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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如何说再见-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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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串珠,一点也不贵重,当年买的时候才几千块钱。

雅正的头面首饰都不算名贵,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听见她同三岁小纪元说:“你如果听妈妈话,胜过妈妈满头珠翠。”

是育台替她选购了那只比较像样的戒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都属于纪元了。

比较珍贵的是几套摄影器材……

电话铃响了。

响了一下,又切断,可是过了一刻,又响起来,谁,谁这么犹疑?

育台去取过听筒。

那边说:“我是和平。”

难怪,“和平,好吗?”

“陈先生说你不介意听电话。”她嗫嚅。

“只有这一次他说对了。”育台鼓励她。

“没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体好。”

“出版社说,摄影集头一版两万册已经售罄。”

“这么快?”

“成绩那样好,他们赶快加印,现在想你加写一个序。”

育台立刻说:“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觉得如此。”

育台说:“我毋须赚人热泪,眼泪往肚里流好了。”

和平说:“那我去推掉他们。”

“你盯着他们,宣传不要太商业化。”

“听说是口碑促成销路,并无太多广告。”

“一般评论如何?”

“都说感动得流泪。”

没想到真情始终还获得欣赏。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为社会赞许,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问:“纪元好吗,你好吗?”

“还过得去,旅途上见到许多人碰到许多事,发觉世上没有完全快乐的人与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问:“幼儿是百分百快乐的吧?”

“不见得,他们亦有许多恐惧,像妈妈不知是否在身边。”

和平说:“我倒是很快乐。”

“可那多好,那真是绝佳消息。”

谁知和平补一句:“能与你说电话已经很快乐。”

这样的话叫育台难过。

“天气已凉,小心添衣。”

“也许我们南下佛罗里达。”

“谢谢纪元给我寄明信片。”

“我会跟她说,再见。”育台挂上电话。

纪元拿着一叠明信片过来,“我们去邮局。”

父女俩穿得暖暖,相拥着上街。

纪元问:“会下雪吗,我还没见过下雪。”

“再隔两个月吧。”

在邮局排队寄掉信件,他带女儿去添置冬衣。

雅正注意女儿打扮,曾经这样说:“我在当然没问题,我不在会有点头痛,你陪她到常去的时装店,不要等减价,否则尺寸颜色不齐全,请女店员代为配搭,记住藏青与白是最好的颜色。”

可是此刻纪元坚持要买一件鲜红长大衣,而店员又非常怂恿。

育台只得轻轻同女儿说:“妈妈去世三年内最好不要穿红色。”

纪元立刻扔下红衣,羞愧地说:“我竟忘了。”

由此可知,只要放时间下去,一切都会淡忘。

纪元吃惊地问:“我怎么会忘记?”

“没有关系,我们挑这件深紫色的好了。”

“不不不,我不要大衣好了。”

“纪元,不要怪自己,妈妈最希望你忘记。”

“我是无意的。”纪元落下泪来。

可是记忆自有它自己的生命,骤来骤去,忽明忽灭,非我们心身可控制。

“听爸爸话,高高兴兴。”

正在此际,有人叫纪元,父女抬头,看到黄主文站在跟前,这小男孩有点似纪元的守护天使,李育台对他有异常好感。

纪元一见他,擦干眼泪,高高兴兴地与他坐下聊天。

育台对店员说;“要深紫色那件。”

其实紫色也还是荤色,不过育台知道雅正不会计较,雅正甚至不介意他们父女齐齐穿红色。

取过大衣,他看到黄女士站在他对面。

他笑笑说:“又碰见了。”

她很大方地答:“大家都对这几个地方有兴趣。”

“未请教大名。”

“我叫黄仲苓。”她并无伸出手来握。

李育台报上他的姓名,然后说:“孩子们好似很谈得来。”

“这叫作缘分。”

育台颔首,“是,合与不合的原因实在太多,不如索性笼统称之曰缘分。”

黄仲苓微笑,那种悠然的神情的确有点像雅正。

“你们在旅行吧?”

她想一想,“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也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从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过三个月。”

育台听了十分意外,他没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你是在逃避什么吗?”他冒昧地问。

“不。”

“你是在追寻什么吗?”

“也不。

“噫,一次又一次环游全球只是你的兴致。”

黄仲苓笑笑,“可以那样说。”

李育台立刻道:“我愿意跟你学习。”

育台黯然,“这一年来她始终未能专心向学,已被校方记过多次,让她暂时离开学校,稍减厌恶之心,也是好的。”

“她把悲忿的心情发泄在同学与功课上了。”

育台讶异,“你很了解?”

黄仲苓答:“我也有孩子。”

“那么,相约不如偶遇,我们一起午餐。”

两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样。

午餐黄仲苓只叫了一客芦荀沙拉。

育台问:“你茹素?”

她点点头。

雅正亦是素食者,她最喜欢吃朝鲜蓟。

“主文说,纪元的母亲是谢雅正。”

育台不由得问:“你听过她?”

“久闻大名,我有她所有的摄影集,非常欣赏。”

育台很觉宽慰,“那多好。”

“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艺术家,不过兼职妻子及母亲,家人不易察觉她受欢迎的程度。”

“她从来不提。”

“也许,她根本不在意。”

育台忽然笑了,他记起来,有时纪元真正顽皮,雅正也会诉苦:“妈妈是个有成绩的摄影师,妈妈不必坐家里干受气。”

她知道她有名气,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带到家里来。

笑容收敛,育台叹口气。

黄仲苓看在眼内,“生活中少了她,一定很凄苦。”

育台低下头,“不足为外人道,非笔墨可以形容。”

“我们可以觉察到你的失落。”

“这一年来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所以带着纪元出来散散心。”

“有没有好一点?”

“有机会见到不同的朋友,与他们谈谈,得益匪浅。”他并无正面回答。

“明天我们到波士顿,将会停留一段日子,主文要写功课。”

“能够把地址给我吗?”

黄仲苓给他小小一张卡片。

育台珍藏起来。

“你要是不介意,纪元可以来我家住。”

育台笑,“我同女儿形影不离,你们可以爱屋及乌吗?”

黄仲苓也笑,“我们有两间客房。”

可是育台并无意去打扰他人。

早上起来碰见了,总得问一声好,人前人后,不住道谢,脸上要挂住一个合理客套的微笑……这是干什么呢,这比上班还累。

老陈说过,在外国居住,最累之处是入乡随俗,逢人要笑要问声好,开头蛮好玩,一年后累得贼死,连忙搬到华人聚居地,名正言顺黑口黑面做人。

各地风俗不同,无事自笑,在华人来说,算是苦差。

纪元问:“我们会到黄主文家去吗?”

“有机会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请我去住。”

“将来再说吧。”

纪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觉得不甘心,“你们到底谈些什么?”

“昨天我们谈到母亲的名气。”

“谁的母亲?”

“先是谈到主文的妈妈。”

“黄仲苓是个名人吗?”李育台一无所知。

纪元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笑?”

“是主文说的:‘有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你同他讲《红楼梦》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欢看书的,大抵都听过黄仲苓这个作家的名字。”

李育台气结,“当然我知道《红楼梦》。”

纪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并且奉朋友之言为金科玉律,前来嘲笑老父。

女儿迟早要长大成人飞出去。

这也是他的盼望,女儿有事业有家庭,忙得不可开交,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电话,节日才前来相会……

他才不要纪元牺牲所有来与他长相厮守。

“黄主文还说什么?”

“他说:我俩的母亲都是社会知名的艺术家。”

“那很好。”

“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

“你觉得两个母亲有无相似处?”

纪元想了一想,“两个人都很静。”

“还有呢?”

“两个人都颇为富有。”

纪元的观察力不错,世上赚得到钱的艺术家是极罕有的。

“可是,”她说,“我觉得我的妈妈长得比较美。”

半晌李育台才说:“睡吧。”

那一夜,纽约街上照例警车鸣鸣,育台忽然想带着女儿到宁静的小镇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纪元穿上新大衣与父亲拎着行李出门。

电话铃响。

育台说:“别去听。”

“也许是黄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纪元沉默,掩上大门。






如何说再见4



4

他们到佛罗里达去住了三天酒店。

纪元落落寡欢,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着,成日在沙滩上皱着眉头,太商业化的旅游区不适合她,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说,她可能有点累了。

“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么,到温哥华吧。”她名正言顺地拿着加拿大护照。

“那处的老师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于没答。”

“我说的是实话。”

就那样决定了。

温埠来接飞机的妹妹与妹夫说:“哗,父女骨瘦如柴。”

这是实况。

李育台带纪元到几间学校去兜了一个圈。

他同女儿说:“取易不取难。”

“哪一家易,哪一家难?”

“看看运气缘分。”

父女俩都吊儿郎当。

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总得上学。”

“你又没有孩子,你怎么知道?”育台含笑。

“育台,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社会有一定的准则需要遵守。”

“是吗,社会又有什么好处给我?我伤心若绝,社会帮到我吗?”

妹妹瞪着他,“这叫作愤世嫉俗。”

育源说得很正确,这不错是育台此刻心态写照。

“索性安顿下来,把纪元放在这里上学,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台还是笑,“纪元在此,你问她可愿意。”

“她是个小孩,当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台摇头,“小孩也是人,应有人权,该尊重她的意愿。”

“大人也是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为大人好,我只想纪元快乐,记住,是她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育源没好气,“你任由纪元胡作妄为?”

“我不担心,我们李家并无不羁的遗传因子。”

育源吁出一口气,“你把纪元交给我照顾,你自己继续流浪吧。”

育台微笑,“我死后一定交予你。”

“育台,怎么讲起这种话来。”育源啼笑皆非。

育台转变话题:“说说你吧,几时生孩子?”

“我与夏长志早已决定不要孩子。”

育台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与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愿——生一个来玩玩,孩子有什么好玩?那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乐少,你若真爱他,负起所有责任,他还有少少抵偿,否则不如像贤伉俪那样,轻松自在。”

育源脸上忽然泛起一个傻气的笑容,“可是他们有胖胖的脚与胖胖的手,会得飞扑过来叫妈妈,咕咕地笑,我老觉得他们清脆的笑声会直达天庭。”

“是,”育台承认,“所有的婴儿都是折堕的天使。”

然后在复杂的成长过程中,他们迷失了方向,真正堕入红尘,万劫不复。

育源叹口气,“你看我的脚,拇指曲折,前前后后都是老茧,真不能想象曾经一度,它们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台冷笑,“你的脚,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脚的情况还真不赖呢。”

夏长志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说些什么?”

纪元自一座庞大精致的洋娃娃屋中抬起头来,“脚与心。”

夏长志摇摇头,“我仍然不明白,纪元,我们到地库游泳,我们新装了一只波浪泳池,一开动电源,水浪推动,泳者可一直在原位习泳,练习最好。”

纪元随着姑丈下楼去。

育源问哥哥:“你会再婚的吧?”

“我想不会了。”

“那也不必蓄须明志,把胡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几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乐趣?”

“言之过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摸索,原来,我并不认识我自己,少年时,我照父母的标准生活,青年时,照学校那一套做得完美无瑕,然后社会需要什么,我努力应付,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有待发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羡慕你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

“因为他们不知我付出多大代价。”

育源笑,“这叫我想起本地歧视新移民的白人。”

育台接下去:“对,因为他们不知我们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台,你应常来探访我们。”

“不退休,哪里来的空。”育台苦笑。

这是真的,年轻得志,名成利就的他并无踌躇满志,相反地时时愁眉百结,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说:“我支持你,继续流浪吧。”

育台忍不住笑,“谢谢你。”

然后育源建议,“让我们一起去乘东方号快车。”

“好主意!”

“要问问夏长志可走得开。”她又犹疑。

“他?真是走得开那日他的白须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脸,“别侮辱长志。”

育台微笑,她仍爱他,那多好。

这是一对壁人,在现今世上,志同道合又真正相爱的夫妻已经不多。

大哥来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宾至如归。

“记得青年时我们为前途烦恼?”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轻过。”

“我只觉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选择太多了。”

“来,我们去看他们游泳。”

地下室烟雾腾腾,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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