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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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苦汁,直到变成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处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审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边:主啊,我受到报应了!
韩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喂她水,喂她饭,强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儿,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你病了,得想办法去看看。。。。。。〃
〃奇哥哥,我没病,是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这是多么可怕!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年纪轻轻的玉儿,心却已经死了!韩子奇的心上压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小妹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背着她脱离苦海,回到人间??人间也是苦海!
爆炸震撼着地穴,威胁着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玉儿一块儿告别人生,免得她一个人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受苦,没有人来听这个孤独的冤魂的诉说。死去吧,死去!这个世界,不留恋了;中国,北平,不回去了!
〃韩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头望着颤抖着的水泥板,〃我们一起搬到地铁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这个'家',恐怕住不得了!〃
〃亨特先生,冰玉衰弱得这个样子,怎么走啊?〃韩子奇绝望地叹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死了好?好。。。。。。好看见我的奥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着泪在惨笑,他摸索着走到墙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陈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饮而尽,啪地摔碎了瓷瓶,瞪着血红的两眼,踉踉跄跄摔倒在床边,用沙哑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儿本来是在伦敦街头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游戏人生,放荡不羁,如今出自亨特口中,凄凉得却像唱挽歌,像嚎哭!
亲爱的老伙计
快活的老伙计!
不论祸福凶吉,
我们紧紧挽在一起!
亨特醉了,麻痹了,睡去了。〃但愿长醉不愿醒〃,并不仅仅是中国的人生哲学;〃患难见真交〃,也不仅仅是汉字写成的谚语。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挚的友谊,真挚的爱。
地穴在灾难中沉睡。人们今天一起活着,也许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个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青翠的丛林,娇艳的花朵,轻柔的鸟啼。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平缓的沙滩,碧蓝的海水,轻盈的白帆,宁静的小岛,啊,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该是这样的!是谁夺走了这一切?当她从娘胎中呱呱落地,当她作为一个人向这个世界报到,她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一切;亚当和夏娃创造了人,《圣经》和《古兰经》都宣称这同样的天意,那么,人来到世界上就是注定要承受苦难吗?主宰人类的神不是要给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让世界充满爱吗?爱,这个诱惑着人而又折磨着人的字眼儿!梁冰玉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欺骗;奥立佛付出了爱,得到的是拒绝。爱,就是苦难,就是罪恶吗?。。。。。。小岛不见了,白帆不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涛中挣扎,呼喊。。。。。。
〃奇哥哥!〃她呻吟着。
〃玉儿,我在呢,在你身边。〃他抚着她。
〃我不愿畜死。。。。。。〃
〃你不会死,你还年轻。。。。。。〃
〃是吗?。。。。。。〃
〃是的,你是个好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头儿啊,真主会赐福给你的!玉儿,你应该有勇气,往前走。。。。。。〃他这样说着,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不,我没有勇气,我怕;我爱人生,可是,爱,是罪恶。。。。。。〃她瑟瑟发抖。
〃爱,怎么会是罪恶?玉儿,你不要总是用过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将来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是吗?〃她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我还有爱的权利吗?还有吗?不,没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着我。。。。。。〃
他抱着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听着那心脏的跳动声,让她相信还活在人间,驱散对死亡的恐惧,什么魔鬼都不能从他的怀抱中夺走她!
〃噢,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一个活着的人,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有。。。。。。应该有,你应该有一切。。。。。。〃他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奇哥哥,抱紧我。。。。。。〃
他抱紧了她。
〃奇哥哥,吻吻我。。。。。。〃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是爱的潮水在向他涌来?是兄妹之爱,还是男女之爱?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转化,突然爆发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让他惊惶失措?
〃不,玉儿,我们不能。。。。。。〃
〃为什么?〃
他沉默了。在世间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满京华,蜚声英伦,三十八岁的韩子奇,第一次被〃爱〃震颤着灵魂,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感。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其实只知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恩怨,恩恩怨怨,你来我往,就是为了报恩或者报怨,却不知道还有属于自己的〃爱〃。现在,过去的一切都被切断了,他还有什么?他紧紧地抱着玉儿,一种罪恶感在威胁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谁,是亲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鬓厮磨的伙伴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为什么在奥立佛要把她〃夺〃去时,他曾感到恐慌?为什么在她挣扎于死神面前时,他甘愿和她一同死去?为什么当她终于向他袒露着爱、渴望着爱,他却又是这样地惶惑?他说不清这一切。。。。。。
〃啊,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和我一样!是人毁灭了人,毁灭了自我!奇哥哥,我们是人,活着。。。。。。就应该像一个人,有爱的权利!〃
〃我。。。。。。有吗?〃他问着她,也问着自己,〃我可以爱吗?〃理智在和血肉之躯搏斗,他在心里编织着层层罗网,把自己牢牢地束缚,而这罗网竟然又松散无力、不堪一击,被他自己冲破了。他怀抱之中的这个天生丽质却多灾多难的姑娘,这个温情脉脉却被抛到无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谁啊?不,他们没有共同的血缘,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同命相连的兄妹,又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仿佛是发自地层深处、发自冥冥之中、发自血肉之躯的呼唤,将一颗封闭的心唤醒了,将一种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唤醒了,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发了,海水吞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只剩下孤岛中的亚当和夏娃,世界将重新开始!
世界重新开始了,两个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恶、是苦难,还是幸福、是希望?两个灵魂的垂死挣扎,两个灵魂的遥相呼唤,两个灵魂的猛烈撞击,两个灵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毁灭了人,还是人拯救了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无限。。。。。。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人生是一场梦吗?不,梦醒之后还可以忘却,人生可以忘却吗?
人生是一部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删改,人生可以删改吗?
人生从来没有蓝图,度过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而当它成为历史,才被千秋万代喋喋不休地评论。而无论是怎样评论吧,都不能改变它的曾经存在,只有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使它顺理成章。
历史是人的足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足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历史是无法重写的。不管它是牵动亿万人的命运的一场巨变,还是值不得写在纸上的区区凡人的一段寻常经历。
第十三章 玉归(二)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过于发现丈夫另有新欢;男人的耻辱,莫过于向妻子招供外遇。而这〃新欢〃,这〃外遇〃,却又出白同一个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运啊,为什么这么残酷?
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那只是由爱而产生的错觉。也许,直到奇珍斋主韩子奇返回故国、跨进故园之时,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来所塑造的形象是无可指责的。但在这一瞬间,却散了,碎了,不干净了。〃博雅〃宅那条百年不朽的木头门槛,像一道凛然界石,把他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他在界外所设想的一切自我辩解、自我安慰,跨进界内都变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谬绝伦。只有当他重新面对妻子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原来妻子对他怀着这么强烈的爱,他却曾经无视这一切而像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样去认识、去经历婚姻之外的爱!玉儿。。。。。。玉儿到底算他的什么人?他们在国外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了数年并且以这样的身份回国,那么,壁儿又该置于什么地位?韩子奇,你做下了什么事啊?对于师傅身后留下的这一对孤女,你。。。。。。你有罪啊!
韩太太痴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这个负心的男人,这个停妻再娶的〃陈世美〃,站在当街骂他,当着街坊四邻寒碜他,让世人都知道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韩老板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丢人现眼,身败名裂,见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头来!但是,她不忍。他是谁?是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难之际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斋家破人亡之后重振家业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长在难中、十一岁才见着亲爹的天星的爸爸,战争拆散了这个家庭,他大难不死,又回来了,奔着娘儿俩来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于死地!她要撕了那个荡妇,那个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拧她的嘴,抽她的脸,往她身上啐唾沫,扭着她去游街,让两旁世人、大人小孩儿都唾骂她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儿,臊得她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谁?玉儿,五岁没了爹,十二没了妈,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长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儿像姐妹,一半儿像母女;玉儿大了,天下没有不出门儿的闺女,当姐姐的把这件大事儿忽略了,谁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样的委屈?谁知道她在外国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没有不开的花儿,这十年里头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个黄头发、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点儿咒儿没有!她还是小,还是傻,没个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错了,还能当真宰了她不成?当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么法子啊?这个不争气的丫头!
韩太太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把我妹妹毁了!〃
〃你把你自个儿也毁了!〃
〃你把我们娘儿俩早就忘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头,〃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还会回来吗?〃
〃回来?谁叫你回来的?〃韩太太猛地转过脸来,〃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又何必回来?你们不会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连封信也别打,一辈子也别回来,我眼不见,心不乱,只当你们死了,还能留个念想,祖坟上没有你们的骨头,倒落个好名声!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儿?回到家里来恶心我,站到脸前头气我!韩子奇,你好狠哪!〃
〃壁儿,我哪有这样的心?〃韩子奇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慌乱地跳动,〃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么想家!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着个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我们是没娘的孤儿啊!天天盼着家里的信,天天打听中国的消息,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只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我心想家准是完了,没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们大哭了一场,试着写了那封信,还根本没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们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开,不敢看,是她念给我听的,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那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揉烂了!我接过来看,这是。。。。。。天星的字迹吧?我儿子会写信了!儿子,我还有儿子,还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头一天也不愿待了!那时候,英国早就不打仗了,我们离开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了。学校想长期聘用她,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可是,能留住吗?接到天星的信,还有什么人能留住我们?我们还是。。。。。。回来了,两个月的轮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别这么'我们'、'我们'的了,两口子似的!〃韩太太听得心酸,又听得各漾,当多种情感交错扭结的时候,梳理是困难的,〃你想家许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样?她还想回来?还敢回来!〃
〃她不敢。。。。。。〃韩子奇凄然地捂住脸,手指敲打着额头,〃离家越近,她越慌,不知道回来该怎么见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总算踏上中国的土地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进退两难。第二天,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车。她不能不回来,这儿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坟,有她的亲人;死了的,活着的。她想你们!〃
韩太太一愣,从床上坐起来,〃你不是说她还在上海逛吗?〃
〃不,〃韩子奇垂下头,〃当着大姐,我不得不那么说。她回来了,跟我一块儿回来了。。。。。。〃
〃在哪儿呢?〃
〃在旅馆里,到了家门口,她又犹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顿个地方,再跟你谈。。。。。。〃
〃谈什么?她能住店住一辈子,让你偷偷摸摸地养一个'外家'?她能永远不进这个门儿?能捂着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韩太太的心乱了,远在天边的大火,眼瞅着要烧着眉毛了!
〃你说。。。。。。该怎么办?〃韩子奇完全没有了主意,一切全凭妻子定夺了。
〃唉!〃韩太太无力地发出一声又怨又怒又怜又悲的叹息,〃把她接回家来吧,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儿都压在舌根底下吧!她没死在外头,也是为主的祥助,回来了,我不打她,不骂她,连大姐都不能让她听出影儿来,就算混灭了;过些日子给她找个主儿聘出去,当姐姐的也就尽了责任了。往后永世不来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远不许再答理她!〃
〃这,恐怕也难。。。。。。〃韩子奇胆怯地望着她。
〃怎么着?〃韩太太心头火起,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处都往自个儿肚里咽,把面子都给了你们,你们倒还不答应?你当这是在晓市儿上买东西呢,跟我讨价还价,得寸进尺?你还憋着什么狗杂碎?说!〃
韩子奇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