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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2部分

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3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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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们你望我我看你,又看郭头儿,似乎等他发话。但郭头儿实被人精子夹得死死的,只有憋着气挣命的份儿,眼瞪得溜圆,一个字也说不出,螃蟹似的手脚乱舞动身子动不得。僵持移时,官军们软了,慢慢的似乎有点懒散样儿,闪开一个丈许宽的口子。人精子让王尔烈和慧儿走在前,颙琰端枪随着,自己在最后边,夹拖着半死的郭头儿出店。那群兵刀枪、火铳都有,只是投鼠忌器,跟在后头,又像押送又像送行,步步尾随。这时店外人聚了三四百,灯笼、人把通照,这阵势看得分明,谁敢向前逞能?
直出恶虎村约二里之遥,已是到了泗水河边。这里没有桥,官道就淹在浅水底下,旁边是一步一跨的过河石礅,暗幽幽的河水裹挟着碎冰残雪,就从石蹬间潺潺流去。官兵们见他们踩石过河,有人便喊:“喂!好汉,说话算话,该放我们的人了吧!”人精子情知一旦放掉郭头儿,官兵就会像黄蜂样扑过来穷迫不舍,掉脸儿对颙琰道:“爷们先走,我再顶一阵——进山去,一进山,他们就不敢追了!”颙琰嗫嚅着问道:“那……你呢?”
“啥!这时候儿爷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算什么呀?”人精子跺脚道,“您只管走,我好脱身,也能寻着您!半个时辰后我再离开!”
颙琰还要说什么,王尔烈在旁扯他衣襟,说道:“十五爷,这是他的差使。不然就我留下!”颙琰这才无言,牵了慧儿的手一步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是蒙山南麓的一道百里峡谷,北山逶迤直通龟蒙顶,南山是圣水峪,千沟万壑纵横其间,下面是泗河大川。三个人过河五里许就下了官道,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见道就走见山就钻,高一脚低一脚,踩着乱石间小道走了足两个时辰,颙琰才住了脚,揩着额角项上的汗,余惊未息地说道:“大约不要紧了,慧儿已经崴了脚,歇歇儿再说吧。”于是三人在小路边择了石头坐下,却都一时没有言语。
一旦身上汗落,头一条便是觉得奇寒难当。此时定心留神,三人才知是钻进了一个山口,天上的星星被一层薄云盖了,混混沌沌可见东壁西壁都是大山,虽说算不上立陡危崖,高高地矗在紫赭色的天空下,有一种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样子。满山都是黑森森的杂木,看光景松、柏、橡、杨各色都有,夹山的风里头像带了霜,一阵吹来,袭得人手木脸僵彻心凉透,呼啸如潮的松涛在暗中涌动,老树枝丫就在头顶疯狂地摇动,发出怕人的吱吱咯咯声。王尔烈见颙琰石头人般坐着,慧儿抱胸缩颈瑟瑟发抖,震齿之声迭迭作响。一头思量主意,问慧儿道:“咱们的关防文书没丢吧?”
“没,没丢。”慧儿道,“没来及缝鞋里,在我褂襟里……”
“爷的印呢?”
“真凉啊——我揣在贴身小衣里……”
“有钱没有?”
半晌,慧儿才答道:“有一点……是十五爷在黄花镇赏我的一支钗子,能……能换两吊……”颙琰正自想着心事,听慧儿说话,心中不禁一叹,想说话又抿紧了嘴唇。王尔烈道:“两吊也不是个小数目,只这深山老林里头没当铺兑钱……”见颙琰一直沉默呆坐,呵气暖着手又问道:“十五爷,乏了吧?这里忒冷的了,能勉强再走吗?”
“也乏也冷。不过我里头是狐皮背心,也还支撑得。”颙琰的声音在夜地里显得有些忧郁,“我一会儿想阿玛、额娘,一会儿想济南,一会儿又想现在冻饿潦倒。光怪陆离,变幻莫测,有点像戏,不信它是真的。”王尔烈笑道:“彩云楼阁,一弹指幻化为虚。以您的身份受这样挫磨,真也是人间奇事……我原想在黄花镇受了一场惊,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也不料还有个恶虎村!不讲孟子说的‘天降大任于斯人’那大道理,我的同年郑板桥送我一幅字,写着‘吃亏是福’,也就耐人寻味。书本子上读不来,自家磨砺出来,这学问怕是更有用些。”颙琰点头称是,笑道:“我见过那幅字,这是个有意思的人。皇阿玛叫阿哥们都分派差使,也有个磨砺的意思在里头——”他还要往下说,慧儿在旁突然惊呼一声:“有狼!”一下子扑在颙琰怀里,缩在他腋下浑身发抖。
王尔烈和颙琰像被谁掀动了机簧,“霍”地跳起身来。颙琰已是掣枪在手,顺着慧儿手指方向看去,却在下山道上,有个黑黝黝的家伙在蠕动,约摸离人五丈远近,小牛犊子般大小,行动似乎不很灵便。因为山口逆风,这畜牲竟没听到坡上头有人说话,踉踉跄跄又上几步,警觉地站住了,一双酒杯大的眼睛似黄似绿,闪闪地微微发光,动也不动望着这边。慧儿眼尖,低声颤颤说道:“是只豹子,嘴里头叼着不知什么,是麋子?是羊?看不清……”王尔烈也低声道:“十五爷别忙开火……看它动静儿再说……”
三个人捏得满把是汗,和豹子对峙相视,只有一袋烟工夫,那畜牲喉咙里呼噜了一声,将黑线样的尾巴甩了一下,蛮不情愿地侧转身跳入榛树丛中,一阵响动,去远了。王尔烈以手加额,说道:“好险!”慧儿也道:“天爷!这是山神佑护我们十五爷……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娘娘……”
虽然虚惊一场,但这里是不宜再逗留了。眼见天色更暗,显是将近放曙时分,连道上大石也难以分辨,下坡路又格外难走。三个人王尔烈在前,颙琰居中,拉着慧儿,手牵手摸索着一步一步往下挨,听到前头鸡鸣,都是心头一松——这是离村子不远了。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三个人走出一身汗,微曦曙光下看得清,依旧是身在万山丛中,陡路下来的山窝里横着一个小村庄,只可有八九户人家,俱都是柴扉茅舍,沿山一溜排开。房后是层层梯田,房前一条径尺小道蜿蜒委蛇通向山下,没在雾霭云海之中。环顾周围看时,三个人都站在冻得结结实实的冰面上,棋盘样界着田埂,冰中稻茬微露——原来是一片高山腰里的水稻田一一再回头看来路,但见怪石嶙峋,荆棘榛莽蓬生掩护,是一条依着山洪泻道修的石头小道,天梯般直向峰顶伸去……不禁都暗自咂舌,昨夜是怎么走过来的?……似乎只在一恍神间,天色已经大亮。王尔烈觉得亮得快,审度形势才明白,这个村子地势极高,东边山口开阔,西边南北两峰间山梁平缓,是个朝阳地方,天赐的一片山窝地腴土肥沃,山水从峰边绕过来,改成了稻田。见土垣门户前大柳成行,空场上秸草堆垛,碌石碾盘井臼一应俱全,静静地卧在薄曦之中,甚是安谧恬祥。王尔烈不禁暗想: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儿!正要说话,颙琰笑道:“柳暗花明又一村,好去处!”慧儿看着二人形容儿,王尔烈一身剑酃泳欢际枪移频娜强谧樱笠黄乙黄以谏砩希凰狄欢肷砥撇悸移伙J琰也是一般形容,辫上发上沾的都是草节儿,腰里束着的子弹条儿半悬着晃荡,腮边还挂破了,带着一条细细的血痕。两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犹自不觉。慧儿刚要笑,立刻想到自己,低头看时,裤脚也裂了一道大口子,棉鞋也绽了花,忙弯腰去摸时,关防文书还在,这才放心。紧揩了一把自己的脸,蹲了身子替颙琰拍打身上的灰土,拨剔头发里的苍耳子、钩针草之属,说道:“王老爷好歹也收拾收拾,这山上敢情有煤!怎么您就弄得灶王爷似的?”说着,又看一眼颙琰,低头哧哧地笑。颙琰和王尔烈这才留意对方,也都掩口葫芦而笑,却也无可“收拾”,只用袖子揩面,剔草节儿拍打灰土而已。听见村里有了动静,颙琰笑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吃顿饱饭,歇歇,弄清楚我们在哪儿才好打算。我这阵子饿上来了呢!”王尔烈道:“那边有人出来打水,村里有炊烟,就有饭。十五爷,咱们讨饭去!”慧儿指着下山路口一家说道:“我看清了,那一家人家烟冒得早。就去他家,要再有什么凶险,逃着也方便些。”他替颙琰把枪子带儿掖进褂襟里系在腰带上,又道:“爷把枪掖袍子里。这么着进去,一见您,就吓得咋唬起来了,可怎么好?”
一时收拾停当,慧儿看看仍旧不成模样,却也无可设法,只道:“进了人家,有针有线就好弄了一一趁着人少,咱们叫门去。”说罢三人向村里走,已见炎炎红日冉冉而起,腌鸡蛋黄儿似的被云海托着,淡淡的日色映过来,已微有一丝暖意。村里的水井靠着稻场西边,有两个人慢悠悠用扁担摆桶打水,听见狗叫声,只远远瞅着看了他们一会儿,又低头打水,没有人过来啰唣。他们小心翼翼穿过稻田,踏着池塘上的冰上了岸,径到东首第一家。那门是荆柴编的,院墙也是柴编的,轻轻拍了两下,连墙都一阵摇。便听院里一阵鹅叫:“哦哦——哦——!”一声高过一声。一个老太太的声气隔门问道:“是谁啊?”
“我是过路的。”慧儿看一眼王尔烈,答道,“夜里遇了劫道儿的,逃到这儿。大娘行行好,留我们吃顿饭……”里边的老太太没有答话,却有个小孩子声音极响极尖亮,说道:“太婆!是过路的,要在咱家吃饭!”三人这才知道老太太耳背。听那老太太咳了一声道:“谁背房子走道儿呢?石头,给客人开门!”小石头答应着蹿跳出来,轰撵了鹅才打开门,却是个七八岁的小把戏,统着个大棉袄裹了全身,仰着头上的“朝天撅”儿,眨巴着眼打量眼前二男一女,半晌,回头叫道:“他们从凉风口过来的,真的遇了山王爷了!”爽快地开大了门,说道:“进来吧。”老太太正在屋门口择莱,已经站起身,觑眼儿看着三人,说道:“堂屋里坐吧。水已经烧开了,石头给爷台们沏茶。他爷打水去了,一会儿回来下米做饭……唉……出门人不易啊……不是逼到死路上,谁肯夜里走凉风口呢?不易啊……”念叨着,由三人坐了,仍旧择干菜。
这是三间低矮的茅草房,全都用板石垒起,泥皮封得严严实实,因为朝阳,又在村口,并不显得狭窄潮暗。宽大的院落里连鸡笼、鹅屋、牛棚都是石砌的。墙边垛得高高的都是柴柈子,扫得一根草节儿不见,柔和的阳光几乎从东边平射进屋,石桌子石墩子石头神案子石头神龛,静静晒在那里,一落座便觉心里踏实平安。颙琰见石头忙着在东间灶里添柴加水,寻话问道:“老人家贵姓?”
“啥?”
“你姓啥?”慧儿大声道。
“噢……俺姓石,石王氏。他爷叫石栓柱……打水去了,一会儿回来。”
“您老多大岁数了?”慧儿又大声问道。
这下子老太太听清了,“唉”地叹了一声,说道:“九十九了!该死了,棺材板儿都放朽了,坟坑儿也刨好了……老不死,老不死……越老越不死,阎王不收。唉……”三个人惊异地对视一眼,这石王氏怎么瞧也过不了八十,想不到这么高寿!小石头端着大茶碗,每人上了一碗茶,笑嘻嘻说道:“野茶,山里头的黄芹叶子做的,喝吧——别听我太婆的,她今年一百一十一了!明年你再问,她还是‘九十九’!”
三人不禁相顾骇然,却是谁也不相信。王尔烈屈指算了算,大声问道:“吴三桂你知不知道?”“吴三桂啊?知道,知——道。”老太太瘪着凹陷的腮,细心地掐掉一根野菜根,口里喃喃说道:“还有耿(精忠)王爷尚(可喜)王爷,起反哪!遍世界都是兵,一亩地要缴五斗军粮啊……那年我十七,刚出阁……他大爷爷还没出世啊……那世道不好,一斤盐要一斗米换,豆腐涨到七文钱。我坐月子只吃了一斤豆腐,红糖也没有……造孽啊!我活了九十九岁,再没经过那年月……”
一一她说的正是开国之初的“三藩之乱”,这的的确确是一百一十多岁的老人了,事件都记着,年头全乱了,仍旧固执地认为自己“九十九”——民间原也有些忌讳。三个人听她絮叨“早年”,脸上不禁莞尔。趁她说话,慧儿寻石头要来针线,站在颙琰身后缝补衣裳。
略待一时,石头爷爷也回来了。他本人并没有挑水,身后跟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肩上压着水担子。这老汉看去有六十多岁,身材不高,瞧着憨厚壮实,走道儿石板也咚咚作响。小石头欢蹦乱跳迎上去喊“七叔”,帮着掀缸盖儿,又嚷着“爷,来客了——打凉风口夜里过来的!”老栓柱只冲三人笑了笑,却对壮年人道:“山娃子,过你四婶屋里,就说有客,叫她烙几张煎饼送过来。跟石头二哥说,大婆这儿有客,要碾米,驴不能下山驮盐,明儿个再下山吧。”壮年人往缸里倒水,口里答应着,也对三人一笑,去了。老栓柱这才道:“摆桶不小心脱钩儿了,井边都是冰,就叫他七叔帮着捞上来了。唉……我也快不中用了!”
说话间老汉搬出饭来,是煮熬得胶粘的玉米喳子粥加的黄豆,红椒酸菜、咸黄豆、盐调红白萝卜、炒干漉豆角,都用大得出奇的老粗瓷碗盛得岗尖。馏出的小米棒子面窝头金黄金黄,小的也有一拳来大。还有一把洗净了的葱、一碟子豆瓣酱。虽是山农粗饭,倒也琳琅满目的,大冒着热气。三个人连惊带吓奔波一夜,早已饥肠辘辘,看到这桌饭菜,却都眼中出火。一时又见个壮年妇人端着一摞子煎饼过来,焦黄喷香的更是撩人馋虫。却都矜持着拿客人身份。老栓柱却不惯待客,见那妇人要走,讷讷说道:“他四婶,你也来坐。我,我吃过得赶紧上山,山上下着夹子①呢!”那妇人也就不客气,家家常常坐了,笑道:“三哥就这样儿,见生人就出汗。来!跟自己家一样,吃不饱怪自己啦——老祖宗,你还是一味萝卜?我烙的饼加葱花儿,香呐!来一张?”说着递煎饼。老太太却推开了,说道:“你别管我!”颙琰取过饼,卷了葱,学着慧儿的样抹了酱,咬一口,赞道:“香!果然是好!”那四婶笑道:“果然——原来这个饼在你那块叫‘果然’——这个名儿真排场!”众人听了都是一笑。
①夹子,捕捉猎物在陷阱中设置的猎器。
于是众人边吃边说笑。也亏得了四婶,干练麻利,口齿便捷,加上小石头,搅得满桌热闹。闲话里打问,才知道这村就叫凉风口,九户人家都姓石,石王氏就是这村的老祖宗,由各家轮月供饭,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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