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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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楚雁潮已经预感到,命运将再一次无情地重复。
郑晓京却突然说话了:〃您父亲。。。。。。他平时表现怎么样?〃
〃我不知道,〃楚雁潮对这样幼稚的问题已经不愿意纠缠,〃那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时代,很难谈什么'表现'。人品好坏、学问高低也未必能说明什么问题。宋代的蔡京,个人生活是节俭的,书法还有很高的造诣,但在政治上却是个不光彩的角色。〃他似乎并不想为父亲做什么辩解,竟举了这样的例子。
〃我说的就是他的政治倾向,〃郑晓京依然很认真地问,〃您母亲和他一起生活多年,总不会没有觉察吧?〃
〃这也难说。如果他不是个政治人物,也就不会表现出什么政治色彩;如果他确是个政治人物,在那样的环境中也未必暴露给家里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棱两可,〃我母亲只记得,他读过不少鲁迅的书。〃
郑晓京眼中放出了光彩:〃这就是一种倾向性嘛!也许您父亲是个团结在鲁迅周围的革命文学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频。。。。。。〃她终于找到了对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师应该有这样一位父亲,一位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先驱!
〃当然可以做这样的设想,〃楚雁潮说,并没有由此引起什么兴奋,〃但设想毕竟只能是设想,却找不到任何依据。父亲的文章并没有发表过,他只是一个中学教师,并不是作家。我查过鲁迅日记,查过所能找到的关于鲁迅的回忆录,都没有提到过他。他恐怕并不认识鲁迅,而鲁迅的书是任何人都可能读的。当时的知识界,阵线也不那么分明。〃
郑晓京也犹豫了,〃是啊,即使在鲁迅身边的人,情况也很复杂,像胡风、冯雪峰、萧军、丁玲。。。。。。后来都成了革命的敌人!〃
她眼中的那点希望之火复归于黯淡,放弃了那不仅毫无依据而且相当危险的设想。从〃烈士〃到〃敌人〃,楚雁潮的父亲转瞬之间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跟头,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这种情绪变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点希冀的微波也随之平息了。如果鲁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谁又能保证他的结果如何呢?何况楚雁潮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父亲!一个死了的人,人们尽可以把种种干净的、不干净的〃设想〃加之于他,他却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灵魂不灭,不知世间有多少冤魂!也许父亲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郑晓京默默无语,脑子里翻腾得厉害。好端端的一个楚老师,为什么偏偏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有这样一个父亲?可惜,真可惜!这样的人,她能介绍他入党吗?党会接纳他吗?如果有一天查出来他的父亲有严重问题。。。。。。多么严重的问题都有可能,那将比所有的已经有明确结论的人更麻烦!她的心情沉重了。自己真不该冒冒失失地把党的大门向他〃敞开〃,现在却敞也不是、关也不是了。如果楚老师把她的许诺当成了党的意思,越过她再去找党的组织,怎么办?那将会给她带来麻烦!不,他不会那样做,从他那低沉的情绪来看,他不敢!但她自己也决不敢再提那近乎〃请将出山〃的关于入党的动员,只能不了了之。现在惟一的出路是撤退,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唉!〃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以表示她对于楚老师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爱莫能助,然后寻找适当的结束语,〃不管怎么样,您还是应该相信党!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仍然可以选择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领受这种居高临下的同情,不能忍受这种充满教训意味的安慰。他明白,在郑晓京的心目中,他现在已经被归入了哪些人的行列!〃这,我懂,〃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对自守礼、谢秋思不是经常这样讲吗?〃
郑晓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听得出其中包含的抵触情绪!她过去在白守礼、谢秋思身上也曾隐隐约约地感到过这种情绪!难道楚老师在思想深处果然和他们有某种共鸣吗?怪不得。。。。。。
已经欠身准备告辞的郑晓京又稳稳地坐定了。〃楚老师!党的阶级路线是十分明确的、坚定不移的,我们应该正确理解!一个人,无论出生在什么家庭,只要坚决跟着党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们的老师,我对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够把我们这个班带好,做我们的表率。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应该自觉地抵制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侵蚀,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学们当中的影响。。。。。。〃
楚雁潮简直要怒而逐客!这样的教导,他已经反反复复听了十几年,却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么阶级、他本人算什么阶级,又受了多少〃侵蚀〃!但是,当他听到那最后一句话,却又不像已经听惯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经〃影响〃了学生。〃噢?我带坏了同学们?如果我是个不称职的班主任,那就请求组织上。。。。。。〃
〃楚老师,不要激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这样提醒您,完全出于对您的尊重,为了维护您的威信。〃郑晓京并没有因为空气的突然紧张而慌乱,她刚才含蓄的〃提醒〃原不是泛泛空谈。一个问号正在她脑际盘桓。如果说,在她刚才跨进楚老师书斋时对那个问号还是漠视的并且不屑于提出,那么,现在却变得重要了,答案也似乎可以触摸了。〃楚老师,有件事,我本来不想跟您说的,也不相信。可是,既然班上对您有些议论,还是注意一点儿为好。。。。。。〃
果然是有的放矢!楚雁潮根本不知道她绕来绕去指的到底是什么,但决不惧怕。在北大七年多,除了尊奉母训〃好好读书,好好做人〃现在又加上〃好好教书〃之外,他自信没有可供他人攻击的口实!〃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他打断了郑晓京的〃和风细雨〃,倒希望干脆〃电闪雷鸣〃,大不了就是不当这个班主任嘛,躲进书斋里安心译著更好!
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呢?
〃同学们当中流传着一个说法儿,〃郑晓京不想回避了,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模仿电影里的哪位政治委员的神态,停顿了一下,两眼专注地望着楚雁潮,〃说您??在和学生谈恋爱!〃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从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来!
他的脸不觉微微地红了。一个二十六岁的、未婚的青年,当别人直言不讳地点到他的婚姻恋爱问题时,不管所说的内容确实与否,他本人都是很难坦然自若的。世界上没有一个青年不曾想到过爱情,每人心中都有一颗爱的种子。它可能萌发得很早,也可能贮存得很久;它可能成熟于短短的一瞬,也可能经历漫长的磨难而最终凋落。爱情是一种神物,不遇到适当的时机,它并不显露明显的形态,以至于本人都觉得似是而非。而当他清醒地意识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它就已经成熟了。刹那间,楚雁潮回顾了在这个班执教一年多的历程,审视着自己的言行,仿佛他面对的不止是一个郑晓京,而是所有的认识他的人,无数双眼睛逼视着他,洞察了他心灵中的一切隐秘??如果他确有隐秘的话。他感到惶恐,好像一个被突然传到法庭的人,面对着神色森严的法官,面对着众目睽睽的旁听席,他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否有〃罪〃,却本能地首先自疑。年轻的班主任在monitor面前显得局促不安了。
郑晓京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如果他一触即发、暴跳如雷,她也许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个问号;但情形并不是这样,他的窘态,他迟迟地不予答复,这就无疑证明已经被打中了要害!流言蜚语总是有原因的,平地上决不会骤起风波。。。。。。
〃楚老师,要正视群众舆论!〃她终于赢得了主动,但并不显出胜利者的自得,而是忧心忡忡地教导她的老师,〃当然喽,爱情是人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爱的自由。但总还有个原则嘛,对于青年人来说,首先应该投身于革命,而不是沉溺于谈情说爱!同学们当中半'地下'状态的恋爱已经够让我们挠头的了,如果再牵扯到老师,我们的思想工作还怎么做?校党委很注意在这方面树立良好的风气,作为班主任,更应该以身作则啊!〃
〃我。。。。。。没有以身作则吗?我在。。。。。。恋爱吗?〃楚雁潮喃喃地自语。一个向来十分自信的人,竟然对自己失去了判断力!他希望在这个时候郑晓京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帮助他分析、辨别一些朦朦胧胧的意识,又担心自己难以承受过于明晰的结论,〃你说。。。。。。〃
郑晓京自然是有话可说的。但是谁也没想到书斋的门此时被轻轻地敲了三下,一位不速之客使这场难堪却又应该继续下去的交谈不得不中断了。
楚雁潮猛然觉得那敲门的声音是韩新月!不是,当然不是,已经休学的韩新月怎么会来?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闪进门来,轻柔地叫了一声:〃楚老师!〃
是谢秋思。自从韩新月离开了这个班,谢秋思就已经理所当然地顶替了她在学习上遥遥领先的位置,老师的宿舍也是常来的。
〃噢,monitor也在这里?〃谢秋思微笑着看了郑晓京一眼,便转过脸径直朝班主任走去,手里捧着一本英文版的《红与黑》,改用她和楚雁潮共同的乡音说:〃楚老师,的格小说里厢有格句型蛮复杂格,依帮我讲讲清爽好喽?〃
全然不顾人家正在谈着多么紧要的事,长驱直入,后来居上而且还心安理得。你来得多么不是时候!现在楚老师连自己是红是黑都弄不明白,又怎么有心思给你〃讲讲清爽?〃
郑晓京紧锁着眉头站起来:〃楚老师,咱们改日再谈吧,我的意见,也只是供您参考。〃
她就这样走了,那神色异常的严峻。
谢秋思好像什么也没有觉察,顺势便坐在了那把刚刚空出来的椅子上,打开那本厚厚的《红与黑》。
〃谢秋思同学,〃楚雁潮心乱如麻,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思绪拉回来投射到这本《红与黑》上去,尽管他对这本书极为熟悉,〃你要提的问题,能不能到明天上午的英语课上谈?现在,天晚了,来不及分析,我。。。。。。还有别的事。。。。。。〃。
〃好格,好格!〃谢秋思随和地阖上了书,也许她本来就并不是非分析这本书不可,〃楚老师交关忙噢!〃
知道人家忙,却又不肯走;顺手拿起桌上的那张《人民日报》,却又不像要认真看报的样子。这个谢秋思,你闲着没事儿,来捣什么乱呢?
第十章 月情(四)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想干什么。报纸在手里拿了只有几秒钟,便又丢开了。没有丢在原来的位置,她不知道这张报纸铺在桌上的作用。一叠稿纸没有了报纸的覆盖,显眼地摆在那儿。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页:〃楚老师嘞浪写文章?英文文章哟浪中国啊有啥地方好发表噢?〃
楚雁潮总不能把稿纸从她手里抢过来吧,只好说:〃这不是我的文章,译的别人的东西。。。。。。〃
〃啥人格啦?〃谢秋思立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竟然把稿纸都拢在手中,大有不拜读完毕不罢休的架势,一边还感叹着〃了勿起!楚老师了勿起!翻译家噢。。。。。。〃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这位热心的读者,楚雁潮扣上了房门,无力地和衣躺倒在床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第一次觉得,这间可爱的小书斋变得像座沉闷的囚笼,他想要冲出去,又不知道该冲向哪里?他本来想平静地生活,而生活却偏偏不肯让他平静!
他出神地睁着两眼,根本不可能入睡。窗外传来飒飒的响声,是急落的雨点在敲击茫茫夜色中的生命。
第二天,风雨如晦。他擎着那把从家里带来的、据母亲说是父亲曾经用过的棕色旧油纸伞,去上英语课。
在他踏进教室门的一刹那,猛然想起昨夜郑晓京的谈话,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会在学生的心目中改变了形象?他有没有勇气面对郑晓京那双探究他的眼睛?还有对他进行〃议论〃的同学们。。。。。。不,郑晓京还和平常一样,大家也都和平常一样,安静地望着他,等着听课。职业的自尊心使他立即镇定了,教师永远需要学生们尊重的目光。
他开始授课,按照预定的教程,分析学生们在精读中所遇到的疑难问题。谢秋思举手提问,和别人一样。她当然不可能把整部《红与黑》都搬到课堂上来讨论,实际上只是以几个典型句型举例,求得老师的具体分析。她读书读得是很细的,问题提得也很有代表性,使老师的解答具有普遍意义。
在熟悉的讲台上,楚雁潮完全是自如的。。。。。。
他的讲解突然出现了停顿。因为他发现坐在后排的几个男同学似乎不太专注,而在关心别的什么事情。尽管他在过去曾经说过:〃学习的成功主要在于并非强制的兴趣〃,但一旦发现自己并没有把学生的兴趣完全吸引到他的讲述中,还是感到了不安。他想以片刻的停顿和忍耐来提醒他们,却造成了课堂秩序的躁动,同学们纷纷回过头去,想知道是什么影响了老师的情绪。
目光最后都集中在唐俊生身上。起因是旁边的同学发现从他的课本中掉出了几张信笺,便在邻座间好奇地传看,一旦发现陷于众目睽睽之中,便忙不迭地又一个传一个最终塞回他的手中。
郑晓京不能容忍了,忽地站起来:〃唐俊生,你搞的什么名堂?〃
唐俊生咬咬嘴唇,低着头说:〃啥名堂?呒没啥名堂。〃
态度如此恶劣,似乎根本没把班长放在眼里。郑晓京离开自己的桌子走过去,一把抢过那几张信笺:〃你们传的是什么?〃
唐俊生既然已被〃缴械〃,也就不在乎了:〃依自家看嘛好嘞!〃
楚雁潮站在讲台上,一言不发。他并不赞成郑晓京的做法,都是大学生了,没有必要在课堂上演出这种小孩子式的闹剧。但形势已经至此,他也无法控制。
郑晓京气呼呼地展开信笺,看见上面是分行写的英文。
她于是当众宣读,要让大家见识见识唐俊生的佳作。〃'我的所爱'。。。。。。〃刚刚念了开头几个字,便愤然扔到唐俊生面前,〃写得像什么玩艺儿?你自己念!〃
〃自家读有啥了勿起?〃唐俊生不以为然地接过来,当真朗读起来。
这竟是一首用英文写成的、韵律感很强的小诗。若用中文来表达,则是这样的: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