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坡-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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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镇零落的建筑散布在菲河两岸。菲中和县委大院正好座落在菲河左右岸下的两端,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那样分明。菲河大桥把它们连接成县城的整体版图。菲中离县委大院相距约五里路,王艳芳骑着车子很快也就到了菲中的大门口了。
此刻,她不想回到那个空荡冰冷的家,她想到别处走走。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辛方生住着的那间学生寝室。今天是假日,他的寝室里的另外三个人家都在县城,他们一定都回家去了,寝室里一定就辛方生一个人,他在干什么呢?
人的心理总是有些逆反的成份,她想:今晚爸爸那么蔑视辛方生,我此刻偏要去会他!
果然不出所料,学生寝室一片黑暗,只有辛方生那间屋还亮着灯光。王艳芳远远地就从那玻璃窗上衬出的影子看到方生,他好象正在忙乎什么,一会儿弯着腰,一会儿运动臂膀,一会儿又直起身来走到一边,像在端祥地上的什么,“他是在做什么呢?”王艳芳想看个究竟,又想吃他一惊,她快到那间屋前就从车上跳下来,轻轻地把车子锁在那儿,蹑手蹑脚,屏气敛神,慢慢蹭到寝室的窗口,她从窗缝里向里面望去,见桌上地下全摊满了废报纸,桌子上还摊着一张,桌的一头放着一只旧磁碗,那里面好象盛满了水,方生手中捏着一支旧毛笔,正从那只碗里蘸水往报纸上写,写完了再去蘸水……艳芳看得真切,这个辛方生原来是用水往报纸上写字,这个书呆子!水哪能写出字来?她在心头好一阵乐,她决定冷不防惊他一下!
但她很快就取消了这一念头。因为她已经完全看清了真相:方生刚刚在废报纸上划下的字,开始一点不现字的体形,被他从桌上拿下来放在地上,转眼间就清晰地显出来了,他转过身端祥一会字形,又拣出地上的另一张报纸,去桌上认真地写起来,他写完后把报纸拿到原来的位置放着,再去拣原先写字的那张时,报纸已被晾干,字已都完全消失了,如此循环往复,那几张旧报纸倒成了永远用不完的书写纸了……艳芳第一次从窗缝里窥见这个属于贫困者的物理游戏,她在心里荡起了一股股说不出的感慨之情。
方生正在专注于写字,艳芳悄悄地走进去了,象一阵微风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方生身后,方生刚一抬头,艳芳冷不防从后面蒙住他的双眼,他只感到那双手是软软的,柔柔的,却不知道是谁?他即刻叫了起来:“快松开手,你是谁呀?”
艳芳嗤嗤的笑着不说话。
方生从那笑的声调中就知道是王艳芳。他硬把她的手掰开,果然是她!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领子敞开着,下面是绿色的裙子,她的裸露的腿肚在电灯光下显得很白,挺起的胸部和全身的线条象一支蔫熟的香蕉,方生瞥眼看见她那露着半个胸的突起的胸脯,脸就不觉红了起来。“你……怎么是你……”他有些吞吞吐吐。想到她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看上去如此花俏,他直在心里嘀咕:“真是女大十八变呢……”
美人坡(七)(4)
刘湘如
艳芳向他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练字呢……”方生不好意思地说。艳芳故意懵懂地凑到桌前问:“练字也不用个墨,这是什么练法呀?”
“这是穷人的练法。”方生解释说:“在旧报纸上蘸水写字,开始看不清楚,一分钟后
显了出来,再过两分钟又干得看不清了,这样一张废报纸就能练几十回……不信你可以试试!”方生说着把蘸水的毛笔递了过来。
艳芳并不接笔,她故意歪着头问:“都高三了,你还有功夫练字呀?“
“我想,万一上不了大学,多学点本事总没坏处……”方生说这话时,目光里显出些混浊。
艳芳又去瞅桌上的报纸,上面开始隐隐显出方生刚写过的字:那冥默中的纵横润笔,有的拙朴苍润,她听人说过这叫苏体;有的清秀俊逸,她听人说过这叫柳体……“你练字怎么也不练固定的体?”艳芳回过头来,好奇地问方生。
“我想现在练各家的字,先打基础,以后综合各家之长,形成自己的风格,你看……”他说着打开抽屉,取出了一本破旧的习字帖放在桌上叫艳芳看,艳芳瞥眼看见封面上写着《石鼓文》几个字,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字帖?”
“这本字帖还是龙老先生送我的……”他一边说一边翻动帖面让艳芳看,“龙先生教我说,这上面的字结体错落,运笔雄伟,就像是沉锤滞刀,墨气铮然,仿佛是凝聚各种精气写出来的,多好啊……”艳芳对方生说的话似懂未懂,她感叹地说:“你成了大书法家了……”
“我还差的远呢……”方生又不好意思起来,“我是听龙先生说的,这就是综合各家的好处……”他顿了顿又说:“龙老先生教给我一个道理,他说字也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个性,这个性是从多方面练习中得来的,说的真是太好了……我感到自己就是在这方面显得太差了……”
艳芳从方生的话中,忽然想起那次在菲河岸边,方生给自己讲过龙老先生讲的那个郑板桥刻苦学习的故事,说是郑板桥晚上睡觉时在自己的妻子背上画字,妻子问他:“你在划什么呀?”郑板桥回说他在练字,妻子就说了句:“你有你的体,我有我的体,你为什么不在自己的体上练呢?”郑板桥从妻子的话中悟出了另一层道理,他开始刻苦练自己的字,以后就有了“板桥体”了……艳芳把方生讲的故事和他今晚的话联系起来,忽又想到了方生这个人,他有那么多丰富的知识,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和阅历范围,这都与他自小用功分不开的。而父亲那种人空有着吓人的架式,整天只想着向上爬,用心于人际周旋,制服别人,没一点真才实学,反而瞧不起方生这样的学生,这世道真不公平啊……她想着想着,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方生刚要拿起毛笔,听艳芳叹气就停了下来,他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叹气呀?”
艳芳半天不吭声,她好象有了一些心思。仿佛从遥远的天际边突然间飘过来一道云翳,掠过她那明朗而妩媚的脸蛋,她变得沉郁起来,挪动步坐到了床沿上。
方生的寝室总共放了四张双人床,上铺一直空着,只放些学生们用的杂物行包之类。此刻艳芳就坐在紧对方生写字桌的那张床的下铺上,大而无神的眼睛目视着那张写字台,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生感到不解,他站在艳芳的面前,把两只手插到口袋里关心地问:“你这是怎么啦?我有什么话刺伤了你吗……”
“不关你的事……”艳芳低着头说。
“你好象不象刚才那样兴致勃勃呀?”方生试探地问她。
“我想到一些事,不快活……”艳芳闷闷地说。
方生低下头仔细看她,果然是眼泡红肿着,就象刚刚哭泣过不久,他这才不安地把话回到头问:“你今晚怎么啦?你从什么地方来?”
艳芳就把她爸爸在县里训话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方生听完她的诉述,随口说:“你爸爸这也是为你好呀……”
“怎么?你也说他那种话?”艳芳不高兴地嗔怪道。
四目相对,方生感觉到艳芳在自己身上搜索什么,他的脸不自觉泛起了一丝红晕。
“你打量什么?”方生稍稍沉默后问道。
“他们说你是农村人,我看看农村人与城里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没有呀……”
“我看有!”艳芳正话反说,“你刻苦,自信,有毅力,还有智慧的大脑,丰富的知识,远大的志向……这些都是别人比不上的地方!”她激动着,仿佛是在和谁辩论。由于激动,泛起嘴角的痉挛,缩拢了她的嘴显得很可爱。
方生不好意思地略低了头说:“你太过奖我了……”
“我没有过奖,你就是这样……”艳芳强调地说。
方生又沉默起来,他眼睛望着窗外,象是对自己,又象是对艳芳自言自语地说:“不刻苦不行啊……我与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要是有的话,是我根本比不上你……”艳芳生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有城镇户口,又是局长的女儿……你是前途无量……而我……”
“你别说了!你这是只看表面,不问实际!”艳芳打断了方生的话说,“你有知识,有决心,有自己的真实,可我呢……我都不想再读这书了……我觉得一切好没意思……“艳芳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美人坡(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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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那么想……”方生不知头尾地安慰她说。
“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思想上不开心……你见我成天乐呵呵的,好象从来没什么心思……可……可我心里苦着呢……”她说着又低下头去,她好象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方生见到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从她的颊上慢慢落了下来。
“怎么?我引起你不快了?”方生怯怯地问。
“我想起自己……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艳芳显得很低沉。
“为什么会这样说?”方生不解地瞪大眼睛!
“我心里有些事……我总是不能忘记……”艳芳把脸撇过去,眼圈更红了。
“干脆把你心里话都说出来吧!”方生象个兄长似的劝她,一副倾听的架式。
“好,我全告诉你吧……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保证!”
艳芳迷蒙的眼睛望着对面,轻声自语而又果断地说:“其实,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
“这怎么可能?”方生把眼睛瞪得象灯笼一样!
“这是真的,我生身父亲原来是个小学教师,坐牢死了。爸爸一直对我母亲唾涎,只为她长得漂亮,他娶了母亲,我是个遗腹子。他对我们母女都好,一直拿我当亲生女儿待,我也当他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从来没有不听他的话,他还到处炫耀,说他有个最可爱的女儿,他的同事们也都以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我们这个家庭一直平平安安,也真的算是幸福,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母亲在最后的时刻告诉了我真相,我对他这种父女感情就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方生急迫地问。
方生这年十八岁,艳芳这年也是十八岁了,如按年龄月份计算,艳芳还比方生年长月份,但是出于一种青年男性的责任感,方生觉得他应该象兄长似地关心她。
艳芳陷入了很深的悲切说:“我现在好想我那可怜的妈妈……”方生听说过艳芳生母的事,顺势就说:“你妈的事我听人家说过,只是不知道具体事理,我一直也不好问你,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方生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里,他小心翼翼,生怕再刺伤艳芳的心。
“那个晚上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艳芳擦着泪说断断续续地说,“……那时我还和妈妈住在一起……其实我妈早知道爸爸又看上别的女人了……她只是一直忍着不说出来,她对爸爸一直象以前一样贴心,一点都不改变她的关心,她是那么善良,贤惠,菲村里老老小小没有人不说妈妈好,她就是太死心眼了……在那年的寒假中,妈妈把她腌好的咸蛋和菜罐子,让我用手巾扎着给爸送到学校,另外春节快到了,叫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过年……那几天正下过一场雪,我顶着寒风,踏着积雪,拎着那些菜罐子,一步一滑地到了学校,我满以为他见了我,还有我带去的那菜,会高兴起来……可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
艳芳说到这里真的流起了眼泪,她伸手拢了一把头发,仿佛又回到那个寒冷而阴沉的寒假中,她断断续续又说:
“我到了学校,只见学校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人们都回家里忙过年了……我找遍所有的房间,都只见一把铁锁锁着……我大声喊‘爸爸’,可听不到一点回应的声音,我想他怕是已回家了,怕是与我走叉了,我实在想不出好主意,又拎着那些菜罐子往回赶。那时已是傍晚,只不过地上的雪把天色映得很亮,我一边赶路一边望天气,生怕再下起雪来……
“你根本不会想到我碰到的情景,现在想起来都令人心痛……我走出学校二里地的地方,忽然听见了雪地上有人喊叫‘打中了!打中了!’接着是欢呼跳跃的声音,我向四处张望,这才发现了雪地上有两个人,那个女的身上披着学生装,头上裹着条红围巾,口脸虽是用大口罩罩着,但我还是看出她很年轻,很漂亮的神态,那模样也就象我现在这年纪吧?她身材小巧,说话的声音也很甜……后来我才知道,那人就是巫美睛,从菲城来的那个高中生……
“那个男的跟随在这女人身后,他肩扛着一只猎枪,手里还拎着一只刚打的野兔。两人有说有笑十分亲热。我站在那里望他们,见那个女的忽然在雪地上摔了一跤,男的马上把猎枪和野兔放下,过去把她扶起来,掸去她身上的碎雪,又是问疼又是问痒的,我看见他一路把她搀着,还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我感到一阵阵恶心和心酸,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气愤,就象被一只狼忽然从我背后咬了一口!因为,因为,我已经完全看清楚了,那个披着黄大衣扛猎枪的人,就是我的爸爸呀!我不顾一切地在雪地上大声喊叫着——爸爸——爸爸……
“爸爸已认出是我了。他连忙跑过来与我说话,问我怎么到了这儿?我就告诉他妈妈要我送菜给他的经过,没想到他听了我的话,一点也没有反应,只说:‘你到我那儿去吧,不要回去了。’我坚决不答应,他就催促我,‘那你快点回家去!’我又问他菜的事,他连连摇头说‘不要,不要!我有菜吃……’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过年?他说:‘不回家了,学校里还有事……’我又问他是否要告诉妈妈什么事?他有些不耐烦了:‘我已速带信回去了,你妈妈很快就能看到……你快点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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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气得不行,我恨!我恨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恨爸爸太不像话,居然跟自己的学生搞不正当关系!我没有向他打招呼就赶着路回家了……那时天色已黑,我进屋后感到很静,就大声喊‘妈妈’,我见妈妈脸色不太好从里屋出来,好象不舒服似的,我问‘妈妈您怎么啦?’她笑笑说:‘没有什么,下午得了点风凉,好象有点感冒……’我又说:‘爸爸说他有信给你’,她说:‘我收到了。’我问信上讲什么?她说没什么事,就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