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说再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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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颔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发抖,汗流浃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间惨事。”
“然后,我就哭了。”
说出来之后,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
“现在呢?”
“希望时间快点过,女儿快长大。”
“你们是相爱的呵。”
“是。”
“相爱夫妻不到冬。”
过半晌李育台问:“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讪笑,“我实事求是,不再劳驾希望。”
“那很好。”育台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谁?”
“你的亡妻。”
“当然,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时间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门前,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
“谢谢!”
李育台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郎凄凉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关上门,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她问:“谁?”
“陈叔叔的朋友。”这是真的。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终于睡着了。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一觉醒来,天尚未亮,才四点多,可是已经十分满足。
心仍然痛,感觉一样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觉,这也是一种进步。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必死无疑。
李育台闭上双目,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还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点,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但是又怕影响纪元。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
“纪元,是你吗?”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瑶瑶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父女二人苦中作乐,笑了片刻。
李育台长叹一声。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尚能见到流莺踪迹。
小纪元颇懂事,问父亲:“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们在幼时,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父母对她们,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他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九时正门打开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识途老马,立刻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
雅正时常取笑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但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
现在,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
纪元敬佩地问:“二亿五千万岁?”
“是。”
“哗,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
“有,三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统是虫。”
“噫,我最怕虫。”
父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纪元看电视。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想家吗,想同学吗?”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
纪元说下去:“现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干后逐件归类折好,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
门铃响了。
因是纽约,李育台十分警惕,“我来。”
拉开一条缝问:“谁?”
“是我。”
“你是谁?”育台定睛细看,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记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变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咳嗽一声,“我们刚要出去。”
“啊没问题,我包了些上海云吞,顺路拿点上来,我这就走。”
她把篮子递过来,转头离去,因知道被嫌弃,脚步甚急,左脚未去尽,右脚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跄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往电梯走。
“等等,”忽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请等等。”
两人转过身子去,留客的原来是纪元。
她一脸笑容:“这位姐姐,云吞怎么煮法?”
李育台也自觉抗拒过甚,乘这机会拉开了大门。
那女子见情况转变,便大大方方说:“由我来好了,”又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纪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径进厨房去了。
育台轻轻问女儿:“为什么叫住她?”
纪元答:“多个人讲话也是好的。”
她也进厨房去学下云吞。
算了,当一个节目也好,这个孩子一向寂寞,能够顺她的意,就随她去。
育台坐下来翻阅报纸。
他无意翻到讣闻栏。
某,七十三岁,逝于圣保罗医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岁,遗下一子一女……
每个人逗留在人世的时间长短不一样,苦乐亦绝然不同。
这些人都有至亲,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报纸,看向窗外,默默不语。
不到一会见,纪元笑嘻嘻捧出一只碗,“爸,快趁热吃。”
育台笑了,她语气似一个小主妇。
纪元的最佳最忠心导师已不在人世间,她必须无师自通,学到什么是什么。
育台当下微笑,不忍扫女儿的兴,“拿来,我肚子饿到极点。”
随后,纪元邀请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谈得似乎相当投机。
尹形影卸下夜妆,举止谈吐与一般女大学生无异,日里,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躯壳租借给另外一个灵魂。
纪元说:“爸,对街有名信片卖。”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岁之前我不会让你单独行动。”
纪元在前边走,两个大人跟身后。
形影忽然说:“世上原来没有完全快乐的人。”
育台微笑,“你说得对,而且,原来金钱也真的并非万能。”
他俩一齐苦笑起来。
形影劝说:“不要太过悲切,你的哀伤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抚摸面孔,“我还以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
“你应该到我们这里来多多学习。”
“对,还有多久毕业?”
“明年,不过,毕业也等于失业,所以在修打字速记,要不,就做婴儿保姆,反正在这个大都会,随便在哪条门缝里扫些渣滓出来,就吃饱好些人。”
说得无限苍凉,可是说得真好。
她又道:“纽约是一个旧都会,像从前的上海,门槛极多,钻进钻出,已是大半辈子,一有余钱我就汇回去。”
纪元在那边已经挑了一大叠名信片,李育台连忙过去为她付钱。
尹形影在一角看着。
有些女性永远有人照顾,小时候是好父亲,长大有好伴侣。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口气。
她看看表,过去道别。
纪元问:“几时再出来?”
尹形影微笑,“这几天我比较忙。”
“你有我们的电话吗?”
“你们也不过逗留几天而已。”
“那,只有以后再联络了。”
尹形影与纪元握手,“很高兴认识你。”英语倒是相当标准。
“后会有期。”
他们就在街上话别。
纪元随即忙着近别的店铺,她倒是很会随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着那婀娜的背影感慨万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汇看歌剧,纪元不喜欢,半途离场。
万家灯火,李育台与女儿在街头踯躅,寻找人生的真谛。
回公寓接到老陈的电话。
“鸟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声,“谢谢你的好安排。”
“听说你没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么知道?”
“伴游公司没收费,说那位小姐没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声。
“育台,人生得意须尽欢,又云,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谢你。”这次语气已不那么讽刺了。
“做人不必那么认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个晚上有人陪着说说笑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说是不是育台,总比独个儿胡思乱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处境那么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有人按铃。
“又是谁?”李育台没好气。
“是我们老同学苏南成一家四口,快去开门,请他们吃顿好菜。”
“老陈——”
“相信我,说说笑笑一个晚上容易过。
育台无奈,只得挂了电话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苏南成一家,满面笑容,一子一女年龄与纪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兴得与老苏拥抱。
纪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来招呼,三个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说话。
苏南成絮絮说起别后之事,搔着头皮,“你们能干,你们都发财了,你看我,教一份书,千辛万苦,清贫如故。
李育台接着他的手,“你比我们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们是你的瑰宝。”
苏成南愉快地问:“育台,真的吗,你真的那么想?”
“老陈嘱我代他请客,你爱去何处?”
老友苏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气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鱼翅。”
育台立刻打电话到鱼翅酒家订座。
老苏很幽默地说:“金钱万能。”
谁知育台很认真地说:“不,除却用来吃吃喝喝,没有什么大用。”
“育台你真客气。”
“到了后期,雅正什么都吃不下,和着血吐出来。”
苏南成欠欠身,“我们也闻说这件不幸事。”
育台叹口气。
纪元与苏家兄妹谈笑甚欢。
“纪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现在放假吗?”
育台看看时间,“来,我们出发吧。”
那是一家中莱西吃的菜馆,装修情调十分好,颇有点名气,消费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们一行数人打扮算比较朴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个全是名贵菜式,领班脸色分外亲切。
忽然有人过来叫:“李叔叔,纪元,你们好。”
纪元一见,大喜,“黄主文,你怎么在这里?”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随着看过去,只见另一桌上坐着他母亲,她朝他颔首。
她也与朋友在一起。
纪元这时恳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们这边来?”
黄主文有点抱歉,“对不起,我得陪母亲。”
纪元低声问:“都是些什么人?”
“我大舅同三舅。”
纪元说:“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打过,你们大概是出来了,没人听。”
黄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边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优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显颜色款式,只是觉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与老苏闲谈。
老苏在说:“……异乡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们会习惯的。”
“是,我们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来尝一尝这个珍珠翅。”
纪元轻轻同父亲说:“我想过去与黄主文说几句话。”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台子与台子之间转来转去。”
纪元知道父亲很有点原则,只得坐着不出声。
苏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兴,等到结帐的时候,领班一脸笑容说:“那边黄先生付过了。”
育台这才知道,黄主文从母姓,他母亲是黄女士。
他笑着同老苏说:“我居然没做成主人。”
随即走过去道谢,黄家十分客气,李育台只逗留了三分钟,匆忙间他好像看到黄女士戴着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种当中大颗两头越来越小的珠子,她几乎天天戴,无论配什么衣饰都可以:裙子、晚装、牛仔裤……
此际他听得老苏说:“谢谢,谢谢,下次再见。”
“以后我们要多多联络。”
老苏紧紧握着他的手。
那老好人带着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着新衣出来赴约,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贴身,老苏的经济情况看样子的确不大好。
纪元问:“为什么不送他们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愿意在太阳落山之后驾车到皇后区。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间要门当户对。
“苏大弟说他们一家难得出来一次。”
李育台抬起头,“那也不妨碍他们将来成为成功人物。”
“可是,”纪元说,“那会使他们的童年失却许多乐趣。”
“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事。”
纪元说:“是,我也发觉了。”
人生总有缺憾,否则女娲不必炼石补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说:“幸亏有命运做主宰,决定一切,不然的话,如何做出取舍呢。”
“假如妈妈可以回来,你愿意少活几年吗?”
李育台笑,“当然愿意,可是事与愿违,她不会回来,我则可能活到九十八岁。”一个人心碎之后,还可以活那么久吗?为着纪元,他会尽力而为。
可是那是没有质素的生命,越长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么地方?”
“还没决定,你呢,你有什么心绪?”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时候,纪元已经梳洗定当伏案在写明信片。
天气已经相当凉快,出门之际没带厚大衣,一会儿要同纪元去买。
他冲了杯咖啡,翻开雅正的摄影集。
这一天她如此写:“纪元,在世上只有短短数十年,我竟节聚了那么多身外物,有许多,想留给你作为纪念,不知你可愿接,其中,有一只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运,我承继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点也不贵重,当年买的时候才几千块钱。
雅正的头面首饰都不算名贵,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听见她同三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