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坡-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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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惭形秽,苦笑着摇摇头自我嘲弄:“荒唐,荒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笑可笑……”
他狠命地捶自己的头,揪自己的头发。
“瞧你熊样!”那句话又蹦到他的脑际……
美人坡 》》 第四部分美人坡(十六)(1)
刘湘如
方生回到屋里,他的心里很乱,他想摊开纸记点什么,但什么也记不起来,他的脑里不知为何老出现她的影子,就象有根缚身的绳索,有形无形地老在缠绕他。这些日子坐在哪里学习,或走在校园的路上,只要碰见她,她总是用那双眼睛深情地看他,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它象一种魔力,象一把钩子,象黑色海洋里的波浪,闪着深不可测的诱惑。她几乎成了他心中的牵索,牵着他生活的视线。在夜间,在难眠的枕上,她常常粉饰妖艳,精灵般地走入他的梦魇。她的影子闭上眼就在眼前,他甚至时常强迫地安慰自己:不过是这样一个女
人,并不十分美丽,为什么要扭转自己的思维?为什么要占据自己破碎的心灵?她已结过婚,有了孩子和家庭,为什么让她的媚态使自己失魂落魄?她的姿容并不比艳芳强,不如艳芳的开朗艳芳的明艳艳芳的叛逆精神,然而她的沉静她的柔媚她的眼神,却使他着魔一样地以为她就是世上的精秀,美伦美奂的佳人。
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多么象当年菲镇中学的林士杰老师啊!
这时他微微抬起头来向一面墙上望去,那面洁白的墙上只挂着一件东西,那是林老师命运的影子,也象如今他自己的影子,它是一只竹箫,是林士杰老师赠给他的礼物。这支箫修节挺直,内质坚韧,壳面雕刻有腾腾欲飞的凤凰。它随方生来到兴河中学后就一直挂在那里,方生瞅了它一会把它取下来,在口中呜鸣地吹了支曲子,那沉闷的声音正好吻合了他此刻的心情。他开始研究它,在手上抚摸它,端祥那古铜色的釉面,心里抖然升起一丝苍桑。仿佛有某种细流向心上流来,他的耳边又响起袅袅沉闷的声音。这声音好象使他见到挥威一时的项羽与虞姬相别,又好象见到流落于吴国街头的伍子胥,用悲悯深沉的箫声呼唤知音,这些故事和这支箫,都是林老师的馈赠。在林老师下放的那一天,方生去他房间,他把箫递给方生说:“送给你吧。它的声音低沉压抑,它的时代会过去的。但你要记住,比起笛子来,它虽然不会响彻远方,但到了真正的春天里,它就能充当一只金丝鸟的歌唱……”说着,林老师又打开抽屉,把那幅刚刚写就的书法送给方生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林老师有过一个相爱很深的恋人,那是牵魂涉魄的,恋情与不幸同时降临在他身上时,他不过才三十多岁。有一次他书法了郭沫若解释屈原的诗句《哀郢》:“登上大堤向远处眺望,故乡啊有着美丽的沃壤,故乡的民俗啊多么古朴纯良,姑且这样以聊慰我的悲伤……”这封书法挂在他办公室里,被王政才看见了,马上揭发说:“你生活在新社会,你是富裕中农的儿子,你的‘悲伤’显然是反动阶级的悲伤。”那时王政才联络一些人批判林老师有典型的资产阶级右倾思想,林老师被一度剥夺了教书的权利,在食堂里当工人,他在那里与食堂师傅们一起挑水担煤送饭。但是也就是在这时候,医疗室的小梅医生为林老师鸣不平了唔,对了,你该还记得那个上海支内的梅医生吧?她救过方生的命呢。方生回校读书时,她恰巧也调到菲镇中学当校医了。老师们不喊她的名字,都喊她“小梅医生”。听说她爱人在香港定居了,家里人都叫她回上海,但她一直没回去。她的性格烂漫洒脱开朗,还很有正义感,为林老师的事向校党委指责,说把郭老的译诗当作右倾材料,其实你们自己是真正的右倾加反动,我要把这事反映到上级宣传部门,让你们丢丑。校党委害怕了,立即恢复林老师的工作。
从林老师走出厨房的那一天,他就喜欢上了小梅医生,他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富有正义感同情心的人,何况她是那么漂亮、潇洒。而至于林老师自己,他是菲镇中学有名的美男子加才子,他不仅形象英俊高大,风度翩翩,而且知识渊博,多才多艺,精通诗词歌赋,会唱歌作曲,会写文章,还是菲县里有名的书法家。除了这些优点不说,他的人品也堪为人表,为人诚朴正直,不卑不亢不媚俗,在小梅医生心目中,他是菲中唯一完美的男人。
人生最大的缺陷就是完美,完美到极至就会生出不幸。林老师的不幸正在于追求人格的完美,他十分孝顺父母,他们自幼就给他在农村中订下“娃娃亲”,等到结婚的年龄,他没有违抗父母之命,勉强回家乡办了婚礼,从此就算结婚了。但那个女人形体粗俗,性格乖僻,斗大字不识一筐,他与她根本没有感情,更没有一点共同语言,所以他自打那趟回家办婚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实际上是过着一种有其名无其实的寡居生活。曾经有一天,一个农村妇女拎着一篮鸡蛋,走到了菲镇中学门口,她要进校园。看门人见那人头上扎一条印花毛巾,腰上围一条蓝布围巾,毛巾上和围巾上都用回形针同样地别着几朵山花,看门人见她样子古怪,怕是疯婆,不让她进校园。不料那村妇大声喊叫,又哭又骂又往看门人脸上吐唾沫,一边吐一边大吼道:“你个狗养的!瞎了左眼有右眼,瞎了右眼还有屁眼!老娘就是你们林组长的老婆!你去报告组长,就说他老婆来了……”
林老师当时是菲中的语文教研组组长。
这件事让林老师大跌眼镜。他一听说那个所谓的老婆来了,慌忙从学校后门夺路而走,一直走到菲镇街上,谁知刚到街口就又吓出一身汗,原来那位正蹲在地下与一个卖菱角的人讨价还价,林老师掉转头又往回走,不料他老婆一扭头看见了他,大叫道:“老林你别走!帮我用鸡蛋换菱角!”这件事让菲镇中学的人知道了,从此都喊林士杰娶的老婆是“鸡蛋换菱角”。
美人坡(十六)(2)
刘湘如
林老师心里十分清楚,无论他有多好的才华多好的人缘,他实际上是菲镇中学最为不幸的人。那个寒假他结束了所授的课程,去菲镇街上买回了一大抱宣纸,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他打算利用寒假在学校里专心潜研书法,不打算回家过春节了。一个雪后的黄昏,他练完几幅字坐在窗口的椅子上看书,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就从墙上取下了那支箫,在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箫声开始是轻如涧水,悲悯深沉,忽而节奏一转,变得深沉悲壮,雄浑激扬,他吹起了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
凭栏处
潇潇雨歇。
抬望眼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他表情肃穆,倾诉着心头积压的重负,饱含烈火般的目光注视着空寂的校园。就在那时,一点红象火一样向他面前飘来:原来是戴着红围巾的小梅医生。
小梅医生一进门就说:“我是被你的箫声引过来的!”
林老师问她:“都回家了,你怎么不回上海?”
小梅医生笑了起来,她的声音甜美、温馨、充满一种磁性,红红的脸蛋十分诱人。她说:“我看你也未回去,我也不打算回上海了。”林老师说:“你和我情况不一样,你应该回去的,你父母等你回家呢!”小梅医生说:“我父母身体还好,再说还有弟妹呢……”
“那么你留校干什么呢?”林老师问。
“我决定跟你学书法?”小梅医生说。
“书法是练的,可不是学的!”
“那就学吹箫吧……”
一阵沉默。林老师有点局促不安,他把自己坐的椅子挪给小梅医生坐,自己搬出另一把椅子紧贴屋门坐着,小梅医生叫他到屋里坐坐,他就局促地把椅子向里动了动。小梅医生叫他继续吹奏刚才的歌,林老师没有立即吹奏,却讲起这箫的来历:说是有位朋友给他从云南带回的礼物。那儿有个玉屏县,以产箫笛著称,有“屏箫玉笛”之誉。箫产生于笛之前,早在春秋战国时就有了,那时叫排箫,是专为皇宫帝王用的。后来流传开来,它成了一种倾诉的音乐,不管士大夫,文人墨客或普通老百姓,常以箫声的委婉低沉来倾吐内心的情绪。唐代大诗人杜牧曾写过:“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诗句……林老师说到这里,小梅医生就说:“林老师的知识真渊博!”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林老师又忙着叉开话题。小梅医生也叉开话题说:“天黑了。我们拉上窗帘……”
林老师更是局促不安,他故意心不在焉地说:“还早还早……”话音未落,小梅医生已伸手把窗帘拉上,把门关上,把灯开开,把屋中的煤球炉子捅开,屋子里顿时显出一种暖和温馨的感觉。小梅医生问:“水瓶里有热水吗?我来洗菜烧饭,我的屋子里还有酒和香肠,我去取来!”说着她转身出去不久就取了来,进屋后就高兴地说:“我们今晚要喝点酒,就算是拜师仪式……”
林老师站在那里搓着手,只是点头,他虽然说话不多,但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感觉过这种温暖,这是寒冷的冬天里来自一个心仪的美丽女郎心中的温暖。
从那天开始,有人就在暗中盯着他的屋子。有人发现林老师和美丽的小梅医生总在一起,林老师的遭遇又开始孕成了……
林士杰再次受到了批判。小梅医生也从此调回了上海。方生听人说,小梅医生临回上海前与林老师悲切地谈了很久……这件事曾使方生的心头受到很大震撼,也使他更加感到人世命运的难测,他为此难受过。而最为难受的是,那位救过他生命的梅医生,居然就这样离开他远走高飞了,他想在她临走前去送她一次,但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她是一个人悄悄离开菲县的,这使他一想到这件事就心中不安……
方生的思绪一直飞得很远。忽然觉得,当年的林老师莫非就是此刻自己的怅惘么?他真想体验一下当时林老师的心情,只是如今已人事皆非了,他不再可能有林老师那样的奇遇了,他想想又觉得自己很无聊,实在无聊。
就在这时,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来到门前。有人轻轻敲门。方生开门就嗅到一股女人的香气,巫美睛轻盈地笑着走进屋,站着瞄了一眼屋子,方生象做梦一样忘却了让坐。巫美睛就说:“辛老师你不让我坐吗?”方生忙说:“坐!坐!”巫美睛就说:“山中高人对来客分三等,一般客人叫‘坐’,较好的叫‘请坐’,最尊贵的是‘请上坐’……看来我属于最低一等待遇了?”方生慌忙改口说:“不不,请坐!不!请上坐!请上坐!”美睛这才笑着坐了下来。屋里就一张椅子,方生只得坐在床上,他见美睛脸色红晕,两只眸闪动如黑色玛瑙闪闪烁烁,深不见底,她的上身穿着浅红色的稠衫,衣领露出的胸脖处白嫩如雪,耸起两凸小巧精美处在薄薄的衣间颤动,方生立即慌张地涨红了脸,把头瞥向另一边。美睛感觉到这一点,她故意把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眸落在方生身上打量,使方生感到局促不安。这局促让他猛想起搁在嘴边的话,他终于让自己镇定下来问:“巫老师你怎么没去?”
“上哪去?”巫美睛故意歪着头问。
“你没去老金家吗?”
“有什么去头?我一个人在家洗了个澡,好舒服哟……咦,你没见我头发还是湿的吗?”说着就搂了一把自己的湿发,方生这才瞥眼望见那黑油油的湿湿的长发,似乎发上还有一股浓浓的清香飘到他的鼻子前,他不知为何内心有些紧张,只顾说:“哦,哦,我也没去……”巫美睛就说:“我知道你没去……所以我也未去……”说着拿眼睛瞟了一下方生。方生内心更是慌乱,只是把眼睛朝墙上去望那些书法。美睛用甜甜的声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家吗……我听到了你的箫声,我是被你的箫声引过来的呢……”她把“引”字说得又缓又重,方生意识到她是否是暗示“吹箫引凤”的典故,他的脸不觉红了起来。美睛这时似乎很开心,愈来愈活跃了,她向方生坐的地方凑过来,这神态和姿式都顿时叫方生想起过去的王艳芳,只是他觉得巫美睛比王艳芳更优雅,更风致也更有情韵。他胡乱想时,美睛就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本书,她把这本书摊在桌子上,用纤纤细指指着书页上的字叫方生看,方生瞥眼看时,是《霜叶红于二月花》一行字,他一时有些不解,只顾瞅这行字,那眼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了巫美睛的纤小细指上,他忘情地瞅得入迷了。说实在的,方生实在是太喜欢这双手了,它是那么小巧,细嫩,光洁,细密,十个手指就象是十根新鲜的葱管,鲜活得让人心疼。方生最喜欢巫美睛身上的两样东西,一是她的手,一就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有生命精灵,会说话,会传情,会表达每一个细微的情愫,它有时略带忧郁,忧郁得使人怜悯;有时略带沉思,深思中顾盼有神;有时又略显兴奋,兴奋得不失分寸……这双眼眸象清澈野涧,闪动着粼粼波光,象深溪含翠,明亮得深不见底,那明亮闪闪的眸子,似乎能透视和表达着一切……方生最喜欢这双眼睛,又最害怕触到这双眼眸了。
美人坡(十六)(3)
刘湘如
此刻,美睛正把她的深情的眼眸直向方生身上射来。
“你回答我呀,你读过它吗?”美睛望着方生问,她的深遂的眼睛深处仿佛有着磁铁的力量,直叫方生不敢正视。方生侧着脸说:“我没……没读过……”美睛说:“那这本书就留给你读吧……”方生直说:“谢谢”,顺手拿起那本书翻起来,这一翻不打紧,直叫他的心猛地跳动起来,脸上不觉又红了。原来,这书里夹着他自己写的一首诗,他一时弄不明白
,这首他自己在屋里写的诗,怎么会跑到这本书里来了?他顺手就想把这首诗拿起来撕掉,美睛却说:“你不用撕了,这诗我已记下了,难得你这么了解我……”这句话说着,美睛的脸也红了起来。方生的脸却烧得更利害,原来这首诗就是写巫美睛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