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中国皇帝的五种命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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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成功的儿子都是踏着父亲的尸骨建功立业的。杨广知道,刚刚登基的他要务是争取民心。而父亲的错误正是自己的机会。
一上台,杨广就下令重修《大隋律》,文帝晚年制定的酷刑全部取消。用酷刑来维持统治秩序的做法在杨广看来太小儿科了。杨广称圣人之治应该“推心待物”,所以他“每从宽政”,新的《大隋律》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宽大的法律之一。历代王朝均规定,犯谋反等大罪,父子兄弟均斩,家口没官为奴。杨广认为这条法律太不人道。他说:“罪不及嗣,既弘于孝之道,恩由义断,以劝事君之节。”新的《大隋律》断然取消了连坐之罪,开创了中国法律史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先河:废除了对谋反大罪的连坐。(《隋书·刑法志》)这是中国法制史走出的极为重要的一步。可惜这一步到了唐代又退了回去。
相对严酷,杨广更反感的是父亲的吝啬。隋文帝是中国历史上最善于搜刮的皇帝,他一再巧立名目,提高税率,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甚至饥荒时也舍不得打开仓库救济百姓。杨广认为,这实在不是人君应有的气度。即位之后,他即大赦天下,普免天下全年租税。在位十四年间,他多次宽免百姓租税,一再降低税率。
隋文帝“素无学术”,对文化十分轻视。晚年甚至认为学校没有什么用处,各地学校,均予废除。杨广即位不久便恢复了被隋文帝所废除的各级学校。并且发布诏书,宣布帝国的文化方针是“尊师重道”,“讲信修睦,敦奖名教”。(《隋书·炀帝纪》)
杨广初政的这些举措,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天下百姓和读书人的拥护,也迅速在大臣们中间建立了威信。看来,当初文帝选这个“天下称贤”的王子为储,是何等的明智啊!新皇帝的仁慈、慷慨、文雅的形象随着这些政策传遍了帝国,颂扬新皇帝仁德圣功的奏折一再呈进到杨广面前。
十
对于大臣们呈上来的充满了谀词媚语的奏章,杨广只是淡淡地扫一扫,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容易察觉的嘲笑:怎么,这么几下简单的初级政治招式,就值得称颂为什么“圣王之治”、“尧舜之业”吗?
真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古往今来还没有比杨广更自负的皇帝,《隋书》记载,皇帝自负其才学,每每傲视天下之士,曾对侍臣说:“天下人说我当皇帝纯粹是因为血统吗?其实假设令我与士大夫们考试选拔,当为天子的也是我。”
东宫三年,杨广等得太苦了。在别人看来,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而在他看来,每一天都是对他这个不同寻常的生命的巨大浪费。而对他生命的浪费,就是对大隋臣民利益的无可弥补的损失。
整个大隋天下,没有几个人了解这个年轻皇帝心中的瑰丽奇谲的梦想。
正文 杨广:被大业压垮(6)
在杨广看来,父亲政治的最大漏洞就是没有完成帝国精神上的真正统一。从表面上看,父亲治下的大隋天下四海安宁,人民乐业。其实,帝国的统一像一张纸一样一捅就破。东宫三年,不,早在坐镇江南的十年里,他已经无数次地对帝国政治进行了全盘推演。刚一登上皇位,新皇帝酝酿已久的政治构想就井喷式地变成令人目不暇接的一道道诏令,随着驿马的奔驰,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辽阔的国土:
仁寿四年十一月初四,即位仅仅三个月,杨广下令征发数十万民工,在洛阳以北挖掘一道长逾千里的长堑,用于预防突厥骑兵南下,以拱卫规划中的新都。十七天后,即十一月二十一,他又发布诏书,公布了营建东都的计划,命令大臣们勘测土地,调集物资,开始筹备。第二年三月十七日,兴建命令正式下达,数百万民工被征调到洛阳,隋帝国开国以来最大的工地一夜间出现在洛河边上。在这道震动全国的命令刚刚下达四天之后,开凿大运河的命令也正式发布,百余万民工从家乡出发,奔赴通济渠。又过了九天,新的命令传来,六名大臣被派往江南,建造万艘巨船,以备五个月之后的南巡之用……(《隋书·炀帝纪》)
政治机器运转的节奏一下子加快起来,整个帝国都明显感觉到了新皇帝的亢奋。帝国政治旋律从文帝晚年的阴郁缓慢一变而成为高亢急切。
一道道诏令叫大臣们有点措手不及。轻闲惯了的他们从未遇到过这样多的任务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情况。谁都没有想到,那个“深沉严重”、以谨慎著称的晋王,宝座还没有坐暖就抛出这么多巨大的规划。每一项规划都代价巨大,事关全局。这是不是过于急躁唐突?
杨广却一点也不认为自己过于急躁。事实上,他心中的设想才不过公布了十分之一。不论多么幸运,一个人待在皇位上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而他心中规划的政治任务也许要一个普通帝王三辈子才能完成。在杨广看来,自隋朝向上溯源,历史上出现的伟大皇帝只有三位:秦皇、汉武,加上稍逊色些的光武帝。如今,他杨广“以天下承平日久,士马全盛,慨然慕秦皇、汉武之事”,“天才”加上难得的历史机遇,使自己完全有可能“奄吞周汉”,建立一个“兼三才而建极,一(被禁止)而为家”的王朝,实现“日月所照,风雨所沾,孰非我臣”的政治理想,在历史上写下自己伟大的名字,成为“子孙万代莫能窥”的千古一帝。为了在有生之年完成这一理想,他必须只争朝夕。
应该说,大隋臣民遇到了自己这样的皇帝,是他们的幸运。但是,庸众们短时间内理解不了自己的政治蓝图,这也在意料之中。对他们进行一些详细的解释是必要的。他多次召集大臣们召开御前会议,滔滔不绝地解释自己的政治构想,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口才这样好。
他说,从表面上看,父亲治下的大隋天下四海安宁。其实,帝国的统一并不牢固,隋朝开国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四次重大的叛乱,多数发生在新统一地区。这标志着南方与北方在精神上还没有真正统一,帝国各部并没有真正融合。
他提醒大家,历史是有惯性的,从平定江南到现在,大隋王朝的统一仅仅十二年。在此前,是从汉末开始的近四百年的分裂时期。在这四百年间,由于中央权力的削弱,地方贵族势力获得了极大的发展,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门阀士族政治。几个世家大族联合起来,就可以更换皇帝。他们一旦失和,又必然会烽火连天。分裂的势力如同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经隋文帝的初次刹车,虽然势头大大减缓,但势能还十分巨大。到隋初之时,贵族势力仍时时威胁着皇权,他们没有一天不准备着进行阴谋,伺察统治漏洞,有太多的人还在做着划地自治、黄袍加身的梦。
他指着壁上悬挂的隋王朝地图说,在这种形势下,长安这颗钉子已经挑不起新帝国的政治平衡,因为它距江南和山东过远。刚刚发生的杨谅叛乱就证明了这一点。听说杨广登基,这个一直也渴望皇位的弟弟立刻举起了叛旗。叛乱发生在山东一带,由于长安“关河悬远”,等消息传到首都,兵乱已经发生了近一个月,给山东地区造成了巨大的破坏。迁都到处于南北结合点上的洛阳,可以一举调整帝国的政治重心,极大地加强帝国对南方和山东潜在反叛势力的控制,大幅提升隋帝国的国家安全系数。
而开大运河的功用比迁都将更加长远。虽然已经统一,南北方之间却如同刚刚通过手术联结在一起的器官,不断发生排异反应。近四百年的分离使得南方和北方形成了明显的差别。南方经济富足,北方却土地贫瘠。南人认为北人都是杂种,粗鄙无文;北人则视南人为被征服者,胆小懦弱。两地相视,几如异族。事实上,没有多少人认为大隋的统一会持续多长时间,习惯了战乱与纷争的臣民们在下意识里还在准备应付下一场背叛、政变或者改朝换代。
杨广用手指在地图上从南到北用力划了一下:要使帝国的统一从形式升华为精神,就需要一个沟通南北的大动脉,不但可以促进南北的物质交流,更可以促成南北的文化融合。只有这样,整个民族才能神通气爽、血脉贯通。
而建设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就是最好的渠道。
杨广说,伟大的时代需要伟大的创意。迁都与开河,必将把父皇留下的基业提升一个层次,把隋帝国的万世之业置于更开阔、深厚、坚固的地基之上,后世万代都将会记住他们这一代人的功绩。
十一
史称杨广“发言降诏,辞义可观”(《隋书·炀帝纪》),玉树临风的年轻皇帝站在玉阶之上,举止潇洒,口齿伶俐,顾盼自雄。杨广的口才和雄辩征服了群臣。大臣们也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高瞻远瞩的产物。大臣们对这个年轻人开阔的政治眼光、不凡的政治想象力和巨大的政治魄力不禁刮目相看。
一场轰轰烈烈的举国建设运动在隋帝国开展起来,整个帝国都被皇帝灼热的雄心所烤灼着,烤灼得有一点疼痛。大臣们感觉跟不上杨广的工作节奏,所有工作人员都不得不跟随皇帝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皇帝每天都不断询问工程进展情况,不断亲自查看图纸、督促进度。
在国内诸项大工程的前期工作安排得差不多了以后,杨广又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巡视。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那些淹留深宫的缺乏男人气的君主。他曾把南朝灭亡的原因归结为“江东诸帝多傅脂粉,坐深宫,不与百姓相见”(《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一)。他先是举行了规模巨大的南下江都活动,一方面为大运河一期工程剪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视察他离开四年后南方的发展情况。从南方回来,他又率领五十万大军出塞,巡行北方草原,意在陈兵耀武,以坚突厥内附之心。从那之后的十四年,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待在宫中时间只有四年,其余大部分时间是花在巡游的路上。他远赴涿郡(北京),亲自考察进军高丽的路线。他出巡青海,了解吐谷浑王国的情况……即使在巡游路上,他也没有一天停止处理政务。这个精力充沛得令人惊讶的皇帝在长时间登高涉远之后,每天还要看奏折到深夜。在巡游期间,他还不断地关注工程进展情况,发布一个接一个重大的命令,推行一项又一项重要的改革。事实上,他应该登上中国皇帝勤政排行榜而不是“好色排行榜”。他实在是没有多少时间用来与更多女人谈情说爱,卿卿我我。自十四岁与江南大族之女萧氏结婚,直到他去世,他始终与元配如胶似漆、情投意合,这在历代帝王中并不多见。
十二
如果以不带任何偏见的眼光来看隋炀帝的这两项政治构思,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雄才大略的构想。
然而,在古代史家眼里,这些举动正是隋炀帝的罪恶纪念碑。
隋炀帝修建东都的理由在他的诏书中说得已经很充分了。这篇全文载于《隋书》的诏书论证充分、言辞得体,十分明确地从地理、经济角度说明了迁都的必要性。可是千余年来,这篇诏书都被视而不见,隋炀帝的高瞻远瞩被后世史家解读为神志昏乱。比如《资治通鉴》即采用野史的说法,认为隋炀帝修建东都是因为听信了一个术士的一句胡言乱语:
隋炀帝刚刚即位,术士章仇太翼对他说:“陛下是木命,居住在西方不祥。谶语有云:‘修治洛阳还晋家’,所以陛下应该修建洛阳为首都。”隋炀帝深以为然。……下诏于伊洛建东京。
而修建大运河的理由,被曲解得更为可笑。《开河记》称,由于“睢阳有王气”,隋炀帝为了防止此地造反,凿穿“王气”,遂兴此大工。另一种更为流行的说法是,杨广此举,仅仅是为了方便到南方游玩。
正文 杨广:被大业压垮(7)
杨广地下有知,一定会不解这些历史学家究竟与他有何深仇大恨,如此不放过任何一个诬蔑他的机会。
其实,历史学家们与隋炀帝没有私仇,他们有的是公愤。因为在他们看来,继“不守名分”之后,杨广又犯了第二个大错:“多欲好动”。
十三
“欲”在中国人眼里是一个充满邪恶气息的危险词汇。在它充满渴望和张力的外表背后,潜伏着不可预知的惩罚和灾难。在中国文化中,时刻标识着对“欲”的警告:
酒是穿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气是下山的猛虎,钱是惹祸的根苗。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悬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分歧从某一个角度来说就是贫穷文化与富足文化的区别。希腊—罗马文明产生的背景是富足而不是贫穷。贸易船队源源不断地从海外给希腊带来巨额金币,而罗马帝国则靠对外扩张来攫取惊人的财富。富足的经济背景使他们对生活的看法与当时的中国人截然不同。西方文化肯定欲望。希腊人主张人在有限的年华里应该大胆地追求享乐。他们不吝于建筑豪华的浴室,聘请最好的厨师,购买许多奴隶来服侍自己。他们花巨资建起容几万人的剧场,为市民发放看戏津贴。罗马人则有比希腊人更大的竞技场、斗兽场、公共浴室与神庙。这些建筑大多以大理石建成。罗马人似乎生来就为了享受,他们每年的节日加起来长达三个月。公元106年,图拉真在罗马城庆祝达西亚战役胜利,庆祝活动居然长达一百二十三天。在西方文化中,欲望是快乐的源泉,是人生的动力,是丰富这个世界的画笔。
而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恐惧欲望和敌视欲望的文化之一。中国文化的底色是贫困,数千年来一直在贫困和人口压力中挣扎的这片土地确实承载不起太多的欲望。荀子说:“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无争。争则乱,乱则穷。”和罗马人提倡消费主义相反,为了“牢笼天下、防止竞争、预防混乱”,也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这片土地产生的圣人只能提倡一种节欲的人生观。朱熹断然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也就是说,满足自己的温饱是一个人的权利。不过,在达到温饱之后还奢求美味,那就属于罪恶了。
确实,在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