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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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个能活到今天,可他们琢出的玉器呢,不都一个个还活着吗?〃
坨子又转动起来,梁亦清此时完全忘却了自我,把他的命、他的心都和宝船、和郑和融为一体了。那宝船上的风帆鼓涨起来,旌旗漫卷起来,舵工、水手呼喊起来,浑厚深远的号子和汹涌澎湃的风浪声在琢玉坊中震天撼地地响起来,三保太监郑和站在船头,魁伟的身躯随着风浪的颠簸而沉浮,双目炯炯望着前方,随时监视着前途中的不测风云。。。。。。
突然,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停止了,梁亦清两手一松,身躯无力地倒了下去,压在由于惯性还在转动的坨子上。。。。。。
〃师傅!师傅!〃韩子奇像在梦中看见了天塌地陷,灵魂都被惊飞了,他呼喊着扑倒在地,扶起四肢松软的师傅。。。。。。
梁亦清在徒弟的怀抱中吃力地睁开了双眼。〃宝船,宝船!〃他气力微弱地呼叫着。在这一瞬,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炯炯有神,他在搜索那生命与心血化成的目标!当那双眼睛接触到宝船时,他的一双晶亮的瞳孔立即像燃烧的流星,迸射出爆裂的光焰,随即熄灭了。。。。。。
宝船!在渡过漫长的航程即将到达彼岸的时刻,宝船遭到了意外的灭顶之灾!三保太监郑和遥指远方的右臂被摔断了!这是《郑和航海图》中至关紧要的一笔,整座玉雕的核心部位,七下西洋的方向所指,一臂断裂,前功尽弃,即使丘处机、陆子冈再世也无可挽救了!
〃啊!〃梁亦清发出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叫,一口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那雪白的宝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结束了,他倒在那残破的宝船上,滚热的鲜血把琢玉人和碎玉连成一体!
〃师傅,师傅啊!〃韩子奇疯狂地扑到师傅身上,琢玉坊中回荡着凄厉的呼唤。
梁亦清僵卧在他耗尽了生命的水凳儿前,无声无息地告别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遗憾的是,这事业终于没有能够完成,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和他的宝船同归于尽了!他的粗糙的双手紧紧抱着那艘未曾问世就已损毁的宝船,一双血红的眼睛定定地圆睁着,大张着嘴,仿佛在呼喊:真主啊,再给我时间!
月光下,静静的小院纷乱起来。。。。。。
第四章 月清
初秋的清风送走了难耐的暑热,西厢房廊前的海棠红了。
全国高等院校统一招生考试已经在一个多月前结束。对新月来说,那场激烈的争夺战已经成为过去。但她还时时觉得那森严的考场上书写考卷的〃沙沙〃声仍萦绕耳畔,像蚕儿在争食桑叶。天灾人祸造成的吃食短缺,刺激着体质柔嫩的学生们的食欲,也刺激着他们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或许正是因为瘦得皮包骨,那一双双初涉世事的眼睛才显得更大、更可爱。为了明天,他们在拼搏,这意味着超过别人,击败别人,使自己胜利。在那庄严的时刻,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坦诚的,在命运的抉择面前,任何伪装、虚饰和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都变得毫无意义,惟一可以使自己镇定的是真才实学。一开始,新月也难免有些紧张,甚至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当试卷在她面前展开,她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一遍,失控的心律就跳动正常了。她想起哥哥说过的话:〃你就当那儿不是考场,跟平常在班里做作业一样!在班里拔尖儿,出去还是拔尖儿,都是脖子上挑着一个脑袋的人,又没有三头六臂的,谁怕谁啊?〃哥哥没考过大学,可他这话倒挺有道理,使新月踏实下来了:自己确定的目标,朝着它走去就是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来帮助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帮助,让自身的力量来接受检验、接受筛选吧!而你,又必须胜利地通过这人生的一道大关,因为你没有第二志愿,没有退路!她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眼前只有试卷。仿佛走进了一座浓密的森林,黛色参天,苍茫无际,没有鸟鸣,没有人迹,只有月光照耀下的一条羊肠小道,明晃晃地显现在脚下,她?着带露的小草,踏着清凉的石板,拾级而上。。。。。。
她胜利了。邮递员高叫着;〃韩新月的信!〃把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来了,是爸爸抢先撕开来看的,读着上面简短的公文式的字句,他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在一旁洗耳恭听的姑妈撩起围裙擦着眼角的泪花:〃主啊!托靠主,知感主!〃哥哥把通知书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才郑重地还给新月:〃你算是行了!〃而妈妈则只是不动声色地〃噢〃了一声,那声音真是耐人寻味,是因为女儿将从此摆脱她的管束而遗憾呢,还是因为女儿的远走高飞而留恋?
整个暑假,新月几乎都在准备自己的远行。姑妈为她拆洗了被褥,改做了秋冬的衣裳。她自己到东安市场新买了一条素花条床单,一只白色补花枕套,还有一双新皮鞋,用的是哥哥给她的钱,她不能辜负哥哥的好意。妈妈递给她十五块钱,是开学第一个月的饭费和零用,而爸爸却又如数另外给了她一份,还嘱咐她说;〃这,就别叫你妈知道了!〃那表情,尽管极力装得轻松,却也显得严峻而神秘,仿佛他在背着妈妈做一件坏事,使新月感到纳闷儿:父母之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又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本想拒绝接受这额外的〃私房〃钱,可是,爸爸那一双慈祥而忧伤的眼睛看着她,她就什么也不敢说了。爸爸把一只半旧的棕色皮箱给了她,她接过来,竟有接受〃遗产〃的那种味道。她在心里说:爸爸,您已经把我送上了人生的道路,这就足够了,除此之外,我还需要向您索取什么呢?
她把自己的衣服、书籍、文具装进皮箱,阖上又打开,打开又阖上,反反复复,生怕遗漏了什么必需的东西。
〃你呀,恨不能把整个西厢房都搬了去!〃妈妈有一次闲着没事儿,踱进女儿的房里,瞅着她收拾东西。
〃可不,就跟要出门子似的!〃姑妈一边帮她叠衣裳,一边说,〃到了那儿,热啦,凉啦,都得自个儿照看自个儿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什么都得预备齐喽!〃
〃连这也带走?〃妈妈问。她看见新月正在把那张镶在小镜框里的照片往皮箱里装。
〃横是怕在外头想家,带上你们娘儿俩这相片儿。没离开过妈呗!〃姑妈替她解释。她的解释显得多余,当妈的应该是更理解女儿的。
其实,新月的想法很难说清楚。妈妈在照片上是慈祥而温柔的,和她亲密无间,而不像在生活中那么难以捉摸。她希望妈妈的形象水远像照片中那样,带在身边,她觉得亲切。但妈妈显然不希望她把照片带走。〃那就。。。。。。给您留下吧?〃她犹豫地把镜框又从箱子里拿出来,看看妈妈。
〃甭给我,我没地方搁,〃妈妈却淡淡地说,转过身去,踱出女儿的卧室,到了西厢房门口,又叹了口气,〃这么大岁数,连镜子都懒得照喽,还瞅年轻时候的相片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新月做解释。
解释!生活中需要这么多解释吗?母女之间还用得着什么解释吗?而妈妈和她却常常需要互相解释来解释去,很少可以直率地交谈,好像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相处,惟恐被对方误解,而结果却只能加深那一层无形的隔膜。她了解妈妈的脾气,却不了解妈妈的思想。许多事儿,妈妈的态度往往变化很大,那不加掩饰流露出来的感情和冷静下来之后的解释简直判若两人,而妈妈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她却把握不住。她报考北大是经过妈妈同意的啊,现在她考上了,妈妈为什么却并不显得高兴?那种漠然的、无可奈何的神态是掩饰不住的,使新月困惑,不安,她觉得妈妈又变得使她不可理解、不可亲近了。她听着妈妈远去的脚步声,手里还拿着那张照片,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只好又重新把镜框放在原来的地方,一切照旧吧。她和妈妈的情感不知不觉又疏远了,甚至对这个家也不觉得特别留恋了。她就要走了,离开这狭小的天地,沉闷的空气,开始崭新的生活,北大西语系那神圣的殿堂在等待着她!她盼望着暑假早一点儿结束,早一点儿走向新的学校,像即将离巢的乳燕,跃跃欲试地向往着蓝天!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她该走了!
西厢房里,新月已经把自己的行李准备完毕:一只旅行袋,一只皮箱,只装着脸盆、牙具的网袋。她在梳妆台前再照照镜子,装束也已经齐整:上身是一件白府绸长袖衬衣,下身穿一条毛蓝布工裤,掐腰,长背带,前胸呈弧形的边儿,把衬衣束在里边,显得身材更高了些,也更精神;脚上穿着那双新买的皮鞋。她再照照自己的脸,由于兴奋,洁白细腻的面颊泛起了淡淡的潮红。发辫是精心梳理过的,没有一丝乱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耽搁的了,她可以动身走了。
姑妈又在擦眼泪,好像新月这一去,是远走异国他乡,永不回来了似的。
〃姑妈,您哭什么?我星期六就回来了,回来看您。几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您等着我,啊?〃新月也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对这个家,她还是有些依恋,尤其是对姑妈。唉,姑妈!姑妈诚心诚意地打发她走,又舍不得她走;她走了,姑妈会寂寞的!
〃哎,哎。。。。。。〃姑妈答应着,脸上做出笑容。
哥哥闷声不响地走进来,把她的行李提到院子里,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本来,她中学时的同学陈淑彦说好了要来送她的,她不等陈淑彦了。高考的时候,陈淑彦报的是轻工业学院,两人拉过〃钩儿〃:但愿都能如愿以偿;万一只有一个人考上了,没考上的就送考上了的,考上了的就等于〃代表〃两个人上大学了。结果,陈淑彦落榜了!新月去看她,她流着泪说:〃新月,我的命不好!但是我为你高兴,真的!我还是要去送你,说过的话得算数!八月三十一号上午,说定了,你在家等着我。。。。。。〃可是,新月怎么能忍心这样做呢?命运,让青年们去互相争夺,就已经够残酷的了,再让失败者为胜利者送行,那简直是在她的好友的伤口上撒盐!〃淑彦,别骂我,〃她在心里说,〃咱俩报的不是同一个学校,也不是同一个专业,我相信不是我抢了你的位置!但是,你是无法分享我的幸运的,我不愿意刺激你了!〃她把离家的时间暗暗提前了一天,〃淑彦,原谅我的不告而辞吧!〃
〃走吧!〃哥哥已经把行李捆好,站在院子里等她。
新月走出西厢房,院子里铺满阳光,微风吹拂着海棠树,沙沙作响。爸爸已经上班去了,走之前只对新月说了句:〃我放心了,你好自珍重吧!〃而妈妈,这会儿却还在上房卧室里,没露面儿。她不打算也对女儿说一句什么吗?
〃妈,我走了。〃新月走到上房廊下,朝着里面说。
〃走吧,走吧,早晚有这么一天。。。。。。〃妈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真像打发女儿出嫁似的那么不大情愿而又无可奈何。
新月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阴云。她默默地站了片刻,妈妈没有出来,她也不好再进去了,就转过身来,跟着哥哥朝外面走去。
姑妈把她送出了院门,又跟着走到胡同口,看着兄妹俩上了大街,她还站在那儿,朝这边望着。
他们一直走到十九路公共汽车站,哥哥把她先送上汽车,才上了自行车。
〃十九路坐到头儿,你在动物园下车,再倒三十二路,在北大南门下车。我打听好了,报到在南门,我在那儿等你!〃他对新月说。
〃说不定我先到了呢!〃
〃不会,我比汽车跑得快!〃
〃为什么?〃
〃因为。。。。。。因为骑车逢站不停嘛!〃
这倒是大实话!汽车在和哥哥的自行车赛跑,几站过去,她就在马路上找不到哥哥的影子了。。。。。。
车窗前,凉风习习,路旁的国槐树、白杨树向后面退去,新月的心像鸟儿在飞,啊,湛蓝澄净的初秋晴空!
〃北大南门到了,去北京大学的同志,请下车!〃售票员高声报着站名,在新月听来,这是专门说给她听的。其实,她已经提前好几站就离开座位,等在车门口了。车一到站,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车来,哥哥已经等在路边,正向她招手呢!
一辆印着〃北京大学〃字样的大轿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那是学校迎接新同学的专车,从北京站开来的。外地来京的新生们,都新奇地挤在车窗口,伸着脖子往前看,都想早一点儿看见那所全国最高学府。
天星推着车,他们随着这辆大轿车朝前走去,北京大学的南大门赫然出现在马路北面,彩旗招展,人群涌动,像盛大的庙会一样热闹。北京的新生都是自己来的,带着沉甸甸的行囊,挂着兴奋的笑容,互相询问着,招呼着。一些人在帮助他们拿行李,分不清哪些是来送亲人上学的,哪些是接待新生的。
天星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把行李解下来,立即就被接待的人接过去了,新月还没跨进学校大门,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和亲切。
〃那。。。。。。我就回去了。〃天星扶着车子,对新月说。
〃进去呀,哥!看看我们的学校!〃新月兴奋地拉着哥哥,并且不知不觉地用了〃我们〃这两个字,仿佛这所学校早就是她的了。
〃不了,我这就走!〃天星梗着脖子,把自行车掉过头去,就真的匆匆走了,也忘了向接待的人道谢。
新月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突然明白了:哥哥不愿意踏进大学的门,因为他这辈子和大学无缘了,送妹妹上学,对他是一个刺激!唉,我不该让哥哥来送我,他的心情和陈淑彦一样!可是,父母为什么没有让哥哥考大学呢?我相信,只要他参加高考,也是决不会落榜的。
北京大学像慈母一样张开双臂,迎接新来的儿女,报到处挂着巨大的横幅标语:〃欢迎新同学!〃一排长长的条案前,挤满了签到的新生。
〃同学,请签到!你是哪个系的?〃
〃西方语言文学系,英语专业。〃新月郑重地回答,新来的人总怕出了什么差错。
〃噢?是我们班的?〃她低头签到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身后用英语说。
她好奇地回过头来,说话的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显然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新同学了。她于是也用英语问:〃你也是英语专业的?〃
〃是的,〃他回答,伸手去提新月的行李,〃来,我帮你拿东西,我们班的女生宿舍在二十七斋。〃
〃谢谢你。〃新月说,自己提着皮箱,旅行袋和网袋都由他拿着,跟着他向前走去。心里为这位新同学的热心帮助而感动,但又觉得有些拘束,因为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