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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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说,有位车主,愿意把租金折为车款,把车子给他用,若干年后,车子属于他,他干不干?”
卓敏冷笑,“那把车主莫非发神经?”
“也许,但有可能,他想偿还王羡明。”
“王羡明不想念不劳而获。”
“卓敏,他还得省吃省用苦干做若干年,没有人要把车子送给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涂帐,哪里还得清。”
“卓敏,人人纠缠不清,独你撇脱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为什么不直接向王羡明讲?”
李平微微笑,一顶高帽子无形无迹地送过去,“他一向只听你的话,卓敏。”
高卓敏此刻那里还是李平的对手,只觉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
当下卓敏口气软化,“车从何来?”
“你家亲戚众多。”李平提醒她。
“都是穷人。”
“这些细节,慢慢筹划,主要是大前提获你通过。”
卓敏刚想说什么,李平又抢着说:“你慢慢考虑周详了,才知会我不迟。”
午聚时间有限,卓敏是不敢迟到,李平则怕人看小,不想迟到。
回到写字间,她嘘出一口气,靠在门上,闭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担子。
谁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来了吗。”
李平心想,我可没迟到呀。
“夏先生打锣找你,有要紧事。”
“我这就去见他。”
“他已经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赶到。”
李平顿觉十分尴尬,明明是办公时间,夏彭年却如此着迹,把她呼来喝去,在众人面前破坏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来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这确是件事,你坐我的车,玛丽只当你替我办事,没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细心,赶着去了。
朱明智看着她背影摇摇头。
这就是李平难能可贵之处了,不少办公厅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与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这种身份,却还努力划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难,朱明智叹口气,李平还年轻,好胜心强,总不明白,一旦走进这只镀金笼子,便终身脱不了金丝雀的身份。
转变包装,于事无补。
李平一上车,就接到电话。
夏彭年兴奋而愉快的说:“叫司机尽速赶来。”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来,“什么大事。”
“到来你就知道。”他竟挂断电话。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来往,再大买卖,他也引以为常,不会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车子抵小洋房门口,李平已经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车停在门口,那是夏镇夷的座驾,出动到老太爷,一定有事。
他们在等她。
前来启门的是夏彭年,他一脸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谁来了。”
夏彭年把身子侧一侧,让她看清楚室内情况,李平立即称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这是谁?”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妇当中站着一位瘦削的妇女,她怔住,过半晌,缓缓向前踏一步,轻轻地,不置信,试探地问:“妈妈?”
是,是她的母亲。
李平转过头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来。
此刻他正看着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会得呆呆看住母亲。
夏镇夷说:“我们先告辞,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夏太太也说:“你们母女俩必然有体己话要讲。”
由夏彭年把他们送出去。
李平这才上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你来了。”
到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没有见面。
李平只觉得母亲又干又瘦,额角眉梢眼边嘴旁,统统密密麻麻布满细纹。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过欢喜,母女俩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李平让她坐,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让她喝茶。
夏彭年回来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说:“你总是犹疑不决。”
李平有苦说不出,过一会儿问:“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欢的话,可以随时回去。”
李平一听,才松了口气。
夏彭年这才发觉李平与母亲并不亲厚,有点犹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给李平一份惊喜,不过,母女总是母女,不用替她们担心。
他说:“我已告诉伯母,我们下个月订婚。”
啊,李平想,这使她身份明朗许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没有交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黄昏我来接你们。”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亲身边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吧。”
“到现在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_个秘书。”
李平说:“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
“想都没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养的蚕找桑叶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华时节的盛况。
“三十几年的事了,说来做什么,不过这样念旧的人家,无论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说:“他们一家都对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个名词,李平几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搬出来已经有一年多。”
李母担心的问:“你同彭年打算几时结婚?”
李平知道母亲一有机会必定会问这个问题。
经过那么多的劫难,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关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琐碎简单的事。
也好,李平想,证明不折不挠,是人类天性。
“时机到了才谈婚姻问题。”
“但是你人已经先过来了。”
不可思议,李平看着母亲,在这个水门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来已是天大的本事及运气,她却来计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来,“妈妈,你休息一会儿吧。”
李母当下发话:“也许我是不该来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
“咪咪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妈妈,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们是两个人。”
李母不出声。
李平掩着面孔,“妈妈我们不要吵了,请你体察我的难处,这三年,我总在梦中看到你,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见面。”
李母吁出一口气。
“妈妈,既然来度假,好好的轻松两个星期,想吃什么告诉我,爱上什么地方,也尽管同我说,别想太多。”
李平领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弹,把它捧在手上,对它说话:“母亲从来不曾喜欢过我。”她轻轻诉苦,“无论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马上分出优劣,”李平叹口气,“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样,我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她。”
说完了,图书室一片静寂,李平把琴轻轻放回盒子。
待会儿母亲看见了,又会得皱眉头,说声:“你还在玩这个”?
母亲爱她,那是一定的,但表达方式却令她说不出的难堪。
傍晚,夏彭年来接,同李平说:“我已替伯母安排好节目,不用你费神。”
李平笑,这个人,无论办什么事,都舒服妥贴。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创伤,李平,帮助她度个愉快假期。”
“彭年,我还没有谢你。”
“哟,不敢当,只要不怪奴才办事不力,奴才已经心满意足。”
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谁要寻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连数天,李平停了上课时间,她母亲忙于游览名市名胜。
好几次,李平想叫母亲留下来,让她尽点孝心,话到嘴角,又缩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兴,李平于愿已足。
趁着她兴致高,李平问她:“还喜欢这里吗?”
“我不会打算久留,你们忙得那么厉害,看得出这个社会属于年轻人。”
李平不说什么。
“李平,这三年来,看样子你也很吃了一点苦。”
她强笑,“没有,我过得很好。”
“待你结婚的时候,或许我会再来主持你的婚礼。”
李平握住母亲的手。
夏彭年私下与李平说:“要不要把霍氏夫妇请出来见一见。”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怀着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个段落算了。”
夏彭年说:“一切随你。”
听上去好像拥有极大自由,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较前几天好得多,越是这样,李平越与她相敬如宾,什么重要话都不去说,没有话题,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观者清,觉得李平很累。
他满以为母女会得相拥痛哭,大诉衷情,不料两人都是硬骨头。
当天,李平待母亲睡了,站在露台看风景,适逢十五,月如银盘。
夏彭年告诉她:“伯母说,她过两天就要回去。”
“她肯来见我,已经难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过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过一会儿才答:“她一直怀念李和,认为我是次货,无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没有,我确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长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强壮。”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子。”
李平答:“我很幸运。”
夏彭年略觉意外,跟着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没有渊源,她就没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说是讨价还价的机会。
还是幸运的。
李平听见母亲咳嗽。
她进睡房去,看到母亲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脚。
“你还没休息?”
李平微笑,“我还不累。”
“这两个礼拜,我玩也玩过,看也看足,休息两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请出来吃顿饭。”
“妈妈,他早已恢复了本姓。”
“啊。”
“他的厂,也不叫陈氏制衣。”
“但是——”
李平说:“他同外公的纠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当年你外公收他为过房儿子,外婆反对无效。制衣厂的资本,却由你外婆垫出来。”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帮老霍说话,“不过他们夫妻的确长袖善舞。”
李母无奈地说:“总算是一场亲戚。”
“何必叫他见了你心惊胆颤。”
李母又追问:“他照顾过你,有没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多,他管我吃住,还给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询女儿意见似说:“那就算了。”
她躺下来。
已经损失太多,受过太大的打击,一切她都不计较了。
“你若真想见他的话——”
“不,”李母摆摆手,“他也不会认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颗心来,她怕霍某有意无意间露了口风,使她母亲难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纯为她好。
她听到李母长长一声太息。
叹息桥七
七
李平关了灯。
再出来,夏彭年已经走了。
李平觉得门,想开车去兜风,走近车房,觉得身后有人,这一带治安十分好,她并不惊惶,一转身,看到地上有长长一条黑影。
“谁?”
“我。”
那人自树底下走出来。
“羡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羡明点点头。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肿起来,眯成一条线,他在抽烟。
“你找我?”
王羡明没有给她肯定的答案,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过一会儿他说:“我也不晓得,把车开着开着,便驶到这里来。”
“要不要进来坐?”
他有点意外,随即摇摇头,“时间太晚了,给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两个字,说得特别别扭。
李平装作听不出来,“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对你很好。”
“她对你也不错,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爱。”
“你也很好,李平,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羡明对着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样,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头。
过半晌她问:“家人还好吗?”
“父亲下个月退休,哥哥在办移民,想与嫂子到温哥华开馆子。”
“你会不会同往?”
“我,我有什么用,我是废物。”
他又赌气了,李平牵牵嘴角,带点笑意。两个人站在树荫底下,谁也不想先行离去。
王羡明问她:“有没有空出来吃顿饭?”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没有卓敏,我也不会怎么样。”
李平连忙分辩,“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与你通消息。”他转身。
李平追上去,“羡明。”
他背着她站住了。
李平问:“你怪不怪我?”
他没有转过身来,“你说呢。”
“你没有怪我。”
他仍然背着她,讪笑一会儿,“猜对了,我怎么会怪你。”
说完,他朝计程车走去,开车门,关车门,发动引擎,转动车轮,把车子驶下山去。
李平静悄悄回到屋里,淋个浴,坐在床沿,翻开朱明智指定要她读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诵。
天亮了。
李平起来做咖啡喝,榨了新鲜橘子拿进去给母亲。
她也一早起来了,正在梳头。
李平问她:“妈妈,当年夏镇夷南下,外公有没有接济过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这些,”她苦笑,“几曾识干戈。”
“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无凭无证,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坏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怅惘。
李母说:“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无法细究。”
李平一想,深觉这话正确,便说:“妈妈,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李母吟一下,“这里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时吩咐人去买。”
“呵,对,有人托我带印有米老鼠的绒衫。”
“可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