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说再见-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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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万里路自有它的好处,书本上的知识是平面的,不比亲身体验。
父女返到家中。
他问女儿:“还高兴吗?”
“过得去,爸,与你在一起真是好。”
李育台说:“彼此彼此。”
公寓底层有一个室内泳池,清晨,育台趁女儿熟睡,留下字条,到楼下游泳。
这些年来,他被工作训练得每日睡五六小时即够,否则工夫便赶不出来。
享福也是习惯,需要时间培养。
诺大泳池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看房子的时候,雅正说:“这敢情好,纪元可以在这里学游泳。”
楼价不便宜,他们挑了个最小的一房单位。
他怕女儿挂念,二十分钟后匆匆离水披上毛巾衣上楼。甫走进出路,见有人推门进来。
抬起头,一怔,来人是名少妇,好面善,她比他还要先点头。
在清晨的阳光下看,她又不是那么像雅正了,可是两人同样不愿挺直腰板,有双臂抱在胸前的习惯。
没想到住在同一层公寓里那么凑巧。
颔首后他回到楼上。
纪元还没睡醒。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快乐仍然爱吃,再失声痛哭也能抽噎着入眠。
公寓还是由雅正装饰的,简单实用的家具、厨房用具应有尽有。
育台过去看纪元,长长手长长腿,早不是一个婴儿,已是一个小女孩了。
雅正仍然时时抱她,在家总是拥在怀中,时时一起看纪元刚出生时的照片。
女儿一直是雅正最佳模特儿。
纪元醒了。
她说:“爸爸我听见你启门出去,那时是六时三刻,可是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继续睡。”
“我当然会回来。”
纪元忽然害怕了,“要是万一不回来了呢?”
“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
“万一万一万一呢?”
“那以后我们父女形影不离好了。”
纪元紧紧拥抱父亲。
下午他们去逛印度街,又去牛车水,最后在莱佛士酒店喝咖啡。
这时已有朋友风闻李育台到了狮城,打电话来约会,育台并不想拒人千里,于是约好一起吃饭。
最先到的是老同学施启扬,他在国立大学做得颇有地位,但一见面便说:“育台,发了财也不提携我们,”口气不像教育界人士倒像生意人。
育台笑道:“施何必曰利,别来无恙乎?”
“我与风芝已经离婚。”口气十分豁达,实事求是,几乎有点愉快。
育台却大吃一惊,瞪着施启扬不放。
“育台,你这是干么,我脸上开了花?”
不,可是施启扬在大学里追求于风芝的情形尚历历在目,他怎么样起早落夜跑到于家楼下去等,凤芝与表哥去跳舞害得他哀哀痛哭……
忽然分手了。
施启扬嗟叹一声,搓着手,“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育台问:“你们结婚有多久?”
“六七年吧,”仍然十分轻松,“她一直不习惯星洲生活,此刻已回香港。”
雅正很喜欢凤芝,曾为她移居星洲而惆怅过一阵子。
施启扬说下去:“大家都认为分了手只有更加轻松,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可是当初——”
“现在是现在,育台,我们生活在现时。”
朋友陆续来了。
小纪元一贯得到额外的注意,众父兄叔伯均向她问好,可是夹杂在成年人当中,她难免觉得寂寞。
育台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少妇带着的男童来,他的年龄与纪元相仿,他们应当有话好说。
上头盘时纪元已经不耐烦,她悄悄同父亲说:“我出去走走。”
“别离开这一层楼。”
“知道了。”
“十五分钟回来。”
纪元笑笑。
她这一走去了近三十分钟,育台有点坐立不安,主菜吃不下,借点意思,出去找女儿。
心头十分焦急,所有意外均是一疏忽造成,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一出走廊,看到纪元坐在楼梯口与一位小朋友在聊天,他放下心。
走近了,发觉那位小朋友好不脸熟。
“啊,是你。”
小朋友也讶异,“你是在飞机场为我们拿行李的叔叔。”
“请问你的名字是——”
纪元说:“他叫黄主文。”
“你好,很高兴再见到你。”
纪元又说:“他与母亲在这间酒店里喝喜酒。”
两个孩子开小差出来走走无意中碰上了。
“爸,我们吃完没有?”
“大概还需半个小时。”
“我与黄主文在这里等。”
“别走开。”
“主文妈妈也是这么说。”
呵那位少妇。
育台回到宴会厅去应酬。
饭局一结束他就告辞。
接女儿时看到她孑然一人。
“黄主文呢?”
“被妈妈接走了。”
“他父亲呢?”
“他没有父亲。”
育台一怔,“那是什么意思?”
“他生长在单亲家庭,自幼没见过父亲。”
“你们谈了那么多?”
“我们坐在外头差不多一个小时。”纪元表示遗憾。
“来,回去吧。”
“这是黄主文的电话号码。”
“我们不再应酬,明天我们到槟南去看风景。”
“名信片寄出没有?”
“全部办妥,你放心可也。”
“我已经想念嘉敏嘉华。”
“等你连吴瑶瑶都怀念的时候,我们可以回家了。”
“永不。”
“很好。”
在槟南,一朝醒来,已是九时三十分。
李育台十分高兴,这真是一项大跃进,终于向睡懒觉迈出第一步。
那一天,摄影集这样说:“纪元,无论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我想你高兴,现在,我要向所有冬季的衣服告别,我想今冬已经用不着它们。”
那些衣服,至今还挂在衣橱里,将来,等纪元来处置,待纪元十三四岁时,应知道该把它们怎么办。
他与女儿在椰林下皎洁的沙滩漫步。
纪元忽然这样说:“热带没有冬季。”
“知道何故吗?”
“无论地球如何转,太阳四季都照射在赤道附近。”
“这是长春不老之地。”
“人能够不老吗?”
“当然不行。”
“等我长大了,我可以穿妈妈的衣服。”
“也许式样已经不流行了。”
“没有关系,我不理那些。”
“我记得你最喜欢一件丝绒裙子。”
“是,把脸孵在里头很舒服。”
一下子从沙滩一头走到另一头,天边新月是淡淡一个影子,育台抬起头,雅正,是你在看我们吗,雅正,是你吗?
他与纪元走回旅舍。
生活在真实世界里,脏衣服一下子堆积如山,牙膏肥皂很快用光,吹风机坏了,头发还湿漉漉,还有,纪元晚上不住醒来打扰父亲睡眠。
忙张罗,育台累得喉咙痛。
一一克服之后,他们又要上路了。
马不停蹄可以少些心事?也不见得,父女同时发觉这些年生活百般称心,完全是因为有名能干的主妇持家。
雅正且是城内闻名的艺术家。
工作有成绩的女子很多,可是很少肯同时花那么多时间在家上,令家人舒服。
纪元说:“妈妈亲手带大我。”
是,低着头一边微笑一边育婴一边又不忘工作。
纪元说:“一定很辛苦。”
纪元自幼很有性格,延至两岁三个月才完全不用喂半夜那一顿,到了后期,甚为无耻,清晨三时半育台朦朦醒来,发觉厨房有灯,跑近一看,见到小小纪元坐在桌前大嚼饼干牛奶,像大人吃宵夜一样。
雅正当然在一角陪她。
然后到了三岁还一句话不会说,需要表达意见时又十分急躁,“这,”李育台曾歉意地同妻子说,“大概都像我。”
勇于认错,可是所有责任仍在雅正身上。
到了飞机场,正把行李送入关,纪元发觉有一只皮球滚到脚跟,她抬起它,想物归原主,一个长得比她还高的女孩子走过来,呀呀作声。
纪元怔住,将皮球交还,那女孩由家长领着道谢走开。
那是一个低能儿,纪元凝视她的背影。
李育台拍拍女儿肩膀。
没想到纪元说:“看上去她比我快乐。”
“或许是,但是她的家人多么担心,你总不能把快乐寄托在他人痛苦上。”
在飞机上,纪元忽然说:“不知现在,同学在上什么课?”
李育台笑了,“是呀,不知这一刻,你陈叔叔在与哪个业主纠缠。”
纪元笑了,就在这时刻,有人脱口叫她:“李纪元。”
父女同时抬头看去。
“咦,是黄主文,”纪元挥挥手,“你好,”转过头来,“爸爸我过去说句话。”
李育台颔首。
那男孩子也离座,陪纪元走到空处谈话。
他母亲正在看书,不打算与人打招呼。
李育台也乐得闭目冥恩。
这一程飞行比较长,纪元能有个伴,也是好的。
小朋友特别渴望有伴侣,纪元小时候,只要有同龄小孩陪她玩,就算欺侮她,也心甘情愿。
雅正一直没有怀第二个孩子,她成为女儿惟一的玩伴。
除出吃饭的时候,纪元并没有回到座位里来。
李育台第一次发觉女儿与小朋友可以谈得那样投机。
其实他愿意坐到那位女士身边去,让两个孩子并排坐,可是他没有心情交际应酬:女士贵姓?那是你的孩子?几岁?你们往何处?今天天气真好……
凡是问题,都侵犯他人私隐,李育台怕人家发问,故此他也不会提出问题。
雅正曾经说:“我丝毫没有打算与纪元同学的父母做朋友。”
其他家长却过分热情,动辄拨电话到他们家来。
育台曾经纳罕,“他们在何处得到号码?”
雅正没好气答:“校方把所有同班学生家中电话印在一张纸上派发。”
“他们有权那样做吗?”
“谁敢投诉,打老鼠要忌着玉瓶儿。”
所以任何一名小学教师都可以把家长支使得团团转。
李育台听见耳畔有小小声音说:“他睡着了。”
又有纪元的注解:“这一年他睡得很少,别吵他。”
这样体贴,李育台不禁感动起来。
直到飞机降落,那位女士都没有打扰他。
纪元问:“我们到伦敦了?”
“是,你四岁来过一次,还记得否?”
“有一间圣彼得大教堂。”
“就是它了。”
“那时妈妈在我身边吧?”
“寸步不离。”
过海关时那位女士排在他们前边不远之处,穿着米色针织套装,育台记得雅正说过,乘飞机至好穿那个,不会皱。
他们母子持护照,很快过关。
在行车轮盘附近李育台特别留意那两母子,可惜不见人。
他随口问:“纪元你同黄主文说些什么?”
“我们交换身世,谈到个人兴趣,近况以及将来。”
那等于是无话不说了。
“他好像很成熟。”
“大我半年,比我懂很多。”纪元对新朋友很满意。
“他怎么没有上学?”
“他在家中读书,由母亲与舅舅教他,功课很好,他说在美国,许多家长嫌学校繁文缛节多多,师资低落,班房太挤,教材古旧,政府也允许家长自己来。”
半晌李育台问:“他们住美国何处?”
“长岛。”
“他母亲干何种职业?”
“她是一名作家。”
“真的吗?”李育台有点意外,“那多好。”
一出飞机场他便看到阮世芳。
世芳与他拥抱,又与纪元握手。
“欢迎欢迎,欢迎到蜗居来小住。”
上了世芳的豪华跑车她才说:“我是特地请了半天假来接飞机的。”
“世芳,那是令尊的生意。”
阮世芳叹息,“都那样说呵,我为公司出了死力,耗尽青春,却无人承认。”
“世芳,你太想证明什么了。”
阮世芳苦笑。
她特地把车子驶进游客区,纪元在后座细观风景,十分享受。
忽然她讶异地说:“乞丐!”
前座两个大人笑了,纪元总算增广了见识。
世芳的家在沙里住宅区,一亩地,六只狗,三个工人,纪元一见那一堆犬只,立刻高兴地混到它们当中。
世芳远远看着纪元,感慨地说:“差一点点,她就是我的孩子。”
育台有点不好意思。
“育台,当年我真应该嫁给你。”
“我怎么敢高攀。”
“这句话真坑了我一辈子。”
“你是马来亚锡王阮庆京的女儿,剑桥法律系高材生,人又长得美,我一直只敢远远欣赏。”
“育台,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李育台问:“还有无黄瓜三文治?”
“你一直没向我求婚。”世芳不愿转变话题。
育台摊摊手。
“是我没有福气。”
育台苦笑。
“你这次来找我,我觉得十分荣幸。”
“我确想见见世界各地失散长远的亲友,听听他们对人生宝贵的意见。”
世芳笑了,扬一扬长发,“你要听我的心得吗?做人要随缘随意随心。”
“要是环境很苦恼呢?”
“默默承受。”
“真没想到千金小姐也会这么说。”
“育台,我承受的压力,非你可以想象。”
“你何必一直为身世耿耿于怀。”
“你知我是庶出,几个大太太生的兄长当我透明,这种日子我也熬着过。”
育台诧异,“至今尚如此?”
“直至天长地久。”
“我的天。”
“我也并无知心朋友,育台,我真高兴你来。”
世芳眼神落寞幽怨,看样子并非客套。
“世芳,你在此间也算是闻人了,又锦衣美食——”
“是呀,可是感情没有寄托,生活无从落墨。”
“那么,”育台鼓励她,“结婚吧,生个孩子。”
世芳嫣然一笑,“你的口气像极家母。”
育台有点尴尬。
“可知你也是真的为我着想。”
育台点点头。
世芳接着说:“好人早逝,育台,你总得把皱着的眉头放开来。”
育台随世芳参观大厦,“十二间房间,你轮流往?”房子像建筑文摘中的示范屋。
“我不住这里,此处专用来招呼亲友,我自己用市中心一间小公寓,事实上我很少回来。”
门外宽大的草地打理得一株杂草也无,像一张碧绿的地毯。
世芳忽然问:“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令堂是我们公司的业主,在她家看到你。”
育台的记忆一丝不乱。
“我连忙出去打听你这个人,他们都说,世芳,他喜欢艺术家,几个女朋友不是画家就是小提琴家,你跟着父兄叔伯做家属生意,不是他那类型。”
这话育台还是第一次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