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坡-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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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坡 》》 第一部分美人坡(一)(1)
刘湘如
方生走在菲河的岸上,他走得很艰难。腊月的朔风裹着阵阵雪花向他扑面打来,他不时地把衣襟掀起,遮住自己冻紫的脸蛋。周围的一切顿时变得黑暗起来。他蹒跚着向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生怕掉进冰冻的菲河水中。
这是1960年元月的一天傍晚。雪花漫天飞舞的姿态与方生蒙在衣襟中的黑暗,在他的胸中交织出幻变的世界,他偶而放下蒙在脸上的衣襟,偷眼去欣赏那缤纷的飞雪。
走了许久,对面来了一个行人。那人说:“天快晚了,快点回家里去吧……”声音很低,很亲切,方生凭直觉知道是村上的柳大伯,他总爱在这种时候去村野的坟地里布下黄狼夹子,第二天清晨去捕捉他的猎物,扒下皮晒干到菲镇上去卖。
方生加快了脚步。离村头还有里把地,他忍不住去怀里摸摸那只让体温暧着的茶杯,那里有半杯蒸熟的山芋干片,是中午省下的午餐,他想此刻母亲一定正躺在床上,露着饥荒的眼神巴望他归来。
临晚,风刮得很大,方生在门口推开门时,听见父亲和母亲在两张铺炕上一齐呼喊他。他犹豫了一下,捧着半杯芋干径自走到母亲床头。母亲正呻吟着。她说:“生儿你才回来呀……”方生把山芋干送上去,母亲伸出干瘪的指头接过茶杯,脸上便添出了一丝颜色。方生说:“我还有半个馒头,是从食堂的饭桶缝里拣来的,我给爸送去……”
父亲接过方生送来的半块干馍,狼吞虎咽地一口吞下去了。他的喉管还在鼓动着,喝了些凉水,半会儿就长了些精神了。他开始高兴地对方生说:
“生儿我等你一天了,晚上我们一块出去,有好东西……”
方生不解地望着父亲。
风愈刮愈紧,吹得屋子的四周发出飒飒响声。父亲说他怕听这种声音。他刚从一个农场里被放回来,那农场本是集训“四类分子”的地方,因他是外来户,又是富裕中农成份,大队里对他的历史搞不清楚,有人怀疑他在南京参加过“三青团”,是“四类分子”,于是就把他搞去参加“四类分子”集训,“接受审查”。南京那头证明一直没来,说不清这些事的证据,又糊里糊涂放了回来。但这一“集训”使他身体更加衰弱了,虽不像母亲那样患着重病,也是虚弱得满脸紫色。他说,在农场里天天吃草根,回到家反而更怕了,吃什么呢?方生时常安慰他说:“我放学后可以去挖野菜。”父亲只是苦笑回答:“春季还没有到,哪儿有野菜呀?”每当这时,方生就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叹气。
方生这年刚上初中一年级,那时上了中学有粮油户口,学生每月可以供应十八斤粗粮,就凭这点粗粮,方生养活着自己和他的全家。
可父亲说今晚要出去有事……,做什么呢?他不解地望着父亲腊黄泛青的脸。
父亲并不言语,他默不吭声,好一会儿,去厨屋后找出两把铲刀,还有一只箩筐,望望天色,喃喃自语起来:“天太暗了,不过是雪天,能看见的。”又自语起来:“困难快过去了,等春天一到,再到清明节,往后就见麦穗了,一切就会好起来……”他的迷朦的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的希望,这使方生的心头更加困惑,他问父亲:“去哪?”,之后又是短暂的沉默。父亲一握刀把,果断地吩咐:“走!跟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好东西等我们!”
方生没头没脑地跟随父亲,走出村外,一直走到那个榆树坡上。村外的飞雪仍在飘飞,只是没先前那么大了。他们来到一块空旷的坡地,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那遍落满积雪的榆树林。
父亲停下脚步对方生说:“你看,现在的人真都傻了,这么多榆皮,一等返青后就不能吃了,竟没人知道……”
方生真正地留心起这么多榆皮,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直嘀咕:“这么粗糙的东西,吃到肚里能受得了吗?”
父亲却早已去铲那些榆皮了,他一边教方生铲榆皮的方法,一边向他介绍榆皮的好处。从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一直讲到那个出身于放牛娃的明朝开国皇帝朱洪武。父亲对方生说:“这些人都吃过榆树皮,榆树皮里含有大量的淀粉,还有维生素、糖份呢。榆树皮救过很多人的命,这是千真万确的。不然,何以许多农村孩子都会唱那支榆皮歌子呢?”
说着,父亲轻轻地哼了起来:
榆皮老,榆皮好,
吃了榆皮命能保。
榆皮糙,榆皮光,
吃了榆皮好插秧……
歌子苦涩的韵味和着剥脱树皮的声音,在空寂冷清的冬夜村野上荡漾,没有产生出一丝回响,父亲铲得很累了,气喘吁吁用手去擦额上的汗,回头一看,已是满满的一大筐。他高兴得有如盗了仙草似的,领着方生自满自得地凯旋而归了。冬夜分外冷清,空空荡荡,而父亲的心里似乎从没这般充实。
回到家了,父亲放下筐大嚷:“有救了!有救了呀!孩子他妈,你快来看,看我和方生带来什么了?”
母亲听这声音就知道有了吃的东西了。她急忙支撑着病躯爬下床,颤晃晃地跑到了堂前,一瞅箩筐,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呀?”
“榆皮!”父亲高兴地说,“它可是顶好的粮食呢!”
母亲闪动着兴奋的泪花,喜得手忙脚乱。“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马上就做出来,马上就……”一边拿来碾子,象作着精工细活一般,象做盛宴那样,用碾细的榆皮,配上野草馅儿,很快做了几碗热喷喷的圆宵丸子,端上来了。
美人坡(一)(2)
刘湘如
榆皮丸子摆了满满的一桌,一人一碗,吃得可算香甜可口了。母亲先吃完了一碗,直说:“嗯,还真不错,我先去休息了。”说着自去了铺上,父亲则一连吃了三大碗,连汤带水,好不可口。那时叫二角四大碗,一碗约有小半脸盆,三碗也就有一脸盘之多了。他的肚皮涨满老圆老圆,鼓鼓的,拍拍肚皮说:“这次吃饱了!吃饱了!有一年多没有这样饱过了。”他絮絮叨叨,好不开心地去睡觉了。
方生在心里想:“这榆皮圆宵味不算好,父母都说它好,我以后放学路上就可以铲回来了……”
不节食也是常有的,尤其在那样的年代。但父亲吃得太多了,太多了呀!
直到这个深夜,方生忽然听见了从父亲那儿传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他不放心,踮着脚尖轻手轻脚跑过去一看:天哪!他立时愣了,只见在一豆微弱的灯光下,父亲张着嘴,喘息着,不能说话,象要呕吐,又象要吐出胸中的许多心事。直到母亲慌乱地从房间赶来时,他才含混不清地说了梦一般的一句话:“榆皮……不能……这样吃呀……”他用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好象要把所有的生存的知识告诉他的妻子儿女……直到他咽完了最后一口气,那嶙峋的枯肿的指头,依然停在半空中,象要抓住什么不放……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方生和他的全家。方生永远不能忘记这个冬天的夜,是那么漫长而寒冷。
人生中许多事方生是不解的,灾难和困苦象两只生硬冰凉的钉子,在这个寒夜里钉进了他那幼小的心灵里,钉得那么牢固。
方生嫩弱号啕的哭声引来了柳大伯,他已经知道情况不妙,带来了另两个男人——那年头,谁家一传出这种哭声,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他们拆下了方生家的两副门,用四块门板合在一起,将方生父亲装进去。
三个人加上方生,两前两后,把方生父亲抬到了村外,就在那片长满榆树的坡上,埋葬了方生父亲的尸体。
这冬天,方生只有十二岁。
父亲去世后,方生感到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起来。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在两间草屋里盼望春天的到来。
春天还没来到,年关先到了。方生家里草无一把,粮无半升。上头本来每天发给二两粮食,本是可以熬一锅稀汤的,可是层层盘剥,方生家里没人在队里当干部,到他们娘儿自己手里,有时就一连几天也领不到二两了。
有一天,母亲把方生叫住说:“可怜的乖乖,来坐会儿。”
方生在母亲身边坐下,母亲伸出瘦弱的指头摸着他的头。
“以后,你不要再省下芋干带回家了。”母亲说,“我都看清了,我们辛家将来全巴望你了。你哥哥患了浮肿病,躺在公社救济营里不能动……巴望他是不行了。娘老了死了不可惜。如果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呀……”
“妈妈……”方生哎哎地啜泣着。
母亲接着又说:“你父亲这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娘只希望你读书明理,往后为辛家争一口气。你过了大年就十三岁了,娘说话你要句句在心……娘这辈子,除了文化低了点,啥道理都明白。人要活到自己没福份再活下去的时候,活着也没意思了……世道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二十年河东转河西,你今后的路还长着,只要活下去总会见到一切结果的……只是再光景的世道,你爹永远看不到了,你娘我也不会看到……娘只望你将来好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买刀把纸到你爹你娘的坟上烧烧,我们就闭眼暝目了……”
方生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他双腿跪在母亲的床头,泣不成声说:“不,妈呀,你不能死,你也不会死的,不会的……”他把嘴唇咬紧,抿成了“一”字型。他抽噎着说:“妈,你放心,儿子一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
母亲轻轻笑了:“傻孩子,你一把都捏不出两头的年纪,往哪去想办法呀……别痴了…”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了旧年腊月二十八日,离除夕还剩两天。傍晚,朔风阵阵紧吹,天冷得人发抖,方生套上一件破袄,象往常一样,拿着一把铲子,去折腾小草地上的那几根葱蒜了。他走出村子,却没有去菜地,径自走到那片埋葬父亲的榆树林前。他对着那片林子默默祷告了一番,又找到了那块埋父亲的土堆,弯下腰跪在泥地上。他在心里默念着向父亲保证:“我要让妈妈活下去!……”
他就这样一直跪在这里。这空旷的寂静的榆林和坟墓更增添他心头的孤独,附近菲河的水声盖住他心中的波澜,他平静地在心中重复默念一句话:“我要让妈妈活下去!”
直到黑夜的幕布慢慢地覆盖了菲河的四周,一切进入了模糊的影中,方生从地上爬起来,显得有些激动,他寻着一条蜿蜒小路,向茂密的林中匆匆穿过,又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水沟,七弯八拐,小心翼翼摸索着来到了那块神秘之地,面对着四周黑黝黝的魔影般的树丛,他的脸上显得警惕而严肃,嘴唇又抿成“一”字型,这是他下定决心的一种标志。菲河村有一个唯一的禁地,这就是位于榆树坡下的菲河圃。冬天里,队里将唯一能留存下的一点山芋种子,埋在这儿的窖里,窖里堆上层层细土,再布上土灰、粪料,上面覆盖上一层塑料薄膜,再搭上棚子,棚四周用铁丝网层层围起,派人轮流看守。看守人均为机干民兵,带有大锹、锄头、木棒之类,象严守着生命阵地,每个人都在日夜监视,生怕被人偷出这些山芋种子当饭吃。须知,这些山芋种子到了春暖之日就会生根,发芽,长出许多山芋藤子,这些藤子一节节剪出来,再插到田垅上,就会长出山芋秧子,结出一串串的山芋。在那年头,农民唯一指望着的,就是这些山芋种子了。
美人坡(一)(3)
刘湘如
菲河圃维系着村上一百多条人的性命,它是全村人的希望。
现在,方生正躲在榆树林里,向菲河圃眺望四周的动静。
半个时辰平静无事地过去了,方生未发现一个人影。兴许到了年关,看守的人都回家过年了——方生在心里想。一阵阵冷风从他稚嫩发紫的小脸庞上拂过,他不时地打了一阵寒颤
,咬了咬牙齿,把嘴唇抿得更紧。他伸出手把裤腰带紧了紧,摸一把别在腰间的铲刀,他微微喘息着,空气凝固着,晚林絮语着,好象是提醒他说:“动手吧,别再犹豫了!”
他的心一阵忐忑不安。
是谁家放起了几根爆竹,接着,村子里一连响起了几串噼噼啪啪的鞭炮,那稀稀拉拉的炮竹声,说明农民们在接迎自己的谷神了,这是菲村久来的习惯,腊月二十八接谷神,来年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对于灾害之年可能只是幻想,但他们宁愿生活挣扎在这种幻想里,也不忍心放弃这种企盼的机会。
不料这炮竹的响声给了方生意外的勇气。他“嗖”地从腰间抽出铲刀,三步并作两步,闪电般冲向铁丝网前,举起铲子猛力向铁丝网扎去,由于用力太猛,网被扯开了一大片,露出了很大的豁口。他纵身跳进山芋圃里,拉开那层薄膜,一只手把另一只手的袖口捋起,一只手象钻子一般地插进了泥土里,他掏呀掏呀,掏呀掏呀,小手愈陷愈深,他终于摸到那圆笃笃实沉沉的家伙。他的心一阵喜悦一阵紧张一阵煽动,顺手就掏出了一个山芋种子。他又伸手下去,再掏出一个,总共掏出了两只山芋。他想了想,不敢再掏了。他把山芋种身上的泥土剥掉,放进破棉袄袋里,又向四周瞧瞧,见仍然没有人影。他迅速地闪进榆树林,再沿着原来的那条小道,一溜小跑向家里返回。
一路上,他的心蹦着,跳着,全身的血液沸腾着。他跑回家里,用手把门拴紧,直向母亲的房间奔去……
母亲听见方生的脚步声,她从床上侧出干柴一般的头颅,腊黄无神的眼珠望着站在面前喘气的方生,她有些惊诧了:“孩子,你怎么一下午都在外面?你的身上怎么有泥?”
方生从袄兜里掏出两个山芋:“妈,我为你搞来这个!”母亲一眼看见是两团泥糊糊的山芋,立即警觉起来,她忙问:“这……你从哪搞来的?”无力的眼神射出惊愕的微光。
“我去菲河圃了……”
母亲一听脸色骤变,继而失声痛哭。哭也哭不出声音,她嘶着嗓子叫:“孩子,你闯下大祸了……大祸了呀……你要被杀头坐牢的……你太不听娘的话呀……我们饿死了也不能……哇哇哇……”母亲终于失声大哭了起来……
门外响起了急速而紧迫的敲门声:“开门!开门!快开门!”方生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大事不妙。他迅速脱下破袄,裹起那两只山芋,一估脑儿塞到床肚底下。他很快换上衣服,前去开门。
他刚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