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新仇-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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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被人糊弄,怕被人捉弄,怕被人追赶,怕被孤零零地拎出来。可是在长大后的游戏里,那件用“不”做成的黑色皮夹克马上就要把我捉住了,绰丢儿要被弄“丢”了。
打成一片(1)
周末,憧憬着夜晚的到来,从下午5点便开始盼啊盼,外面天色不大好,灰蒙蒙,细雨濛濛的。我对着镜子把垂在两侧的头发辫成几十根小辫子,一根一根辫得如同绝细的线,以此来消磨时间。8点,我如约去了。TKE,那栋房子呵,耸立着。高大,威武,像是从天上砸下来,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把土地凿出一个大坑。地下室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喧哗,我浑身的细胞液都活跃起来,纵身一跃,跳进了地下室中一片烟霞的包围中。刹那间,烟的味道; 酒的味道; 摇滚音乐的味道轰然聚拢上来。
地下室中的派对正如火如荼,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油然而生,绰丢儿那么自然地像只变色龙一样,放进一个环境,就在不经意中显出一种色彩,迅速与背景中的色调、音乐合为一体了,仿佛浑然天成。没有Cynthia在一边碍手碍脚地对比着,我对自己的魅力充满信心,似乎能听到骨骼像夏天的麦子喝足了雨水一样美丽疯长的声音。春光里的寒号鸟,根本不去想冬天来临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只顾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好像在唱:“凤凰不如我,凤凰不如我。”
一片绿草坪般的台球案子周围,几个美国男生正杵着球杆,拎着啤酒瓶在背景音乐中晃动。我看到他们都在笑。五颜六色的球宛如飞盘旋转着,在绿绒台桌的映衬下,好像系着某种梦幻的东西,在桌上滚来滚去。曾经,绰丢儿说过,要和他们打成一片,要和他们一样,简单,快乐。
我的眼睛在人群中涮来涮去,唯独没有旧恨的身影:那个穿黑皮夹克,头上绑黑手帕,走起路来用力摇摆,很有志气的身影。“你在哪里?”我有些失望,“你答应过我你要来的。”那么多的细辫子也白辫了,耷拉下来,像秋天里的草。那台球桌上灯光照着他们一个个的脸庞,一屋子的男生都长得差不多,平平的五官,白白的脸。呐喊摇滚与台球撞击声好吵,我有点晕,台球桌子旁的沙发正好适合颓然坐下。
一个男生将球杆交给我:“你要不要和我们打台球?我们一组,你和Chris搭档一组。”都忘记Chris还环绕在左右呢,他也不记我的仇。我从没有碰过台球,只是长长的杆子已经握在手里,推也推不掉了。如同“转笔”会上瘾,那杆子一经拨起到手,我便在一处耍了起来:左手搭住,顺势打个转身,右手扶起。左旋右转,舞弄长枪一般,呼呼直响。我悄悄环视屋中的人:“我们重新开局吧。”那男生便将五彩缤纷的球敛在一处,用三角形的模子圈起来。这框架的形状让我想起TKE正门前的标志:三个鲜红的字母赫然醒目,映在一个稳定三角形中。框架揭起来了,那男生的目光投向我说:“你打第一杆把。”圆润的桌球灯像镁光,低低播撒在色彩斑斓的球上,众球宛如战士队伍般整齐地排列着,只待白球发号施令。在这样的舞台中,我摆开了打球的架势:左手支杆,右手拉弓。Chris站在我身后好心地指导:“用力啊,用力啊,打暴杆。”我在长长的杆子上酝酿力量,却好像手里远远地拿着鞭炮,怕听到它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就这样,闭着眼睛打出了生平第一杆,结果打空了,球杆连白球都没碰到,真丢人。
另一个队的男生说:“没关系,再打一次吧。”于是我重整旗鼓,看准球杆的顶端,看准白球,看准战士的队伍,又打出一杆。这次将他们打散了,只是我用力太小,众球好像看在我是女生的面子上,为了不扫绰丢儿的兴致,才缓缓地、迟钝地散开了,散在球桌各个角落,恹恹地,那么不情愿。“原来用的是柔杆”,Chris 与众男生帮我解嘲。白球混在了五颜六色的球中,真的与他们打成了一片。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憧憬的幸福,可我幸福吗? 忽然感到这灯光下立着的一圈人离我好远好远,说话声、音乐声和笑声也十分渺茫。霎时间,我觉得我所拥有的在中国获取的全部知识,包括诗词歌赋、文化底蕴、历史尘埃都是身上重重的包袱,那些包袱只能加重我身为孤儿的身份,它们成为我接受那“新的,却肤浅的快乐生活”的绊脚石。所有在中国的日子和关于中国的记忆已经变得越来越不清晰,就像某些幻影一样的东西,肯定是发生过的,但是不知道遗失在那个角落里了。
打成一片(2)
从游离的思想中回到现实: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旧恨啊,这么晚了,你在哪里啊?
我把瞬间的恍惚和哀伤转化成充沛的派对精神。几招过后,就有些轻车熟路了。尽管还是频频打不准球,但是曼妙的姿势胜过球技。只见俺神气地舞着长矛,在人前踱来踱去。虽说出手便失手,一颗球也不进洞,依然将动作做到位。当白球浮在绿水中央,伸长胳膊从任何角度都够不着时,就会身手矫捷登上桌子。我只是想听到球与球撞击的声音。天哪,旧恨如果在,会不会觉得我举动轻薄,或者会不认为我很popular呢?
国内上高中时,从早到晚守身如玉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有课间才上厕所低着头走动走动。从我们班通向厕所的道路上,一群男生总是若无其事地站在教室门口的墙根下,排成一溜,好像专门等着看我们班的女生上厕所走过那条路时,狠狠看你一眼。自从发现了这帮流氓苍蝇般讨厌的男生后,课间我干脆就连厕所也不去了,憋整整一个上午。人家说:“咳,这孩子,太闷。”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就在我拎着球杆围着台球桌晃来晃去的时候,一个人抖着一身黑皮夹克进了地下室,那不是旧恨又是谁?我不会动了。只见他走到这个人前说两句,那个人前捅一下,跟谁都很熟的样子。
旧恨远远地笑过来,我很窘,也只好抬起眼,勉强地报以一笑。旧恨一斜,穿过众人群,踱到了我身旁,问:“So; how are you doing tonight?”我屹然站着。旧恨低低的目光告诉我,绰丢儿有种凛凛的美,带点悍然之气,我点点头。我们共同保守着那封Email 的秘密,他为我而来吗?我在等着他吗?那么多的人不好往下再说什么了,两个人竟然都有点扭捏羞涩。
轮到我出杆打球了,搅和着暧昧的灯光,我刚摆好姿势,对准一只红色的球,他便调皮地捅了捅,那球“咕噜咕噜”就直接被拨进网袋了。我怔了怔,挺直身子,冲他笑笑,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旧恨也冲我笑,好像在说:“原来不会武功,那又何必到这里来厮混?”
你欲言又止,我欲言又止。于是,你走开了,我以为你是在躲躲闪闪;于是,我也走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躲躲闪闪,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以至于,躲躲闪闪。
又一次有机会望着他的背影,觉得他有谜一样的悲伤。那身体和衣裳彼此背叛,哲学,数学,讳莫如深。“克服是用‘不’做的。”我甚至看出他尽管有许多朋友,却依然保留着深刻的孤独,冷静的思索。绰丢儿竭力地虚化这样一个背影,直到将他塑造成一个流离失所的英雄。我是那么想更深地了解他,帮助他,却连多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那晚我一直逗留到很晚,后来一直没有看到旧恨,心里失失落落的。
第二天,收到了他的一封信:“对不起,昨晚我没有陪你,但是,我会赔给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怎么样?”这封信上有隐隐的磷光闪动,简单的几句话,读了一遍又一遍,害得我中了毒。
我们来来回回几封短短的Email,商定了时间和地点。他最后确定一下:“好,星期四下午3点20分,在Union里,我等着你。Hasta 旧恨。”hasta看上去不像英语,我不认识。与一个同学吃饭,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hasta是什么意思?”小姑娘一笑:“是西班牙语,相当于‘再会’的意思。”我“嗯”了一声,低下头,故作从容地用叉子把一片青青的生菜叶送到嘴里去。那同学笑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我努力把心底的幸福压下去,遮着,脸上的笑却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心中藏着特别剧烈的快乐,就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远离人群。星期四到来之前,我爬到图书馆顶层没有人的地方,那儿有一扇大窗户,可以俯瞰学校的中央草坪。我一个人站着远远地望着广大的草地上背着书包走来走去的学生们,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天都黑了,我也不怕。而事实上,在与旧恨交往的日子里,我流下了今生最多的眼泪。
载笑载言(1)
星期四下午逃了课,回家洗澡,换衣服,编辫子,化妆,却磨磨蹭蹭故意3点半才赶到Union。这座楼是学校的中心,对面是图书馆,门前是辽阔的草坪,花了两年建成的。楼上有餐厅、咖啡屋Starbucks,楼下是娱乐中心、电脑房、会议室。我们只说在Union见,却没有说具体在哪里,又晚了十分钟,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到旧恨。于是就跑到电脑房发了句话:“我在电脑房里,你在哪啊?”信刚发出去,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就回了:“我也在找你,马上就到。”于是我就坐着,上网心不在焉地浏览着。
那时候,学校的电脑屏幕还没换成液晶的,映得出人影儿。我呆呆地对着电脑,扶了扶头发上别着的那朵小不点儿的花。从屏幕深处远远地看见了他的影子,还是黑色的皮夹克,先是东张西望,然后冲这边走来,我背对着大门,继续浏览网页,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旧恨站在身后,轻轻拍一下我的肩膀,仿佛点了穴位。我僵僵地扭过头。旧恨说:“你饿了吗?我已经饿了。”
Union是全新的,铮亮的楼梯扶手,如一线流光,旧恨一路为我开门,走廊长长的,回环曲折,整整一面墙是玻璃。一个靠窗的座位,我们坐下来,我要了美式炸鸡,旧恨要了中国菜;真好笑!两人都为迎合对方而放弃了祖宗。面对面,又不好意思眼光接触,于是都把脸埋在盘子里。我低头看自己手腕上一痕细细的银链子,说点什么呢?旧恨开口了:“我最喜欢中国菜了。”我说:“这不是真正的中国菜,太甜。”旧恨又说:“我去中国吃中国菜吧。一定是正宗的。”我说:“那好啊。”旧恨笑起来,天地都开了似的。
深秋了,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室内灯火辉煌,向外看去,黑漆漆一片。可外面的人看里面却清清楚楚。后来,有个同学对我提起,“那天看见你跟一个男生一起吃饭,那叫一个酸。”我被人拆穿了隐私,却一脸幸福地问:“什么时候啊?”
冷场,一会儿。旧恨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说没有,中国有独生子女政策。他对这样的政策十分不解,我说中国跟美国不一样,人太多。他说起了自己家里的情形,家里的兄弟姐妹什么。他问我明天有没有空,我欲擒故纵说有点事,又生怕好事被放跑了,就说可以推掉。旧恨说:“太好了,明天咱们去逛商场吧。”我纯洁地抿抿嘴:“好啊,天气愈来愈冷了,正想买件毛衣。”又说了会儿闲话,站起身来,他帮我收拾了桌上的托盘,问:“今天晚上你还有别的事吗?” 我如实说:“8点钟要和同学去听音乐会,是新闻课的作业,回来还要写报告。8点之前有点时间。”旧恨说:“那到TKE坐坐?我可以教你打台球。”
两个人肩并肩,一起从Union走到TKE,手没有牵在一起,却感觉紧握着。没有说话,默契的沉默。天黑了,校园里静悄悄的,我一点也不怕。还是绰丢儿首先打破沉默:“你一定有许多酷的故事吧,给我讲讲,好吗?”他淡淡地说:“我没有酷的故事。”我就一味地相信旧恨酷得不得了,穷追不舍:“一定有的。告诉我嘛。”旧恨抱歉地说:“真的没有,我不酷。”
对面楼顶上方低低悬着的月亮,仿佛是从那栋楼后面升上来的。很久以后,再想起那天晚上的月亮,就会理解“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意境,更觉得“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么贴切。旧恨想了一会儿,道:“噢,想起一件挺酷的事情,我有份宿舍管理员的工作,掌握着学校所有宿舍楼每扇门的钥匙。常和朋友们爬到楼顶喝酒,那样离月亮就更近了。”
他憧憬地望着对面楼顶说:“以后我带你去房顶看月亮吧。”
突然,从后面冲来一个人,喊一声:“旧恨!”这人真壮,趁我们没注意,一把将旧恨悬空抱起,还扭头特别地冲我挤挤眼,好像我们的关系在他眼里已经原形毕露。我认出他了,这就是那个对着水龙头喝酒的男生,叫Jake。旧恨一边在半空中蹬腿,一边大叫:“放我下来。”那男生把旧恨往地上一放,大声笑着拔腿就跑开了。旧恨弹弹皮夹克,几乎是骄傲地说:“咳,这就是我们兄弟,真爱开玩笑。”
载笑载言(2)
又一次到了TKE。前面一个门,旧恨一个箭步冲到我前面去,拉开门。他的屋子,熟悉的深绿色,熟悉的满墙照片。“我们去地下室吧,我教你打台球。”我便说:“改天去吧。我坐会儿就走了。”于是又坐在那把舒服的椅子里。他说:“对不起,我没有太多东西来entertain你。”我不喜欢这个词,难道我们是互相供彼此娱乐的吗?旧恨坐在床上,拉长声音念着“C…H…I…N…A”,好像在搜索大脑每一条褶皱,努力想说点中国的好话,跟我多点共同语言。其实不必。旧恨踌躇一会儿,果然赞扬地说:“从月亮上唯一能看见的人工建筑就是长城呢!下回你去长城,替我多看两眼吧。”我去过长城许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