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哪样的信?〃新月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知道那个顺口溜?〃罗秀竹兴致来了,随口念道:
Fathermother敬禀者:
儿在学堂读book,
门门功课都good,
惟有English不及格!
这真是一首绝妙的怪歌!普通话里混合着乡音,汉语里夹杂着英语,罗秀竹念得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幽默诙谐,妙不可言!这个小湖北佬原来并不总是那么怯生生的,她打开了话匣子,还真有独到的语言风采!
新月忍不住捧腹格格地笑。
〃你看,你嘲笑我了!〃罗秀竹羞红了脸。
〃不,我不是笑你,是觉得这个歌儿好玩儿!〃新月强忍住笑说,〃其实,你刚才用的几个单词:'父亲'、'母亲'、'书'、'好'、'英语',发音都挺准的,你能学好!〃
〃那就谢天谢地?!〃
她们走进了一片松林,起起伏伏的土坡上铺满了绿茵,一条弯弯曲曲的黄土小路引着她们往前走,曲径通幽,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几经转折,豁然开朗,前面出现了一片烟波浩?的碧水!
在长江边长大的罗秀竹看见水就觉得无比亲切:〃啊,我们到了昆明湖?!〃
〃不对吧?〃新月说,〃昆明湖在颐和园,我听说这儿是叫未名湖!〃
〃管它叫什么!'未名'还不是和没有名字一样?〃罗秀竹欢快地蹦跳着下了上坡,她们沿着湖岸,不明方向地朝前走去。
碧水涟涟,杨柳依依,远处一座不知名的宝塔,把倒影映在湖心,摇曳生姿。新月的心醉了,啊,北大,我的第一志愿,我的家!
〃你看,湖上还有一条船!〃罗秀竹遥指远处,报告她的又一新发现,她对船是怀有独特的感情的。
〃咱们过去看看,那船旁边好像是一个小岛,从那儿可以上船!〃新月说。
湖岸崎岖,小径宜人,她们信步走去。小岛北面,临岸一株古柏,旁边倚山立着屏风式的四条石碑。碑上镌刻着四句诗,写的正是此处景色:
画肪平临?岸间,
飞楼俯映柳阴多;
夹镜光澄风四面,
垂虹影界水中央。
新月还要细看,罗秀竹急着要上船,两人便再往前走,从一座挂着〃备斋〃牌子的楼前拐弯儿,跨过小桥流水,踏着石级,上了小岛。岛上树木环抱着一座尖顶小亭。她们从亭边绕过去,湖上的船就在眼底了,原来是一条石头雕成的船。这使新月联想起颐和园的石肪,对,刚才看见的那首诗里也有〃画舫〃两字,也许就是指这儿,只是这〃舫〃没有顶,模样就像是一条船了。
罗秀竹一个箭步跳上船去,回过身来又伸手接新月。新月本能地害怕船翻,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其实那船纹丝不动。
〃哈,原来是一条永远也开不了的船!〃新月感叹道。
〃不,让我们用想象来推动它吧!〃罗秀竹说,情不自禁地摆出渔家女的娴熟姿势,〃客人坐稳,开船?!〃
这弄潮儿的豪情感染了新月,她仿佛觉得自己真的跨在白浪滔天的长江上,一叶小舟带着她,箭一般地驶向远方,驶向她理想的目标!
两人在船上谈谈说说,天南海北,流连忘返,不觉日已平西,小岛的阴影覆盖了这条石舫,这两个被美景、被理想所陶醉的女孩子,乐不思蜀,把什么都忘了。
〃糟糕!〃罗秀竹突然从美梦中惊醒,〃三点钟还要开班会,现在几点了?〃
新月也立即记起了郑晓京的嘱咐,三点钟!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们两人都没有手表!〃快走吧!〃这是惟一的办法。
两人舍舟登岸,匆匆而去。
〃男生宿舍在什么地方来着?〃新月问罗秀竹。
〃哎呀,是什么斋记不得?!〃罗秀竹张口结舌,〃你刚才没听清吗?〃
〃我。。。。。。我以为你们先来的都知道呢!〃
这一下麻烦了,两个迷途的羔羊互相埋怨,却无济于事。新月只好说:〃那。。。。。。咱们先回宿舍去,'二十七斋'我还记得,也许女生宿舍里还有人!真是的,班会干吗非要在男生宿舍开?〃
这种牢骚也没有多大意义,她们只好依照原路,先找那座诗碑,再朝着远处的塔影往前走,记得刚才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好容易跑到塔前,再找来时的那条黄土小路,却不知哪里去了,两人在湖岸团团转,这儿的小路多得很,哪条都有点儿像,可又都不大像。
夕阳无情地向下沉去,西边升起晚霞,映在湖中,水天一色,几条鱼儿欢快地跳出湖面,溅起一串串珍珠。现在,再美的景色也无心观赏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她们几次拦住行人,询问二十七斋在哪儿,有的干脆回答:〃我也是新来的,不大清楚!〃有的比比划划地说:〃往东去,再往南,一直走到路口,往西拐弯儿,从图书馆东边儿的那条'丁'字路一直往南,就到了!〃她们哪里记得住这么?嗦的路标?绕来绕去,竟然连刚才的出发地点未名湖都找不到了。
〃糟糕,糟糕,真是糟糕透顶!〃罗秀竹一口气〃糟糕〃了一大串,〃耽误了开会不说,今天晚上连觉也没得睡,饭也没得吃!〃
新月也才想起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肚子已经饿空了。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吃饭了!
两人正在垂头丧气,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罗秀竹!韩新月!〃
〃你听,谁在叫我们呢?〃罗秀竹惊喜地说。
新月转过身,循声望去,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那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穿着灰长裤,白衬衣,戴着一副方框眼镜。。。。。。
〃楚老师。。。。。。〃新月不禁激动地叫起来。
燕园之夜,安详静谧。未名湖上升起的水汽,如烟似雾,缭绕着湖心小岛、岸边宝塔;清亮的一轮明月,在湖面投下长长的倒影。
东方熹微,二十七斋女生宿舍里,新月还在梦中,她梦见了那湖水,那石船,梦见了自己正在奋桨扬帆。。。。。。
这时,〃博雅〃宅中,她的母亲已经醒来了。
和所有的虔诚的穆斯林一样,韩太太每当破晓日出之前,就听到了真主的呼唤:〃礼拜强于昏睡!〃虽然她的家和清真寺还有相当的距离,根本听不到礼拜之前专司此职的〃阿赞〃登上〃邦克〃楼的喊声,而且实际上近年来这种登楼呼唤的形式也已被简化,她还是本能地被〃唤〃醒了。她每天要做五次礼拜,而第一次的〃榜答〃(晨礼)是最为重要、万万不可免去的。
她并不惊动在西间卧室睡眠未醒的丈夫,自己轻轻地起身,到卧室东边的〃水房〃去,在清凉的晨曦中,默默地做晨礼前的〃小净〃:洗手,洗脸,刷牙,漱口,清鼻,用湿手抚摸头发,洗脚,并洗下身。这洗浴是神圣的,它意味着清除自身的罪恶。人是有罪的,由于种种欲望的驱使而获罪。而真主是赦罪的。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曾经问他的弟子:如果你们每天五次沐浴,身上还会藏污纳垢吗?弟子们齐声回答:不,那就一尘不染了!
韩太太仔仔细细地清洗着自己那洁白细腻的面颜,连发际、耳后、脖根都不容许有任何污垢残留。她那白玉一样光洁的肌肤已经松弛,皱纹悄悄地从眼角向额头和两腮蔓延,眼泡儿也明显地下垂了。老了,老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想起已经逝去的昔日风采,想起新月那花瓣儿似的脸,怎么能比呢?母亲永远也不要试图和女儿相比!一想起新月,遥远的往事就又像沉渣似的从心头泛起,带来一连串无法摆脱的烦恼:母女,骨肉,亲人,却又永远拦着一道隔膜,若即若离,难亲难疏,时时搅扰着她。。。。。。
她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一切了,把尘世的烦恼从心头拂去,专心做晨礼。这是她从九岁开始就每日必做的晨课,以后就从未间断,无论是家业兴旺的鼎盛时期,还是遭逢变故的艰难岁月。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来越笃信万能的真主,那是指引她的人生之路的惟一的神,在肃穆的祈祷中,她感受到〃一心敬主〃的宁静与深远。
在铺了席子的地上,她面对圣地麦加的方向肃立,两手举到耳际,表达自己的诚意;鞠九十度的躬,感念安拉;叩头,前额和鼻尖着地,表示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安拉面前;然后,长时间地跪坐,并从头循环数次。在她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动作的同时,还轻轻地念诵着阿拉伯语的赞辞:
一切赞颂,全归安拉,全世界的主,大仁大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指导我们上正路,你所赐福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主啊!你是调养我的主,除你而外,再没有主,你造化了我,我是你的仆人,我尽力地遵守你的旨意。。。。。。。我承认你对我的恩典,我供认我的罪过,你饶恕我吧!除你而外,无人能饶恕罪过!
主啊!你以雪水、冰水洗涤我的罪过吧,犹如你使油污的白布复归为洁净;你让我和我的罪过远离吧,犹如你让东方和西方那样分开!
这个时刻,作为肉体的〃人〃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个赤诚袒露的灵魂,和宇宙间主宰万物的真主直接对话,怀着对罪恶的恐惧,对至善至美的向往,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心中思念着冥冥之中的安拉。安拉时时监视着穆斯林的一切动机和行为。〃伊斯兰〃??阿拉伯语的〃顺从〃;〃穆斯林〃??顺从真主的人!
韩太太沉浸在庄严静穆的祈祷之中,她的灵魂仿佛在空中无所羁绊地飘浮。大半生的岁月像烟云似的一掠而过,有幸福,也有苦难;有甜蜜,也有怨恨;她曾经惩罚过邪恶,却又懊悔自己的无情;她热烈地追求和谐与安宁,而这些又像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她极力维护自己端庄、威严而又不失温柔、宽厚的形象,但生活中始料不及的枝节旁生却使她难以保持理智的冷静;她生就一张无遮无拦、畅所欲言的利嘴,经过半世生涯的磨练却变得常常〃逢人只说三分话〃,甚至对丈夫和女儿也不得不言不由衷;她的性子本来藏不住半点儿秘密,人生的颠簸却让她的内心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只有对万能的主才能敞开。。。。。。好吧,歹吧,善吧,恶吧,主是一清二楚的,一心敬主,就一切都抵消了。托靠主!知感主!愿主慈悯她吧!
韩太太做完了晨礼,又过了好一阵子,天才大亮。韩子奇和天星起床后,各自默默地洗漱。他们有工作的男人,早出晚归,往往难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礼拜。姑妈则是在南房卧室里独自进行晨礼,面对共同的主,各自反省着过去,祝福着未来。
姑妈买回了豆浆、油饼儿,一家人照例到餐厅吃早点。也许是因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个天下,谁也不说话。天星垂着头,三口两口吃完了两个油饼儿,没等咽下去,便梗着脖子推起自行车走了。韩子奇则连油饼儿也懒得吃,只喝了一碗酽酽的盖碗茉莉花茶。喝一口,就放下,咂着嘴唇,长长地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地呼出来,又端起碗喝一口,接着长吁短叹,像是在咂摸茶叶的苦味儿。茶续了两遍水,他就站起身出门上班去了。
韩太太和姑妈却都还没吃完,两人细嚼慢咽,她们的心思都不在吃饭上。
〃啪,啪,啪!〃是拍大门门环的声音。
姑妈正在想心事,一个激灵站起来,一边走着,一边问:〃谁呀?〃
〃我呀!〃一个柔和的女声。
姑妈慌得手一哆嗦:〃主啊!是新月回来了?〃
这边餐厅里的韩太太却一愣:〃嗯?她昨儿刚走,今儿就跑回来干吗?〃
〃说得是呢。。。。。。〃姑妈也紧张起来,连门都开不利索了。
门一打开,进来的却是新月的同学陈淑彦!
〃姑妈!〃陈淑彦以前来过好几次,认得她的,就随着新月也叫她〃姑妈〃。
姑妈的紧张情绪这才放松了,又有些失望地说:〃淑彦,你吓了我一大跳!〃
陈淑彦根本没注意她的表情,进门就问:〃新月都准备好了吗?〃
〃新月?她昨儿就走了!〃
〃走了?〃陈淑彦的神色立即变得十分沮丧,〃她怎么偷偷儿地走了?我们俩说好了的。。。。。。〃
〃咳!〃姑妈也觉得挺对不住这姑娘的,就替新月解释说,〃是啊,你们俩都定好了约会儿嘛,我听她说来着。按说是该等你来送她,好几年的学伴儿,眼瞅着要分手了,说说话儿唔的。可又一寻思。。。。。。〃
韩太太听到这儿,赶紧扔下手里的半张油饼儿,从餐厅里走出来,打断姑妈的话茬儿说:〃是淑彦啊?新月学校里来了通知了,说让她提前去,也没法儿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你瞧,还叫你白跑一趟!〃
〃伯母,〃陈淑彦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倒没什么,只要有人帮她拿行李,谁送还不都是一样?新月总算实现她的愿望了,她上了大学,我也高兴!新月比我强,比我强。。。。。。〃
说到这里,她的感情一时难以自制,嗓子像被什么噎着了,眼眶里涌出了两汪泪水,话就说不下去了。
韩太太以前见过陈淑彦几次,都没太留意,今天才算正式打了个照面儿。她仔细端详着这位姑娘:个子也像新月那么高,身材刚长开,不胖,秀秀气气的。脸盘儿挺端正,没新月那么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儿都四称,这会儿含着泪,显得水灵灵的。头上没梳新月那样的辫子,剪着齐耳短发,本分,利落。身上穿的虽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衬衣,一条青布长裤,白袜,布鞋,也是个齐整的姑娘。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学,今天来邀新月去报到,韩太太未必会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是她现在是个失意的人,可怜巴巴地站在韩家的院子里,韩太太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情了刚才她拦住姑妈说的那番假话,就是怕这姑娘伤心,结果,也还是没能避免。她由本能的恻隐之心,又觉得似乎欠了陈淑彦点儿什么。
〃淑彦,你吃了早点了没?〃姑妈也被陈淑彦的情绪所感染,就有意岔开话题。〃吃了吗?〃本是北京人见面的口头语,但在粮食困难的年月,这句话倒显得珍贵了。
〃我在家吃了。〃陈淑彦止住泪,依然站在影壁旁边的藤萝架底下说。既然新月已经不在家了,她便无心停留,就说:〃伯母,姑妈,那我就回去了。〃
姑妈觉得挺不落忍:〃别价,哪儿能刚来了就走哇?〃
韩太太说:〃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来玩儿了?淑彦,进屋坐会儿,咱娘儿俩说说话儿。〃
陈淑彦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么转脸就走也不大好,就跟着韩太太往里走。韩太太回头说:〃姑妈,劳您驾给淑彦沏碗茶!〃
陈淑彦以前来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里的藤萝架底下,姑妈把新月叫出来,两人就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