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无垠-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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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还是要去吗?”问题还没解决,不过激动的氛围已经不见了,也许是找出答案的好时机。
永昼一时答不上来。她对方才自己的态度感到非常后悔,那都是因为无垠宠她,才肯让她在策谕阁发表自己的言论,若是其他的王,根本不可能让王后对政事有插手的机会,而永昼却不知珍惜这份权利,反而过度使用,视无垠的威严如无物。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永昼从小就被当作王储在教育,从她的语气和处事态度中,处处可见王者的风范,就因为如此,黔柱等人才会感到永昼和无垠总是那么相似。
见她犹豫不决,吞吐的模样和方才在策谕阁坚持己见的态度完全不同,无垠并不希望她压抑自己的想法。“妳把心里所想的都说出来,我说过了,这个国家是我的,也就等于是妳的。妳本来就该掌管一个国,把妳带来这儿的我,有责任给妳一个国家,所以妳的意见也同样重要。”
听到无垠这样说,永昼才敢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我方才太跋扈了,是我的不对。只是,我听到那上疏的内容,心中就浮现一个感觉,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怪罪于我,只是因为生活环境太过困苦,需要一个归咎责任的对象,以此寄托痛苦,如此而已。”
他笑了,不该是开心的事情,他却浮现了微笑。“妳能体会他们的处境,对我就是最大的安慰。”的确,这样体贴的思考确实让无垠轻松不少,至少不必在两者之间做选择。
“本来就是如此。再者,京城离他们太远了,会让百姓们感到朝廷根本不关心他们,进而产生怨怼,这时候若能派遣一个贴近王的人到当地,了解百姓的甘苦,聆听他们的心声,那么一切问题都能舒缓,就是这么简单。”永昼不晓得自己所说的话是多么难能可贵,满朝文武之中,有几个臣子能一语说出百姓真正想要的?
“那为什么不派右相?不派左相?偏偏是妳呢?”无垠问着,虽然他早已知道原因。
“因为奏折中提到了,他们要的是我。”
无垠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她,时间一分一秒地伴随着香炉的熏烟再冉上升,伴随着剔透的珠帘前后摇摆,伴随着永昼平稳的呼吸轻轻吐纳。
她俯下身来,青丝从肩后流泻而下,只在咫尺地看着他,那双灰眸就在眼前,一口气呼在他的唇上。“让我去吧……”
别无选择,他勾住美人的颈项。“千万要平安回来。”
新月般的笑勾勒在那张绝世丽颜上,在唇瓣交迭的前一刻,她感激地说:
“我答应你。”
从京城坐了十天的马车,护送王后的队伍才接近辽州,受灾严重的褚县就是其领地。一切遵照王后的指示,尽量低调不引人注意,不管是马车也好,衣着也罢,都和行商的商旅没什么不同。这趟探视之行,陪在王后身边的,除了贴身丫鬟默芸,还有受战君之命保护王后的左相暗璐,他的另一个身分是护国大将军。一路上除了护卫王后,也同时将北境治水的规画和沸江泛滥的历史一并告诉王后。
马车在一条小溪旁停了下来,坐在车夫旁的暗璐掀开布幔。“殿下怎么了吗?”
靠在软榻上的永昼抚着胸口。“我要下来透透气,路太颠,不舒服。”
闻言,他马上从座位上一跃而下,接着和永昼同乘一车的默芸也下了车。“殿下小心脚下。”
两只脚踩在地上的永昼彻彻底底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感到头不再那么晕,默芸搀扶着她。“殿下,还反胃吗?”
“好点儿了。暗璐,这儿是哪?”放眼望去一片荒芜,明明接近辽州了,好歹也是东北最大的州,何以附近杳无人烟?
“回殿下,这里叫金水,是有名的次级采矿场。”他回答道。
永昼往小溪走去,暗璐跟随在后,乍看之下这荒郊野外就只有马车、车夫和他们三人,若是遭到强盗匪徒侵犯,后果不堪设想。但谁知一路上都有五十几名由战君钦点的贴身侍卫暗中保护着,后方三里还有一队铁骑待命,这一切都是王的安排,而受命于战君的兵士们无不战战兢兢,深怕因为王后少了根头发,他们就小命不保。
“次级采矿场?”她在溪边站定。
“是,此地的矿脉虽不如京城郊区的黑木来得纯净,冶炼出来的晶石也不能与一级的宝石相比,但因为此地出产的矿石价格低廉,较为一般百姓接受,还是有其市场存在。比起黑木的晶石昂贵奢侈,流通在全国各地的晶石有八成都是来自这儿。”
暗璐一说完,默芸就赶紧开口:“是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记得父亲曾买了一条水晶手炼送给娘,虽然链子上只有一颗白水晶,但在我们村子里就已经算非常了不起的了,那条手炼就是金水货。”然而她没说的是,几个月后,家中经济不如当初,娘亲忍痛将手炼拿去典当,没想到当铺的朝奉却以质地低劣为由,只拿了十五枚铜钱给娘亲。
“默芸的娘真幸福。”她微笑地看着默芸,轻轻拍着默芸挽着她的手。明知殿下不可能知道她没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感到内心有被抚慰的温暖。永昼接着说:“但明明是知名的采矿地,却一个人也没有,又是怎么回事?”
暗璐回答道:“采矿,是从污泥中找寻璀璨的工作,看上去平凡无奇的石头,要怎么辨别其中包覆着的是不是能够炼成宝石的晶矿?就是这份工作迷人的地方。我们望过去,好似贫瘠的景象,殊不知地面下正有多少矿工在挥汗劳动。殿下,千万不可被眼前所见的东西蒙蔽。”
莫名地被他暗暗的训了一记,她也不甘示弱。“这我懂。就像第一次见到你,本以为是个仗势欺人的权臣,但实际上,是个面恶心善又不率真的孩子将军。”永昼朝他浅浅一笑,笑中带威,这下暗璐嘴一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默芸强忍着笑意。永昼表面上是在感谢教诲,却也顺道教训了暗璐。年纪轻轻就被拔擢为左相的他是有史以来最能干的将军,功劳不小,气焰当然也就比别入高那么一截,在朝中走路从不低头,除了面对战君,现在还多了一个王后。也该是有人治治他了。
“上路吧。”永昼转身朝马车走去,还没跟上的默芸拍了拍暗璐的肩膀。
“左相大人,不不不,还是称您为孩子将军吧,别愁眉苦脸的,待会姐姐拿个窝窝头给你吃,啊?”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气煞了暗璐,但在王后面前和默芸作对绝对占不到便宜,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笔帐,他记下了。
“妳最好紧紧的跟着殿下,要是让我逮到妳落单,看我怎么修理妳,臭丫头……”只差没撩袖子,还真像是要去和人打架似的。
马车一路往北行,路况颠簸之下终于进入了辽州。永昼不时掀开窗帘,看看外头的景色。果然,到了辽州就繁荣多了,街上也都是做买卖的小贩,两旁有客栈、有布行,跟一般的城市没什么两样。
“真热闹。”她笑着说。
默芸将怀炉放到永昼手上。“殿下,别着凉了。”见永昼将炉子褫到怀里她才笑着说:“这儿可繁荣了,是北部第一大城呢。人说南边有卧城,中部有京城,北边呢,就是这儿,辽城。”
放下布帘的永昼,一只手按着襟口。“这儿什么最有名啊?”
默芸想了想。“听御厨说,辽城有三样东西非吃不可,一是马袋,二是红油辣面,三是风延糖。”
“二和三我可以理解,但……马袋是什么东西啊?”她一脸狐疑。
“据说是用四方型的面皮包着菜馅儿,有红色和白色两种。”
永昼似懂非懂,又问:“那为什么要叫马袋呢?”
一直都侃侃而谈的默芸忽然像被塞住了似的,左想右想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嘛……殿下,奴婢自十三岁入宫,也没机会来过辽州,这些事情都是听宫里从辽州来的人讲的……所以……您考倒奴婢了。”她边说边苦笑着。
“傻瓜,不知道也无所谓,等咱们打道回宫时下去吃吃看,顺便问问老板就得了,不打紧的。”永昼扯了个勉强的微笑,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看她压着胸口,默芸担心地问道:“殿下,又不舒服了吗?”
“没事,晕车罢了,以前也有过,这趟特别严重。”她从衣领中掏出水晶灵摆,握在掌中,接着长叹了口气。“眼下,褚县更让我担心。”
默芸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是啊,不晓得现在当地的情形如何……这辽城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低迷的气氛。”
“当然,百姓都过自个儿的日子,能吃饱睡饱,就足够了,隔壁县那是另一回事。默芸,我腿麻了,帮我槌槌。”坐了一个多时辰,腰酸背疼的。
跪坐在地,边帮殿下捏腿的默芸,忽然问道:“殿下,这次来巡视北境,不让辽州州司知道好吗?”
“若让州司知道,他会不通知底下的县令吗?若让县令知道了王后要去探视,难保他们不会事先做准备,我这次来就是要看看真正的情况,而不是来看戏的。”
听到她这么说,默芸低头笑了,这笑让永昼不明白。
“笑什么?”她问。
“笑……就是开心啊,心里开心就会笑喽!”没有正面回应永昼的问题,默芸只是更专心地替她揉腿。
永昼则用食指戳了下那脑袋。“鬼灵精。”
主仆俩都笑了。
“我说默芸啊……”她一双水眸看着她。“妳有心上人没有?”
心跳漏了一拍。“殿……殿下,您说什么呢!”曾经有,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别害臊,咱俩都是女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推了推她的肩,却不知在布幔的另一边有个人正竖起耳朵,聚精会神的听着下文。
“殿下,奴婢心里只有殿下,哪容得下其他人。”
一听就知道是推托之词,永昼赶紧接着说:
“这可不行,我可不想误了妳的一生,要不……妳觉得暗璐怎么样?”也不知是哪来的怪点子,可吓着默芸了,也吓着了隔墙的那只耳朵……的主人。
“别……别开玩笑了,就算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奴婢也不愿意嫁给他。他脾气坏,个性又倔强,更要不得的是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她严厉的批评句句都刺进暗璐心里,差点连椅子都坐不稳了。
永昼却不这么悲观。“我只是说他怎么样,可没说要妳嫁他呀!况且人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又是战君授封的护国大将军、名门之后,最重要的是他还未娶啊。”
不等默芸的回复,外头就传来“咳、咳”的声音。
默芸马上凶狠地看着外头。“偷听人家说话是小狗!”
“我什么都没听到!”一说完,才发现这是在自打嘴巴,但后悔已来不及了。
永昼忍不住笑了出来,连一旁的马夫也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过暗璐和默芸倒是挺闷的。
马车终于驶进褚县。一到县界,暗璐命马车停下,转身掀起布幔。
“殿下……”本想报告事情,却发现永昼正睡着,他赶紧噤口。
“嘘,你要做什么?”默芸将身子往前倾,要他在她耳边说话。
于是暗璐低声地说:“褚县到了,我去办点事,一会就回来,妳在车上陪王后。”
“快去快回。”她也尽量压低了音量。
暗璐放下布幔,便下车离去了。他安排了些事情,得去确认一下。
默芸坐回原位,静静地看着永昼。闭上双眼仍旧是令人惊艳的面容,眉心却镶嵌着忧郁,不知是否作了恶梦。还记得在永昼进宫之前,她髻经以为自己会恨她,就和其他凌霄殿的人一样;但在接触过永昼之后,才发现那些揣想都是白费的,她已经深深喜欢上这位主母,再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当黑沃的王后,若说战君是神赐给黑沃的第一个奇迹,那么无庸置疑的,永昼就是第二个。
紧闭的长睫微微地掘动,她醒了过来,蓝眸巡视了一回。“怎么停下来了?”
“殿下,褚县到了,左相去办些事情,马上就回来。”她回复道。
一听到已经到了褚县,永昼掀起盖在腿上的锦被,起身。“我要下去看看。”
“殿下,等暗璐回来吧,这样似乎不妥……”默芸也知道自己劝不了她,只好将锦被折好,然后跟了下去。
天色昏暗,云层低沉,地上是泥泞的土壤,街上所能看到的面容都写满了忧愁,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低迷气氛。
“这就是褚县吗……”永昼凝重地望着,情况看来比她预估的还要恶劣。
站在她身边的默芸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景象只能用死气沉沉来形容,就连她小时候住的村子都比这儿好得多,至少还有笑声。
阵阵的水流声传入耳里,永昼循声走去,原来不远处就是沸江。面对眼前湍急的江水,永昼想到暗璐说过,沸江害北之大,等同助北之深。每年从高雪山上溶化的雪水奔流而下,汇集至沸江,流过辽州、青州、汉州而入海,北方三大州皆因沸江之水得以生存;但一到冬暮春初,无法负荷融雪量的沸江必泛滥,其波涛汹涌之势有如煮沸的滚水,因此得名,其中褚县受害最深。位于高雪山山脚下的褚县有六个镇,今年就被淹没了一半,县政不堪重挫,在各方面都陷入了危机。
“殿下,别走远了,我们还是回车上吧?”担心永昼安危的默芸不停喊着,但永昼还是沿着江畔一直走下去,接着她看见了一个不寻常的景象,许多人围成一圈,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直觉告诉她,绝不是好事。
“殿下别去,默芸求您了!”也许是沸江的湍急之水冲去了她的声音,永昼并没有听见。她拨开了人群,来到人们聚集的中心,她看见一个跪倒在地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全身湿透的孩子……
那孩子似乎已经没了气息,本该是天真无邪的脸蛋呈现青紫色。
“我儿啊……”妇人拚命摇着头,泪眼纵横地哭喊着“我儿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