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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喜福会-第28部分

小说: 喜福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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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的母亲——你的外婆,一次曾专门为我看了相。那晚正是大年夜,过了年我
将是十岁了,这在中国是一个大生日。或许正看在这一点上,她没有讲太多批评我
的话。
    “你很有福气,”她说着捏捏我耳垂,“瞧这对又肥又厚的耳垂子,就像我的
一样。耳垂子边薄的,生来就是穷命。你长着一对好福气的耳朵,但你必须不放过
任何机会。”
    然后她又轻轻拍拍我下巴:“下巴正好,不长不短,说明你的寿数恰到好处。
寿命太长也不好,变成一种负担了。”
    至于鼻子,你外婆说:“你的鼻子也像我,鼻孔不太大,因此守得住钱财,鼻
子挺直,也是个好相,鼻子不正的女孩,运气总不好。”
    然后她又掰开我的头发:“我们的额头也很像,或许你的前额比我更宽,因此
你比我更聪明。而你的发鬓长得比我低,这说明你在年轻时,生活上会有些坎坷……
眼睛也很好,是诚实热情的,你会成为个好妻子、好母亲和好媳妇。”
    当时我还很小,我很希望长得更像母亲一点,因此,不觉时时模仿她的表情和
举止。
    我变得和她越来越像了。可一次洪水,却让我和母亲分开了。我的第一个婆家
把我撵出来了,然后又是一场战争,接着过了一个大洋,把我带到新的国度。妈再
也不会知道,这些年来,我的脸相有了很大的改变。我的嘴角开始者往两边耷拉,
而我的眼睛,也开始很美国化地左顾右盼,而在旧金山一辆拥挤的电车上,一个急
刹车,把我的鼻子撞歪了,那正好是在我们去教堂的路上。
    在美国,要想保持一张不变的中国脸孔,那是很困难的。甚至在我还未去美国
以前,在北京,我就特地花钱请了个在美国长大的中国小姐,让她教我该如何适应
美国的生活方式。
    她曾经如此对我说过:“在美国,你万万不能对人说,你要永远留在美国。如
果你是个中国人,你一定得说你羡慕美国的教育及他们的思维方式,你必得向他们
表示,你要成为一个有学识的人,然后把学到的本领献给中国人民。”
    “那……如果他们问我,我想学哪一门专业,我该怎么说?”
    “宗教,你一定得说,你要学习宗教。”那个漂亮的女孩子如此教导我,“美
国人对宗教,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人的想法,各有不同。因此在这方面,无所谓对
与不对。你只要对他们说:‘我是为上帝而赴美深造’,他们立时会十分敬仰你。”
    然后,这女孩子代我填写了一份表格,我再把她所写的抄了一遍又一遍,直到
我完全能默写下来为止。在姓名一栏上,我填上琳达?孙,生辰日期:1918年5月1
1日,出生地:中国太原。而在职业一栏,我写上神学院的学生。
    最后,在接受了我更多的钱之后,那女孩子又给了我一个忠告:“首先,你必
须找个丈夫,最好是找美国公民做丈夫。”
    大约看见我吃惊的样子,她很快又补充着:“当然,美国公民也有中国人。
‘公民’并不一定指高鼻子外国人,但如果你丈夫不是美国公民,那你还得做第二
件事,就是生个孩子。是男孩或女孩在美国倒问题不大,反正他们都不会给你养老
送终的,你说呢?”我们哈哈大笑。
    “不过,尽管如此,你还是得小心,”她对我说,“如果移民局问你有几个小
孩,或者你想要几个孩子,你必须回答吓,你还没结婚呢。’语气要诚恳虔诚,表
情要真挚坦然。”
    当时的我,一定显出一种困惑的表情,因此她马上接下去解释着:“要知道,
你一旦生了个孩子,这孩子就是美国公民,他可以让母亲也作为美国公民留下,懂
不懂?”
    但令我困惑的不是这,而是为什么她说我应该语气要诚恳,难道平时的我,给
人的印象还不够诚恳坦直吗?
    我女儿总跟人家说,我是从中国经过一段长途颠簸才来到美国的。这话是不对
的。我并不是那样穷。我是乘飞机,而不是坐船来的。我的第一个婆家给了我一笔
钱,然后我做了十二年的电话接线员,也积了一笔钱,因此我并不穷。但我乘的那
班飞机,却飞了三个星期:它在香港、越南、菲律宾、夏威夷等地都要停留,因此
待最后抵达美国时,我再也扮不出一副真诚快乐的表情了。
    女儿,你还者要跟别人说:我是在“中国屋”餐馆遇到你父亲的,说是我有一
次从甜饼馅里吃出一张命运纸,上面写着,我将嫁给一个黑黑的漂亮男人,我刚把
那张纸放下,那个饭店侍应生就冲着我笑,后来,我就嫁给他了。你真会胡开玩笑。
你父亲根本从未当过侍应生,我也从不上这餐馆吃饭。从来只有美国人才爱上“中
国屋”吃中国菜。如今这家“中国屋”餐馆已拆掉了,在原址上造起一家麦唐纳餐
馆,而中国招牌上则写着“麦东楼”三个字。这简直在胡搞,什么“麦东楼”!唉,
你呀,你们呀,都被那种假中国化迷惑住了。让我把一切都如实告诉你吧。
    我刚到时,海关处并没人问过我什么刁难的问题,他们核对了我的证件后,就
让我进关了。我决定先去找那个北京女孩提供给我的地址。我跳上一辆公共汽车,
来到加利福尼亚街,看见一幢高耸的大厦,这是老圣玛利亚教堂,布告栏上写着:
上午七时到八时三十分,中国礼拜。我默记着这个时间表,以防万一移民局问我在
哪里做礼拜,我就可以对答如流了。随后我穿过马路,对面是一幢普通楼房,只见
墙面漆着这样的字样:今天的得救为了明天的安宁①——美国国家银行。当时我就
想,噢,那就是美国人做礼拜的地方。今天,那个圣玛利亚教堂还在,可当年那幢
低矮的银行已拆掉了,竖起一幢五十层楼的大厦,就是现在,你与你的未婚夫在那
儿供职,盛气凌人地应付每个纳税人的地方。
    当女儿听到这里,总会乐得哈哈大笑。看不出吧,老朽的母亲也会讲几句笑话
的。
    我继续沿着小坡路往上走,街道变得越来越狭窄、阴暗和肮脏,虽然一路上能
不时看看各种有中国特点的装饰,却都是粗糙蹩脚得很,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
总要把中国风味中最落后的部分作为特色来点缀?他们为什么不建造些庭园或水池
之类?
    ①英语得救与储蓄为同一词,琳达在这里搅混了。——译者注
    我终于按地址找到了那个北京女孩提供我的地方,尽管我早对此不抱太高的希
望,但那个吵闹肮脏的环境,还是令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一幢绿色大楼,一大
群孩子老鼠样在楼道上窜蹦着。在402号,一个老太太出来了,她一开口就抱怨着,
她足足等了我一个礼拜。然后,她又很快就写下几个地址给我,随后她向我摊开她
的手,我给了她一美元,她不屑地瞄了眼,说:“小姐,”她用汉语说,“这里是
美国,哪怕一个叫花子,一美元也打发不了的。”我又给了她一美元,她说:“唷,
你以为我这个咨询如此廉价呀!”我只好再给她一美元,她这才不吭声了。
    我按照这个老太太提供的地址,在华盛顿街找到一个廉价公寓安下身。这种廉
价公寓,通常都位于一家小店楼上,然后,又根据那花了三美元才获得的咨询名单
上,我找到一个每小时有七十五美分的工作。那可是个可怕的工作。本来我希望能
做个售货员,但我的英语不行。而这个工作,是为外国男人做按摩。我马上知道,
这种行当,犹如中国的四等妓女无疑,因此我马上辞掉了,并用黑墨水把那个地址
涂掉了。而其他职业,大多由广东人和台山人垄断着,这些南方人世世代代在这里,
打下了根基,发了洋财,由他们的重孙或玄孙掌握着整个华人区的命脉。
    由此想到母亲曾对我说过:“我早年的生活是坎坷颠簸的,这很有道理。后来,
我就在一家甜饼工场做事。我们坐在机器边的高凳上,机器上不断运送出滚烫的小
煎饼,而我要做的,则是抓起那滚烫的金黄色的煎饼,嵌进一张命运条,然后趁着
煎饼尚未变硬时,把它们对折。这工作看着简单,却十分辛苦。你如果下手太快,
会让烫黏的面团灼痛手指,落手太慢,甜饼就会变硬,那就无法嵌进命运条,而且
这个煎饼也就报废了。
    只做了一天,我的十只手指就给灼得通红通红。第二天,我的眼睛也吃不消了,
因我一天到晚得盯着煎饼看。第三天,我的臂膀都抬不起来了。但熬了一个星期后,
我就能轻松地应付这种纯属机械的操作了。这时,我才有暇发现,我的一边是个沉
默寡言的广东老妇人,她不苟言笑,至多自己用广东话唠叨一阵。我的另一边,是
个年龄与我不相上下的女工,我发现她边上盛次品的桶内,次品极少,我怀疑她根
本把那些做坏了的煎饼吃掉了。她长得很丰满。
    “暧,小姐,”她常常这样压过机器的隆隆声叫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让人愉
快,因为,她也讲国语。“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你会出人头地地决定他人的命运?”
她这样问我。
    我一下没听懂她的意思。她便顺手拈起一张命运纸用英语朗读起来:“不要在
洗衣服时与人打架,否则即使你得胜了,你的衣服也会变脏的。”
    我还没能听懂,她又拣起另一张纸条念道:“钱是万恶之首,它会让你因不满
足而去盗窃。”
    “什么废话!”我说着,并决定应好好学一下这些美国谚语。
    “这就是命运!”那年轻女工解释着,“美国人以为这就是中国谚语。”
    “可我们中国人从来没听说过这些鬼话,”我说,“这些话语毫无意义,根本
不是什么命运,只是一派胡言乱语。”
    “不,小姐,”那个年轻女工咯咯地笑着,“这些晦气话就是通过我们的手,
送到其他那些倒霉鬼手里的,看看谁得到它们了。”
    这个年轻女工,就是许安梅。看,就是安梅姨。现在又老又怪的安梅姨。
    有一天,安梅对我说:“琳达,这个礼拜天到我们教堂来吧。我丈夫的一个朋
友,想找个中国太太,当然,他还不是美国公民,但我肯定知道,他有办法拿到公
民身份的。”就这样,我认识了你父亲龚丁。这次的结婚可不像我上次的婚姻,这
次我可以自己选择:行或者不行,我都可以自己选择。
    但第一眼看见你爸,我就不大顺眼。他是个广东人!我怎能嫁给一个广东人呢?
但安梅姨却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不在中国,不再需要非找个同乡故
里的丈夫不可。在美国,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同乡。”
    第一次与你父亲见面,我们两人都挺害羞的。我们各自不懂对方的方言:广东
话和国语,我们便一起去上英语课,讲英语,有时将汉字写在纸上来帮助理解对方
的意思。但对于要结成一对夫妇的男女来说,这样的谈话是远远不够的,而这样的
谈话方式,颇像英语课上的会话:“我看见一只猫,我看见一只老鼠,这是帽子。”
    但我很快就觉得,你父亲是很喜欢我的。他会用中国戏剧里那种夸张的表情,
与我谈话。
    比如,他手绕着自己头发,手脚不停地划动一番,我便知道,他所供职的那个
太平洋电话公司,工作有多紧张多忙乱。你实在不了解你父亲,他具有演员的天才。
    后来我才发现,他的职业,并不如他所描绘得那样忙,那样重要,甚至也没那
样好。这时,我可以与你父亲用广东话对话了,我总要问他,为什么他当时不找一
个更好一点的职位?这时,他便装聋作哑了。
    至今我也对自己好生奇怪,为什么我非要抓住婚姻这个字眼呢?我想,那全是
因为安梅给我灌输的那一套。她常跟我说:“在电影里,男孩和女孩传字条,然后
双双陷入爱情烦恼之中而不可自拔。你也需要做点这样的游戏,否则,待你醒悟过
来,你已成为个老太婆了。”
    那晚,安梅和我在当班上,拼命搜觅命运纸条,我们想找一张合适的给你父亲。
安梅已选好了一大堆候选的纸条堆在一边。其中一条写着:“金钢钻是女孩子最好
的伴侣,对一个好朋友,你永远不要原地踏步。如果你有了这样一个想法,那就是
求婚的时候了。”
    我自己选中了一条:“当家里没有另一半时,这幢房子就不能称为家。”我悄
悄把这张命运纸包在一只煎饼内,然后把这煎饼小心包好。
    次日下午英语课后,我将手伸进自个的挎包,故意惊叫一声,然后从中摸出一
只甜煎饼:“看,一只甜煎饼。哎唷,整天看着这些甜煎饼都看得我倒胃口了,这
只给你吃吧!”
    他接过煎饼巴哈巴喀地吃起来,一边读着嵌在里面的命运纸。我便假惺惺地凑
上去说:“那纸上写着些什么?”他不吭声,我催着他:“翻给我听听。”
    那天我们正在朴次茅丝广场散步,那是个雾蒙蒙的黄昏,穿着薄呢大衣的我,
觉得冷飕飕的,因此我希望你父亲快点向我求婚,我可以早点回去了。只见他认真
地读完了那张命运纸条,然后颇严肃地说:“哎呀,spouse这个词怎么解释?待我
回家去查查字典明天再告诉你。”
    第二天,他便用英语对我说:“琳达,你能做我的配偶吗?”我听了哈哈大笑,
他那个用词实在不大妥帖。就这样,我们决定结婚了。
    一个月后,我们在第一浸礼会,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举行了婚礼。九
个月后,你爸和我,就拿到了我们的公民证明——一个又胖又重的男婴,你大哥温
斯顿。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由“赢得”和“吨”①两个单词组成,我
要培养一个一生可以赢得好多好多的儿子,他要赢得许多东西:钱财、声誉、富裕
的生活……那时我就想,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有的,我怎么会料到,温
斯顿后来竟死于车祸,那时,他才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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