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当国-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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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咱中国佬,要想掌握这套本领,恐怕至少还要半个世纪的苦苦磨练呢。近百年前,我们的老辈政客,看人家挑担不重,画虎不成,就出笑话了。
【笔者附注】我的好友,当代治民初国会和政党历史的权威张玉法、张朋园两教授,都相信书面史料,认为民初国会议员真的是当时具有选民资格(约占全人口百分之一)的选民选举出来的。(见张着前书,第四章,第三节。)在下比两位张教授痴长半代。舍下亲友老辈,颇有当年国会中人。根据笔者个人幼年期所听到的‘口述历史’,就没有一个所谓议员真是经过选民票选的。这也就是我个人所深信,‘口述历史’往往可以弥补著述历史之不足的缘故。
再者,抗战后,我自己也具有选民资格了。在一九四七─四八年,所亲眼看到的立监国大代,也绝少是真正选民票选出来的。参选的候选人,其主要竞选的地区,不在他们参选的省县,而是在南京四处请托。当时大陆上最现代化的选区,上海南京应该是模范了。可是我在先岳吴开先先生逝世后,一次和上海区选出的立委马树礼博士闲谈,马公就告诉我说,当年在上海参加选举,‘没有开公点头,是不可能当选的。’其所以然者,是当时立监国大代的名额的分配,已由国民党各派系,和民青两党议定了。竞选者只能在各该党派中和自己的同志去竞选,与社会上的一般选民,关系不大也。吴开先先生当时是执政党、CC系驻上海监管选务的要员。没吴氏点头,任何竞选者,都难得冒进了。上海尚且如此,其他落后地区,尤其是民国初年,那就更不用谈了。
笔者本人在离开大陆之前,也曾在我母省安徽当过一阵编辑和记者,个人所见所闻的选举故事,也是笔难尽述的。此处谈点个人的观察,绝无意低贬前贤老辈,我只是觉得‘形势比人强’的历史古训。我们近现代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转型运动,是分阶段前进的。时代未到新体制不但是无法躐等推行,甚至不断的在回水中倒退,而且愈退愈远。
且看民初国会议员,在国会内曾享有许多独立行动的自由,包括拒贿和秘密收贿的自由(像曹锟贿选)。在国民党时代,虽然许多自由都没有了,但是竞选者如认为选举不公平,还有抬棺材抗议的自由。到共产党时代,不但抬棺材抗议的自由没有了,连开会不举手的自由也没有了。这就是历史三峡中的回水,把躐等引进的政治社会体制,回冲得,愈冲愈远的实例之一啊。
孙中山也受贿百万马克
那时交战双方对中国所使用的金元外交,和银弹攻势,从公开借款和半公开的酬劳、佣金、手续费用等等,到干脆的秘密贿赂,是千奇百怪的。历史本来比小说有趣,我们如把它详细的纪录下来,其故事之惊心动魄,就不下于福尔摩斯侦探案了。最难想像的是,连一代圣贤的孙中山先生,也变成他们帝国主义者银弹攻势下的受害人。为著「反参战’,他老人家也曾接收过德国政府秘密奉送底两百万马克的酬劳。虽然他实际上只收到一百万马克,另外一百万,被何人打劫了,或中饱了,至今还是个天大的疑案。
为著「反参战’,中山接受了德国的大量酬劳,在当时是早有蛛丝马迹的,国民党的党史家,对此也微有所述。但是数目多寡,两方授受的详细情况,却是个不解之谜。一直到二战后,德国国家档案被全部公开,再经过精通德语的资深华裔史家李国祁博士,对该项档卷的细心翻阅,始案情大白的。
李博士二战后留学德国,返国后曾任台湾南港中央研究院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所长有年。接触广泛,著述丰盛,中外咸钦。关于此项发现,李教授在著述之余,也曾在南港近史所,和台北国史馆都做过公开报告。国史馆主持人,当时是曾经孙国父耳提面命的党国元老黄季陆先生。黄公也公开认为此项报告为十分难得的一手史料。既是可靠史料,就该认真处理。
笔者有幸亦曾亲往旁听,也曾与国祁老友多次细谈。据李教授的深入研究,德国原赠中山之数目为两百万马克,而中山所实收者,不过半数;至于所余百万之款何往,李教授则认为,可能为经手人曹亚伯所中饱。但是一般民国史家都认为数目太大,曹君小党员,不会有如此大的肠胃可加以吞没也。另百万马克,有人怀疑,可能是由德国经纪人直接送给另一反参战钜头的岑春了。然耶?否耶?就有待更深入的考据了。
有的读者,读拙著至此,不免心有难安。认为国父一代圣贤,怎能收受外国的贿赂呢?需知中山是一位不治私产的革命者。孔门弟子不是也说过,只要大德无亏,小德出入可也。他们那时搞革命的人,往往也认为革命无道德,以成功为道德。为着争取革命的成功,则何事不可为?这一概念,对伦理学家来说,可能有保留余地。但是近现代革命家,很多都是奉为圭臬的。当然它也不会有伤于中山先生的日月之明也。
当时马克的国际汇率,仅略低于美元。百万之数,在当时中国是吓坏人的钜款。它对其后的中国内战,所谓‘护法战争’,是有其决定性影响的。我们势将继续讨论下去。下章再说吧。
二○○一年十月八日于北美洲
不是议会政治,是帮会政治
这也是转型期所避免不了的现象吧,这种不新不旧的政客,他们所表现的新旧之长,往往远不如他们所保存的新旧之短。前篇已言之,这种政客,在民初所组织的各种大小政党就不下三百余个之多,参众两院的议员,往往身兼数党,而且朝秦暮楚,为着一己政治利害,而变换无穷。
在袁世凯时代,所谓政党内阁,曾盛传一时。为着争取‘入阁’,甚或‘组阁’,小党派成员乃纷纷结盟,毁党造党,分别形成了亲孙的‘国民党’和拥袁的‘进步党’,事详前书。在两党之间发生了争执之时,不用说‘肢体抗争’之激烈,不下于今日台湾之立法院。斯时去古未远,议员们所使用的文具,都还限于毛笔和砚台。在辩论激烈时,往往笔砚横飞,墨汁四溅,当之者就头破血流不成个人形了。所以后来国会之中数百只的石制砚石,都被钉牢在办公桌上,动摇不得了。笔者述史,为何连个小小的砚台,也不放过?无他,搞微观史学,从小看大耳。
我们要知道,台北今日所实行的议会政治中,一些肢体抗争的现象,只是大陆当年搞议会政治的遗传而已。一脉相承,没啥稀奇也。今日台湾,李前总统,和吕副总统,都不要做中国人了。但是他们政治血液的因子,还是地道的国产嘛,想做真正的日本人,也就很不容易了。大陆上的老江,今日之所以坚决否定议会政治者,朋友,您看看博物馆中,民初国会中的砚台,和今日台湾闹选举的乱象,您或许也会同情他底恐惧的。大陆太大,乱不得也。
以上所说的,还只是民国初年,搞议会政治问题的冰山之一角。至于他们如何搞实际政治,则明暗、大小就各异其趣了。在袁世凯时代,他们要参加选举总统,组织内阁,场面大矣哉。所以要毁党造党,从小变大,庶几人多势大,进而掌握大政。可是到黎段当政时,总统和内阁人选早定,搞政治变成搞小圈圈,以便争取实权、实利,搞大党就不如搞小派运用之方便了。因此政客之间的兴趣,就集中于组织小派系,和组织小而收获大的政治俱乐部了。
在老国会恢复之初,首先老的‘国民党’和‘进步党’都萎缩了。前者的骨干乃另组其‘宪法商榷会’,和‘政学会’(后来南京国民党政权中‘政学系’的始祖)一类的小组织,以便在当时最热门的政治事件中,实际参加,并发生影响。一些沧海遗珠的国民党员,则仍然株守于其老巢,什么‘客庐派’、‘韬园派’,和‘丙辰俱乐部’一类的小组织。总之,原来号称‘国会中第一大党’的‘国民党’,是被一些亲孙、离孙,乃至叛孙的一些小组织代替了。
至于老的‘进步党’,它也以相同的道理分裂了。其骨干精英,在梁启超等人领导之下,与袁世凯时代,就存在的老的‘研究系’(以梁启超为首),和‘交通系’(原来以梁士诒‘财神’为首,把持了财政部、交通银行,和铁道运输的亲袁老官僚的无形政团)联合,也组织了一个实力雄厚的‘宪法研究会’。因此,这个恢复了的‘老国会’,就变成两个以研究宪法为名的政团短兵相接的战场了。'参见,一辛着,‘中国政党小史’(节录),载上引‘北洋军阀’,卷一,页二一三─二三○。'
可叹的是,他两方倾掣,重点不在福国利民,而是以各该系的本身的利益为主。因为他两系都不是‘选民’选出来的,没有对选民负责的问题。所以他们既不代表任何社会阶级,也不代表任何社会团体。因此他们争吵的内容,就纯粹以各该系政客最狭隘的私利为出发点了。这也就把最高级的议会政治,低贬成最低级的帮会政治了。事实上,上述邓小平和江泽民所诟病的,不是英美式的议会政治,而是画虎不成,走了样的中国式、走火入魔的‘帮会政治’。
在宏观史学的远景之前,议会政治盖为将来中国必有的客观实在。但是它在早年的中华民国,和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都还可望而不可即,一般人民和当国者,都被帮会政治(像文革时期,四人帮那样的政治)吓昏了头,便错把帮会政治,当成议会政治了。
老国会是怎样恢复的
再谈谈三头马车之一的国会吧。袁死段继之间,那时各派政客和南方军阀,争得最厉害的,便是恢复‘民元约法’,和‘民二老国会’,两者在当时都是神圣无比的,但是读者知否?所谓民二老国会,也是我国近现代史上,第一个只结不散的,没个固定任期的万年国会也。这个国会的上下两院,共有议员八百七十余人。他们是在民国元二年之间,经各省‘选’出的代表,在民国二年(一九一三)四月八日正式就职开议的。这在民国史上号称‘第一个正式国会’里,国民党原是第一大党,宋教仁便是想运用此第一大党来组织责任内阁,而招致杀身之祸的。
由‘宋案’而引起的‘二次革命’(一九一三年夏季),虽然导致孙袁决裂,但袁世凯对国会中第一大党的国民党却屈与优容,因为他要利用当时的国会,来选他做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在他当选了并于十月十日正式就职之后,国会正在进行制宪,并曾推出一部中华民国制宪史上‘第一部宪法’,所谓‘天坛宪法’。可是这部宪法还有待政府正式公布施行时,袁就在国会中找个借口来驱除国民党议员了。结果有四百三十八名国民党议员的议员证,于同年十一月五日被袁勒令吊销,国会失去了开会的法定人数,这个所谓‘民二国会’就被解散了。其后袁氏又借口他底总统大位是根据‘民元约法’选出来的,而民元约法是个施行‘内阁制’的约法,与他担任的‘总统制’相矛盾,所以他要修改约法。因而,在外籍宪法顾问的鼓励之下,袁就炮制出一套适合他理想的‘新约法’,并于一九一四年五月一日公布施行。这样得寸进尺,他后来就做起皇帝来了。
等到他袁皇帝加冕未成,又取消帝制回头做总统时,袁又恢复使用他的‘新约法’。段祺瑞便是在袁氏恢复‘新约法’时出任国务总理的。袁死之后,由于南方护国派的坚持、段的同意,‘新约法’再度被废除,‘民元旧约法’和‘民二老国会’也就随之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六月底八月初,相继恢复了。这段很复杂的故事,我们曾做过详细的叙述,本篇只略为反刍一下,以帮助说明这个老国会恢复的经过。
‘参战案’是怎样开始的?
第二个更严重的政治皮球,就是‘参战案’了。
所谓‘参战案’者,便是一九一四年七月,欧洲的德奥与英法两帮帝国主义之间,忽然爆发了一场国际战争,后来演变成‘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一战争虽然发生在欧洲,因为战争双方都是白色帝国主义,它就必然牵涉到交战各国在亚非拉澳四洲的殖民地了。中国那时正是交战两方的次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而日本其时则是英国的同盟国,因而日本也就学模学样的,做了个外黄内白的‘香蕉帝国主义’,加入了英法一帮的协约国,对德宣战。日军既然不能远赴欧洲去参战,它就向在我国山东半岛的德国租借地开战了。它不但占领了胶州湾和青岛的德国租借地,它甚至把中国整个的山东半岛,也给霸占了。并乘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之时,向中国政府提出‘二十一条要求’,要把中国干脆变成日本的殖民地,事详前卷。
就在欧战正酣之时,我国朝野,尤其是对欧战有‘研究’兴趣的知识分子和政客,也就发生了中国应否像日本一样的去‘参战’的问题了。就在这研究中和辩论的当口,欧战转剧,德国于一九一七年二月,宣布了它在世界五大洋,各公海中,为封锁协约国的海上物资供应,而实行其所谓‘无限制潜艇政策’。这一来就直接影响了美国的对外贸易了。
这时美国的对欧政策,本是偏向于支援协约国的。只因国内德裔公民阻力太大,一时尚需维持中立。迨德国的无限制潜艇政策一宣布,尤其是美国邮轮被袭击之后,美国便于一九一七年四月六日,向德国宣战了。美国既然参战了,美总统威尔逊也就有各种理由,邀约中国一同参战。美国对中国的邀请书一旦发出,中国政府如何回应呢?这在北京政府之中,和全国舆论之上,就发生中国参战与否的现实问题了。
参战利弊大辩论
当时主张参战最力的是国务总理段祺瑞,和他底‘北洋系’的全班人马,这批‘北洋军阀’之热中于参战,其动机显然就不像段氏之单纯了。其时以梁启超、汤化龙为首,而拥段的原进步党和研究系等有影响力的政客,也全力附和,他们认为参战对中国,有百利无一害。理由甚多:
首先是美国参战以后,协约国在欧战中的最后胜利已十分明显,因此中国应该参加协约国,庶几在将来的国际和会上,有争取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