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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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皱着眉头的。
他开门让她上车,载着她往山上飞驰。
李平没有说话,那是一个雾天,下毛毛雨.冬季与春季交接时通常有这种略潮略凉的气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数,她从来不穿丝袜,省下这一笔开销,一双平跟鞋底面都蚀得差不多,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里。
“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对她说这句话,可能连他们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们。
她答:“我相信你。”
“谢谢你。”
车子转上山,空气濡湿,李平嗅到树木发出的清香,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经出来,是好是丑,先享受了再说。
她放松身体.转头说:“你的车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脏了看不出来。”
李平笑了。
山脚已被雾挡住,似一片云海,夏彭年把车驶进一条私家路,停下来。
李平推开车门,发觉这一带静得只见鸟叫,一列并排全是小小独立的红顶平房,面积并不大,看上去像童话里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问。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叹一口气,真是两个世界。
“请进来坐。”
夏彭年伸手按铃,可见屋内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仆前来开门。
李平问:“你们种着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从前也种这花。”
“爱喝什么茶?”
李平大胆的说:“茉莉香片。”
室内陈设雅致.窗明几净,李平挑了一张厚厚的沙发坐下,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在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资格放肆。
两年来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为营担心旁人怎么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觉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见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悄悄地走进客厅,抬头张望一会儿,不见人瞟它,又掉转身走出去。
这个下午,李平什么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实说,她从来没试过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么久不必动。
她眯起眼睛。
猫又回来了。这次犹疑一刻,轻轻跳上李平的膝头,蹲在那里不动。
夏彭年问:“喜欢这里?”自觉声音有点紧张,怕李平听出来。
李平点点头。
夏宅的层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许多。
“上次匆匆离开本市,是陪家父到纽约动心脏手术。”夏彭年说。
他一直怀着歉意。
“后来老霍同我说,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声。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转过头,看着长窗外婆婆的树影。
“下次来接你,恐怕会挨揍?”夏笑问。
李平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帮着王羡明,“他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他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他也讲道理,他是个好人。”
夏彭年立时作出反应:“当然,我绝对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点酸,这个无名的幸运人,竟获得如此标致的女郎衷心为他辩护。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异性会为他这么做,可见财势不一定万能,他不禁暗暗叹口气。
“来,我们吃饭吧。”
李平随他到饭厅坐下,杯盏清一色瓷,两菜一汤,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声,是黄鱼参羹,清炒塌棵菜及红纹牛肉,家常而久违的菜式使李平失神,连忙抓起筷,夹一块带筋的牛肉送进嘴里。
她差些没唔一声表示激赏,随即领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体力劳动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单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爱上她,夏彭年厌恶长期节食的都会时髦女性,不肯运动,四肢不勤,只得扣着吃,往往四只虾仁两片菜叶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头晕身热,还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着欣赏李平,觉得乐趣无穷。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盘子,不禁失声:“哎呀吃不下了。”
“那么听音乐。”
他又带她到书房,无形中参观了半间屋子。
书房极其宽敞,屋顶镶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头,问:“晚上岂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没有回答。
她听到悠扬的音乐,女歌手苦细游丝,温柔靡丽地唱:冬日吹来一阵春风,拂动心底一片死水,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尽在不言中,可是命运偏好捉弄……
李平侧着耳朵,微笑说:“邓丽君。”
夏彭年说:“我一直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美妙的声线。”
“你不觉得歌词过时嘛?”李平意外。
“喜欢听就不觉老套。”
“你怎么会喜欢国语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
“念大学的时候,同学全体拥有时代曲录音带,在异乡听得多,刻骨铭心。”
“真没想到。”李平喜悦的说。
夏彭年也有点讶异,他竟与李平谈起时代曲来,本来他还担心同她没有说话题材。
“你觉得西洋热门音乐如何?”他问。
“我喜欢一个叫皮礼士利的人。”
“什么!”
“虽然他已故世长久,但每次听他唱歌,总觉得脚痒痒,想闻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们高兴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见,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惊,“李平,你懂得音乐。”
叹息桥四
四
“在内地,我一星期学两次小提琴。”李平腼腆的告诉他。
夏彭年忍不住说:“太好了,几时我们合奏一曲。”
李平睁大眼,“你也弹琴?”
“不过程度很差。”
“你玩什么?”
“你呢,你先说,梁祝?”
“梁祝固然悦耳,惜全无西乐味道,用梵哑铃演绎中国小调,虽说灵巧,本义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着她。
李平问:“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复了,在书房中央转一个圈,佻皮地打量环境,“不过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话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制着情绪说:“琴不在这里,改天我带过来.让你练习。”
李平有点无奈,有点唏嘘,“哪里腾得出时间。”
夏彭年说:“事在人为。”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电话吗。”
“你在这里打好了,我到客厅等你。”
李平犹疑地看着玻璃屋顶,“不会漏水?”
夏彭年微笑,“绝不,我盖的房子,我保证。”他退出去。
李平独自在书房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电话。
她打到幼稚园去找卓敏。
“下课没有?”
“有什么事,小姐。”
“我来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挂上电话,走出客厅。
夏彭年已经准备好,“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说出地址。
夏彭年有点为难,他完全不认识那些路名,只得冒险闯一闯。
他问李平,“你明天能否出来?”
李平飞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见她回答那么快,天真而率直,丝毫不耍手段,异样感动。
“明天,我们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李平点点头,“吉他巴与华尔兹都会。”
“太好了!”
走到门口,邻居洋童正在踢球,一脚把球飞到李平身边,李平就势拾起。
小孩问她道歉,问她要回皮球,李平说:“没关系,不要紧。”
英语发音准得让夏彭年侧目。
在车中,他们没有谈话,夏彭年出尽眼力认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他找到弯里弯山里山的地点。
卓敏在幼稚园门口等她。
夏彭年说:“明晚给我电话。”
李平点点头。
“自己当心。”
李平向他挥挥手,车子去了。
卓敏目定口呆,这是谁?李平怎么同他在一起,况且两人眉目间有着太多的默契,卓敏忽然想直四个字:如胶如漆。
卓敏深深吃惊,不由自主地瞪着李平。
李平拉一拉她的手,“可以下班了吗?”
看到卓敏脸上打着一万个为什么的符号,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卓敏有点愠意,“好笑吗,这可不是笑的事情。”
李平只得低下头。
“这人是谁,你当心牛脾气的王羡明宰掉他。”
李平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卓敏没有夸张,她们两个人都太过了解羡明。
“你们之间出了毛病?”
李平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卓敏,我不想同羡明结婚。”
卓敏张大嘴巴,“你疯了。”
“我不能嫁给他。”
“到这种时候才反悔?人家酒席都订好,这一两日就要发贴子,你才说嫁不得?”
李平出了一额的汗,神情是紧张的亢奋的,但语气却平静:“我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几时告诉羡明?”卓敏难过到极点,“这将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击,李平,你对他不公平。”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
“是为着那个陌生人?”
“是。”
“你认识他有多久有多深?”
“那并不重要。”
卓敏深深失望,“看样子你是真的已经下了决心,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现在还未能离开王家。”
卓敏一时不能明白,狐疑地看看李平。
“羡明以为我同你在一起,卓敏。”
卓敏听懂了,“你要我帮你瞒骗羡明?”她从头到脚打量李平一次。十分震怒,她有种伸手去掌掴李平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把激荡的情绪按捺下来。
这个时候,卓敏忽然悲哀起来,她发觉原来到这种地步,她仍然暗底里秘密地私心爱着王羡明,她不忍看到他受到创伤,故此为这件事恨恶李平。
“李平,”她说:“有时候,你也要替别人想想,这世界,不止你一个人。”
李平倔强地答:“我不能替人想,因为从来没有人为我想。”
“我不能帮你。”
“卓敏。”
“不要再叫我。”
“卓敏——”李平伸手去拉她。
卓敏摔开她,转头回幼稚园。
卓敏返到课室,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李平站在街角一会儿,下了狠心,走到银行去,把所有的存款提出来,放在裙袋里,右手紧紧握住袋口,往市中心走去。
李平没有回王家。
她失了踪。
王羡明失去未婚妻。
日本馆子失去得力伙计。
正如她离开霍氏厂房,李平再一度故技重施,摆脱王家,没有解释,没有抱怨。
李平手上的现款可供她七日生活费,她在小小客栈里,靠在简陋的床板与花纹暖昧的枕头上沉思,她的苦处,只有她知道。
公寓备有小小的无线电,扭开了,有人在唱歌,李平被歌词深深吸引,只听得那女歌手无奈而又沧桑地轻轻倾诉:一串世事如雾般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就似痴心的人泛过亲爱梦乡,感叹以后心里长记忆,纷纷的笑泪如叶落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纵使交出山盟海约,却也知有日改变便勾起创伤。
李平不由得神为之夺,跟着唱起来: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但忘掉每天细味落霞与温馨,今天醒觉世如微尘,仿似碎莲都仔细数遍,今天醒觉世如红尘,仿似传奇都仔细数遍
唱完了,斗室内还余音缈缈,李平忽然格格地纵声笑起来,笑到一半,掩起面孔,转为呜咽。
晚上,她见夏彭年的时候,双目微肿。
夏彭年像是没有看到,一径把她接往家去,兴高采烈的说:“换了衣裳,即去跳舞。”
可是那又是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公寓,他的王老五之家。
装修风格差不多,李平发觉夏彭年喜欢宽大的空间,简单而考究的家具,墙上不挂任何字画。
一进门,他给她一杯酒,他像是知道她需要它,李平豁出去,仰起头,喝净酒。
酒并没有呛住喉咙,似丝绒滑下,使她松弛。
夏彭年递给她一只庞大的盒子,李平到卧室打开一看,不禁怔住,是件玫瑰红缎子的晚装,取出一看,只见裙脚全是斑烂的印花,七彩缤纷,李平见猎心喜,竟暂时忘却愁苦。
把裙子穿妥,一照镜子,不禁呆住,上身没有吊带,巅巍巍只遮住一半酥胸,拉都拉不上。裙身伞样洒开,长度只及大腿,像是缩了水,好不暴露。
过半晌,李平才想起在时装书上见过同一款式,确是这个样子,于是挺一挺胸,面对现实。
夏彭年轻轻敲房门。
李平见盒内还有丝袜鞋子,也不客气地连忙穿上去启门。
夏彭年看到盛装的李平,震惊不已,他当然知道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人儿,但区区一袭新衣便会令她艳光四射至这种地步,却不是他意料中事。
李平有点腼腆,问:“还可以吗。”
“你将是今晚舞会中最出色的女子。”
李平苦笑,色相真能够为她搭通天地线?
“来,坐下。”
李平静静坐他身边。
夏彭年眼光无法离开那片雪白肌肤。但心跳得这么厉害,他又不得不别转头去。
他也苦笑,经过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异性,那么多事故,他居然还会心跳,不知是凶是吉,是悲是喜。
过了好久,他干掉杯中不知年拔兰地,轻轻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出来了。”
李平怔住,扬起一条眉,这是谁告诉他的,他怎么会知道?
夏彭年把答案告诉她:“我失去过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平看着他,“你派人盯我哨?”
“对不起。”
李平低下头,“没有关系。”
“你放心,夏氏名下物业众多,不怕没有存身之处。”
李平不出声。
“对,我把琴带来了,你要不要看?”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情,李平无所适从,只是说:“改天吧,今天不行,我都有两年没碰过梵哑铃了。”
夏彭年轻轻说:“一切随你。”
他再给她一杯酒。
李平随便地,斜斜地靠在长沙发上,夏彭年看着她很久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目光。”
李平笑了,放下酒杯,“来让我看看那只琴。”
她跟夏彭年进书房。
他自角橱取出琴盒,打开,李平已经怔住,她探身向前,眼睛发亮,像一般女性看到大颗金刚钻模样,她的手轻轻碰到纤细琴身,微微战粟。
夏彭年说:“这是你的琴,李平。”
“我的?”
李平轻轻取起它,像是怕用多了力气会损害它,终于又放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