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上的女人-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有一辆计程车停在我面前,车上的人叫我上车,他是林方文。我已经全身湿透,不想再跟自己过不去。
「谢谢你。」我对他说。
他没有理会我,那顶鸭舌帽压得很低,脸很模糊。电台刚好播放着《人间》:
「从相遇的那一天,
那些少年的岁月,
该有雨,洗去错误的足印,
该有雪,擦去脸上的模糊……。」我的身体轻微随着歌声摆动。
「你很喜欢这首歌吗?」林方文问我。
我点头。他沉默不语。我们听着同一首歌。
那首歌,总是叫每一个人无端地伤感,连看《龙虎门》和《花花公子》的林方文,也不例外。
计程车到了港大,我找钱包付钱,林方文对我说:「不用你付钱。」
他就这样付了计程车费,完全不需征求我的同意。
「喂!」他叫我。
「什么事?」
他把外套脱下来扔给我:
「你把衣服拿去。」
「不用。」我说。
「你的衣服湿透了。」他说。
「我不怕冷。」我说。
「我不知道你冷不冷,但你现在好象穿了透视装。」
我看看自己,才发现身上的白恤衫湿透,整个胸罩浮现得一清二楚,我把林方文的外套抱在胸前,
尴尬得不敢望他。
接着的一课,林方文没有出现。我的恤衫已干透。我把外套拿去宿舍还给他。
他不在宿舍里,房门没有关上,我走进去,以为自己走进了一间旧书局。他整个房间都是书,半张
床给书本霸占了。房里并没有大量的《龙虎门》、《花花公子》或《姊妹》。有《战争与和平》,也有
《百年孤寂》,他原来也看那些书。桌面很凌乱,翻看一下桌上的纸张,其中一张纸上,有《人间》的
歌词。
「有几多首歌,我一生能为你唱?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
他竟然那么无聊把歌词抄一遍。
即使抄歌词,也没有可能连简谱一起抄下吧?《人间》的填词人是林放,林方文,方字跟文字合并
,不就是「放」字吗?难道林方文就是林放?
这个猛啃《龙虎门》的人,能写出那样动人的歌词?《人间》不是我听过最好的歌,却是最能感动
我的歌。
我看见床上有一支颇为残旧的乐风牌口琴,是填词的工具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突然闯进来,把我吓了一跳。
「我把外套还给你。」
「哦。」
他没有理会我,把刚洗好的几件衣服挂在房间里。
「《人间》的歌词,是你写的吗?」
「没想到吧?」
「是你?真是你?」
「你的样子很吃惊,是不是象我这种人,不象会写出这样的歌词?」
我从来没想过,那段日子里,每晚陪着我入梦的歌,竟是他写的。一个我极心仪的填词人,竟然站
在我面前,他是我认识的人。
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应该离去,却不由自主地留下,期望他会跟我说些什么。林方文没有跟我说话
,温柔地拥抱着我,我竟然没有反抗,我好象已经跟他认识了很久。
才气令女人目眩,不是他的臂弯融化了我,是他的歌词,是他的才情,令我失去矜持。
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跟一个和我没血缘的男人拥抱,他的体温温热着我,我用双手紧紧抱着他
,象找到了一个依归。他用双手捧着我的脸,唇贴着我的唇。我闭上眼睛,不敢望他。那一天,是一九
八六年十一月三日。
我和林方文一直拥抱着,谁也不愿意先放手。我们好象是一对被长年分隔开的情人,竟然可以互相
拥抱,便无论如何不肯再分开。我看着书桌上的小闹钟,时间以轻快的步伐歌颂爱情,我们已经拥抱了
一小时。
「我想喝水。」我说。
他放开我,倒了一杯水给我,我们拥抱了一小时,他竟然还没有摘下那顶鸭舌帽。
「你为什么总是戴着帽子?」我锲而不舍。
「没想过为什么。」
那一刻,我是一个刚刚跟他拥抱了一小时的女子,我问他问题,他竟然那样不负责任地回答我,我
觉得尴尬,他是不是觉得我说话太多?刚刚献出初吻的女孩,也许应该保持沉默。
他吻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他不是头一次接吻,他很会吻人。
「歌词真是你写的吗?」
「如果不是我写的,你刚才便不会让我抱,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你这个人太计较了。」
我觉得很愤怒,他会不会是玩弄我?因为我曾经批评他上课时看《龙虎门》。他故意要吻我,然后
向其他人炫耀,证实我不过是一个容易受骗的女子。如果那是真的话,我已经输了,我还留下干什么?
我冲出走廊,离开宿舍大楼,上了一辆计程车,车上竟然播着那首歌:
「该有雨,洗去错误的足印,
该有雪,擦去脸上的模糊。」
为什么是那首歌?它是我的紧箍咒。
我和迪之在清吧见面,对于我终于和一个男人拥吻,她显得很雀跃,也许她觉得,以后我们可以有
更多共同话题。
「要查出来不难,我问唱片监制便知道。如果他不是林放,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但我感觉到,他就是那个人。
迪之很快便查出来。
「监制说,他常常戴着一顶鸭舌帽。」
「那一定是他。」
「好啊!你跟才子恋爱!他很红呀,很多歌星指定要他填词。」
「你跟林正平怎样了?」
「不要说了!他正在追求一个歌星保姆。」
「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吗?」
「是很漂亮,不过是个男的。」
我目瞪口呆。
「我质问他,他说,他也玩玩男人。」
「玩玩?」我想吐。
「我被人玩了。他是个玩弄女人的风流种子罢了。是我太天真。」
「你会回到邓初发身边吗?」
「我已经不爱他。」
迪之没有流下泪来,她尽量使自己若无其事。那是她第一次明白爱情可以是游戏,她把那次玩弄当
成是短暂的爱情,那样会使她好过点。
第二天上课,林方文进入课室时,仍然戴着那顶鸭舌帽,他坐在我身边,在我耳边说:
「你应该已经查出我是不是林放吧?」
我别过脸不去望他,心里却很快乐。
他那天竟然乖乖看笔记,没有看他的书。
「今天为什么不看《龙虎门》?」
「新一期还未出版。」
我给他气坏:「你为什么看《龙虎门》?」
「好看呀!」
「那《花花公子》呢?」
「好看呀。」
「那《姊妹》呢?」
「我想多了解女人。」
他把手伸过来:「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为什么要给你?」
他竟然很快便把手缩回去。他应该多问我一次。
下课后,我以为他会约我吃饭,他竟然匆匆说了一句:「我会找你!」便跑回宿舍。
周末和周日,我守在电话旁边,地久天长,等待一个人的声音。他要是想找我,一定可以从其中一
个同学手上拿到我的电话。可是,他没有找我。
星期一,我在课室外碰见他,故意不去望他。
「今天有空一起吃午饭吗?」
「没空。」我说。
他的样子很失望,看来他不打算再求我。
「哦,慢着,你说午饭?午饭我有空,我以为你说晚饭。」我想跟他一起,唯有自己打圆场。
我们长途跋涉去浅水湾吃汉堡包。
「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吗?」他说。
「你不知道吗?」
「你没有告诉我。」
「你没有去查?」
他摇头。我常常以为,他喜欢我,该千方百计查出我的电话,那是一个男人爱慕一个女人的表现。
后来我当然知道,他不是那类男人,他要女人付出。
班上的人开始知道,我和林方文谈恋爱。他们也猜到,他是近日很红的填词人林放。
消息很快传到乐姬耳里,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她,她跟我说:
「听说你跟才子谈恋爱?」
我看得出她眼里的妒忌,她以为但凡出色的男人都应该追求她。林方文追求我,是没有遇上她而已
。
终于有一次,给她碰到我和林方文一起。我看到她特意从老远跑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则特意不介绍
林方文给她认识,我一定要捍卫我的初恋。
「她是谁?」林方文问我。
「我的中学同学,很漂亮吧?」我试探他。
他没有理会我。
我们常常那样斗嘴,他永远是爱理不理的,他只会对他头上那顶鸭舌帽坚持。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卅一日,我们相约在卡萨布兰卡吃饭庆祝新年。我听迪之说,那里可以跳舞,所
以当林方文问我想到那里度除夕,我便选卡萨布兰卡。
除夕晚上我等了五小时,还没有看见他。驻场歌星倒数十秒迎接一九八七年,普世欢腾,我气得一
个人在哭。他会不会从此不再出现?
他在十二时十五分来到,安然无恙。他坐下,我立即起身离开。
他拉着我问:「你去哪里?」
「你现在才来?」我流着泪质问他。
「我在录音室。」
「你忘了我在这里等你?」
「忘了。」
他竟然那样回答我!我无法不承认,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他根本不在乎。我掩着脸冲出
去,他在餐厅外拉着我,把一张歌谱塞在我手里:「这首歌是我为你而写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支乐风牌口琴,吹奏一首歌--
「告诉我,我和你是不是会有明天?
时间尽头,会不会有你的思念?
在你给我最后、最无可奈何的叹息之前,
会不会给我那样的眼神--最早,也最迷乱?
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因为你,我甘愿冒这一次险,即使没有明天……」
感动是一座熔炉,烧熔我的心,逼出眼泪,即使用一双手去接,也接不住。
「为什么要写这首歌给我?」
他没有回答我。我忘了,他不一定回答问题。
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愉,天的遥远地的辽阔,海的深沉山的高峻,也比不上天地里有一个男人,为
我写一首歌。
他抱着我,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我害怕你永远不会再出现!」
「怎会呢?」他吻我。
「新年快乐!」他跟我说。
「新年快乐!」我说。
一九八七年的一月一日,我们在海边等待日出。我渐渐了解,我正爱着的人,是一个很难让我了解
的人。他会忘掉我在等待他,却为我写一首歌。听到那首歌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对我那样情深。
他有本事令我快乐,也最有本事令我流泪。
「在我之前,你有要好的女朋友吗?」我问他。
他点头,我很妒忌。
「你有送歌给她吗?」
他沉默。
「日出了,你看。」我拉着他的手。
是的,日出了,我和林方文会不会有明天?
「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
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这是不是林方文要对我说的话?他是个悲观的男人。女人最害怕遇上悲观的男人,她要用双倍
的爱心来呵护他。她的喜怒哀乐,都由他操控。
但,即使没有明天,他是陪我看一九八七年第一个日出的男人。
一天,我陪林方文一起去看歌星录音。在录音室里,我第一次见到林正平,他不知道我是迪之的好
朋友,用深情的眼神望着我。我想起他跟男人搞在一起的事,有点作闷。
「林放的情歌写得很好,能感动很多女人。」林正平对我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称赞林方文的深情,抑或想提醒我,林方文写过很多情歌给其他女人?
我和林方文一起离开录音室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一直不说话,大概是他的悲剧人物情绪又发作。
「你跟林正平很谈得来吧?」他幽幽地说。
原来他妒忌。我突然觉得很快乐,他妒忌我和另一个男人谈话,他不是一直都爱理不理的吗?
「你妒忌?」我试探他。
「林正平不是一个好男人。」他说。
我笑而不答,我当然知道,我装着无知,让他不放心。
「嗨,你什么时候才肯摘下你的帽子?」我突然有勇气再次向他挑战,「你洗澡的时候,是不是也
戴着帽子?」
「我很妒忌你的帽子,它比我和你更亲密,它没有一天离开你。」我说。
他继续向前走。
「摘下你的帽子。」我在后面追上他,伸手要拉下他的帽子。他跑得很快,不让我碰到他的鸭舌帽
。
「你跑得挺快。」他说。
「当然,我是女子排球队队员呢。」我企图拉下他的帽子。
「你好奇心太重。」他闪开。
「你为什么不肯摘下帽子?」
「我说过,我没想过为什么。」
「一定有原因的,你的头顶有一个洞,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