杨爱珍生了个男孩,为了不忘记在安西 四工农场经受的苦难,他们给孩子起名叫‘记西‘。
武威步校的原军官们后来都未安排工作,在招待所住了一年半载之后,都各回各的家乡,自谋出路去了。此后,我和他们也就断了音讯。只有留在玉门黄花农场的陈明还和我有过来往 ,到打倒‘四人帮‘后,他调来兰州,在省人民政府任职,后来官至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
在火车上认识的‘三八‘式老干部邹春生,以及后来在兰州认识了的参加过长征的官锦文,他俩都是在部队上犯了事被送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的。据说,官锦文在农场因忍受不了饥 饿,曾大发牢骚,表示不满说:‘长征时也没这么苦啊,长征时没啥吃时大家都挨饿,射杀一头野牛,大家就能饱饱地吃上几天,这里长年累月地挨饿,从来也吃不饱肚子,这种苦日子才真难熬得很呀!‘管教干部对待他们这种人多少还有点区别,所以他俩作为幸存者后来都回到了兰州的部队上。据邹春生说,他们一回到部队,单位上就把他们每月的生活费增加 到了100元,这在当时就够宽裕的了。后来,官锦文还和几个年轻人重返夹边沟农场,去取回他们迁场到高台明水时留在夹边沟的东西,他们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我,我就委托他们去时 把景超留在那里的箱子也捎回。
过了几天,他们就捎话说景超的箱子已取回,就放在他们住的甘肃军区招待所,要我设法取 回。我只好写了封信,委托杜博智下班后去取。他大概是用绳子捆绑后把箱子背到我家里的 。 这天晚上又停电,二妹和三妹正好来看我,看到杜博智把箱子背回,二妹连忙说:‘谢谢, 谢谢你了!‘帆布箱是上了锁的,自然是没有了钥匙。我们硬是用剪子把锁撬开,打开箱子 ,举着蜡烛,着急地翻看,看他有些什么遗物留给了我们。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两套叠得平 平整整的深灰色卡其布中山服,还有两件漂亮的带条的府绸衬衣,这是他当年新做不久的衣 服,衬衣也都很新,还有一件绸子棉背心,海蓝色的前襟,后背是黑绸的。50年代初期,舅 舅全家去了敦煌棉花农场,妈妈、几个妹妹和外祖父母住在一起,有个保姆魏嫂,针线活特 别好,外祖母就从箱子里找出些零碎绸子,让她给我和景超各做了一个棉背心。这几件衣服 都是景超心爱的,在农场一直没舍得穿,他是对未来充满期望,心想有一天解除劳教,走出 农场,他将穿得体体面面,人模人样地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我回来了,可他永远地留 在了戈壁的荒野里,长眠在那里了!箱子里有不少干辣椒,我一眼就认出,这些干辣椒正是 我从四工农场寄给他的,他怕全部带在身边一时吃不完,就装进了箱子里,他一定是想到, 我买干辣椒很不易,他要留下慢慢吃,存着吃。令我惊喜不已的,箱子里还有他在农场记的 两本日记,这可是无价之宝!我不禁连声说道:‘这是最可宝贵的,最可宝贵的!‘他总算把 在农场劳动受苦的印迹留了一些给我们,我将细细地 读,刻骨铭心地咀嚼他受苦受难的岁月是怎样度过的。他再也想不到,这两本日记对我是多 么贵重的一笔财富啊!想到他在那样艰难的岁月里竟然还坚持记日记,我的心灵就震颤不已 。我亲爱的人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多年后我才得知,在新添墩时,因有人揭发,他曾烧过 一本日记,这两本日记肯定是以后又续写下来的,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他又是怎样继续把 日记记了下来,至今仍是个谜。在十年浩劫中,我知道在劫难逃,竟把他所有的日记, 他写过的小说底稿,他写给我的信、我在十工农场记过的日记,以及我回兰州后守着孤独和 心灵对话所记的日记,全都付之一炬。造反派来抄家时,我没有留给他们可资利用的片纸只 字。但是,景超宝贵的日记、信件等等,也都烟飞灰灭,全部消失了。看到张贤亮根据劳教 时的日记写的《我的菩提树》,我则痛悔不已。景超劳教时的日记,比张贤亮写的要更详实 一些,其中写到有代表性的一些人物,如后来成为著名学者、美学理论家的高尔泰。其中还 提到傅作恭。傅作恭是起义将领、水利部部长傅作义的弟弟,早在1960年3月就已遇难。景 超的日记里,还有对饥饿的人们各种不同表现的简略描述,以及他自己心路历程的简单提及 。
不过话说回来,在十年浩劫期间,我是无论怎样也无法把这些材料保存下来的。在反右斗争 期间,不仅我们在报社的家被抄了,连我父母家都受到搜查。十年浩劫期间,我能把这些材 料藏到哪里去呢?谁会担风险把它们藏下来,谁又是靠得住的呢?我销毁它们是唯一的选择。 我在十年浩劫中再次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开除公职,遣送原籍监督劳动,读者由此就会 想见到我艰难险恶的处境。
我和孩子们搬到力行新村56号,瞒住了父亲一人,他那时显得反复无常,常常寻衅闹事,我 怕他干扰我和孩子们的生活,觉得远远离开更好。这期间,有一天,我回父母家中取一样生 活用品,我推开房门,家中无人,只见满地都是垃圾,家中唯一的书架被拉开斜放在一边, 像是常年无人住堆放杂物的所在。父亲的神志不清更严重了,他把家里几只老式箱子上的铜 匙件全部拆卸下来拿到街上卖了,但是箱子里比铜匙件更值钱的衣物,他没有注意到,还留 在箱子里。
有一天,他跑到在报社工作的我的堂叔和保鼎家里,打听到我住在力行新村56号,竟怀抱一个旧铝制痰盂,坐在人力车上,一直拉到了大门前。我住的小屋在院子的第一间,我一出房 门,就见他正抱着痰盂从人力车上走下。他见到我,说:‘我从你九爸家里出来,他说你住在这里。‘看到他这等模样,我当即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到这里来干啥,你看你像啥样子嘛,你赶快回去!‘我向人力车工人付了车钱,他就坐上人力车又走了。他怀抱铝制旧痰盂大概也是为了卖几个钱,当时市场物资奇缺,什么东西都能卖出。也许,他在抱着痰盂 在自由市场上兜售时,突然想起应该找到我,就坐上人力车找来了。
此后,我就再没见到他。
5月初的一天上午,小妹凤仪突然来到家里,告诉我:‘大大死了。‘我大吃一惊。我怎么 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死了。我随即和小妹一同来到黄河沿前街的家中。
我和小妹来到家中时,父亲已停放在地上的木板上。妈妈正用湿毛巾擦拭他脸上和手上的污 垢,看来,他已多日没洗脸了。已是5月,他上身穿着三妹的一件蓝底带黄色花朵的棉袄, 外套一件深灰色他自己的中山服上衣,领口没系好,所以三妹的花棉袄从领口处就能看见。 他自己的几件旧衣服都不见了,当时就有人说,他是把几件衣服送进了洗染店,这也是他神志不清的表现,几件旧衣服哪里值得送洗染店。
父亲的突然离世,大家心里自然是悲凉的,但都流不下眼泪来。父亲一生也历经苦难,尽管 这两年的饥肠辘辘改变了他,他对这个世界依然有许多眷恋,对未来依然有憧憬有希冀,他 还想好好活下去,但是,他病态的胡闹,他对全家人的不信任,他的自私,使全家人都离开 了他,谁也受不了他。到他咽气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咽气时,从心灵到肉体肯定都很 痛苦。是房东黄家的人,夜里听到他痰壅塞到喉间呼吸困难发出很大响声,到早晨发现他已 停止了呼吸,就急忙到外祖母家找到母亲和妹妹们通知了此事。全家人流不下眼泪来,是觉 得父亲自己总算解脱了,大家也都解脱了。
母亲和妹妹们赶进家门时,父亲躺在炕上,原来铺在炕上的旧栽绒毯斜放在当地估计父 亲是想把栽绒毯从炕上取下拿去卖掉,但他已没有力气把栽绒毯拿出房门,更不可能拿到街 上去卖。满地都是垃圾,脏得不像样子。再看水缸里竟是他拉下几天的大便。院子里有厕所 ,而不知他为什么竟然把大便拉在水缸里。家里也还有别的可拉大便的家什,不知他怎么竟挑中水缸当作了便桶。这就给母亲和妹妹们造成了难题,水缸不能不用,买新的没钱也买不 到。幸好当时兰州城里还有专门挑水沿街叫卖的下苦人,这些下苦人只要给钱也不嫌脏,就 叫来个卖水的,挑了三担水,方才把水缸清洗干净。这事当时瞒住了所有的人,是怕别人知 道水缸里拉过大便,吃饭喝水恶心。我也只是多年后才听说。
到下午,我们的几家主要亲属都来了,父亲的同父异母弟弟、当工人的和保中来了,我的亲 叔伯兄弟和温、和良也都来了,还有父亲的亲外甥、我的表兄王原泰也来了。当即打发表兄 王原泰去兰工坪甘肃工业大学把正在上课的二妹凤翔叫回了家。
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