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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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去看我那时像个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现在就去,她想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想不到去看看。买子说现在跟我走吧。月月说,不了,再去吧,婆婆等我。一旦打开话匣,月月又想到买子竞选村长的事,可是刚想出口,火花已从大街迎过来,亮亮的小眼睛透着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转身欲接过脸盆,买子递过去,月月很自然地扫了一眼买子,说谢谢。买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细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脸,再一次释放出一种纯朴亲切的气息。月月轻轻点了点头,走出这气息,月月说什么时候去看你烧砖。
日光晒干了泥泞的道路,照亮了肥润的庄稼,给人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月月在这一天里终于看到她的那个念头呈出的赤裸的、悬挂的姿态。这天晚上,月月回家急急帮婆母烧火做饭,做饭间歇时点上油炉熬药。就在她刚刚点上油炉,公公在屋子里发出了让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买子叫来。
其实林治帮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门拜访,几年的包工头和几年的村长使他在小辈人面前有些顾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国军也因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荐了买子,让月月去叫就等于向儿媳有了交待,并也让儿媳向买子有个交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表示他对月月的看重。种种原因铸就的机会使月月堂堂正正走人命运的歧途。
当月月走到坡顶,顺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间草房傍着一方锈红色砖地呈在了月月眼前。这是一片崭新的领地,这是一个与整个歇马山庄都不和谐的有着工业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窑面房而卧,侧壁嵌有厚厚的铁门,铁门外边便是两个二尺多高的木槽,中间安有一条滑轮,与院子相通的开阔地上便是石绵瓦覆盖的沙土和水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时,心底有种莫名的激动,那个与买子前途攸乎相关的事由她亲自传达,让她激动,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方领地斑斓的色彩在落日时分有种神秘的气息。月月站在门口,草房屋门在那里静静洞开着,院内院外没有一点声音。见没有声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买子是否又在水库洗澡或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去?正当月月往屋门走去,准备问问买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脆响—;—;翁老师。月月立时转身,窑门侧面,挨着崖口一个长廊一样的胡同口,买子席地而坐,比晚霞还红的火苗映着那张瘦削黧黑却是神采奕奕的脸。月月第一眼看见买子,先是一阵惊喜,而后,不待欣喜推动月月将公公的瞩托说出,就转成一种肉体的疼痛。月月在看定买子席地而坐满面草灰时,肉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令月月始料不及。当一股由疼汇成的气流涌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种委屈的情绪,一种为什么好多天不得见面的委屈情绪。
月月先是笑笑,轮廓分明的嘴唇形成一个弧形,之后径直走过去,眼睛不看买子,而是去看炉膛里的柴火。月月静静地看着,不说话,急得火花直摇月月手指。一会儿,月月调整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像小孩而不像一个已婚女人。月月再次笑了,目光转向买子。这次,当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转向买子,看见买子裸露的、砖地一样开阔的胸脯上滚动的肌肉块,看见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射出坦荡的兴奋、欢喜,月月的笑发自心底地荡了出来,仿佛亲人久未相见,仿佛憋得太久太久,月月一经笑开,再难收回。
买子说我天天盼你来。买子从来不知掩饰自己,声音是欢快而跳跃的。
月月无话,月月被突如其来的欢喜浸泡得忘了回话,也忘了公公要她来的目的。那目的原本也并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无遮无拦地傻笑。晚霞在两张胜之间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带,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许久,月月说,我并不是来看砖,并不是。买子目光不易察觉地暗淡下来,说是的,其实这破砖,真是没什么看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使买子产生了误解,月月肉体里某个部位又疼了一下,她连说不……不我……月月语无伦次,脸涨得通红,买子捋着沾有草灰的头发,喉结在脖子上滑动,但没有运作出声音。月月立在窑坑前,说我想看砖。买子终于又兴奋起来,领月月看了装有滑轮的坯芯和模型,说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脱,就和小时和泥摔娃娃一样,后来一步步改进,就成了有点科技含量的生产。买子又领月月上窑门边伸手触摸,说过来烤烤看,能烤成肉干,说雁尾砖正在里边说悄悄话。月月说,说什么?买子说,它说你好你好翁老师你好!月月朗声笑开,说你往里装时告诉它我今儿个能来?买子说那可不,早就告诉了。
他们说着笑着,月月又自动走进买子院子,拉开屋门。屋里并没有常年居住病人的霉味,三间草房倒是异常空旷,水缸和锅灶卧在地上显得很沉重,像一个垂头丧气的老人。买子跟上月月,进门叫起母亲,把母亲抱着坐起来依在炕头,说妈,翁老师,这是庆珠朋友翁老师。
一月月是因为庆珠才认识买子才有了今天的见面,可是月月发现,此时此刻,买子提到庆珠,就像浇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浇花根,有种事与愿违的别扭。月月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说大妈,买子要当村干部了,我公公要退下来了。显然是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这件事一经想起,月月神经猛的一抖,说,快,买子,咱们该走啦。
老人火星一样问了一下的目光随着他们的高屋委顿下去。买子舀了一盆凉水,站在院子里从上到下泼下来,而后不顾短裤的粘湿,搭件背心就颠颠地跟出来。他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时走在前边,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刚伸出就又缩回。买子说对不起我忘了我这粗手叫你疼。买子的话和他的一连串动作一样,是随意而随便的,可月月却感到又一种心疼。她迟疑一会儿,伸出手来,与买子粗大的手相握,一盆早已装满的水强烈地晃动起来。上次河边的一抓因为没有铺垫,那感觉是心里边的水在漫溢,而现在历经了一个雨季一个黄昏的铺垫,月月盛满心湖的渴望一下子倾如雨注,心窝噗噗直跳,一股热热的血顿时涌遍全身。月月看着买子,目光执着、率真。许久,她低下头来,说你不是抓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买子初始以为听错了话,仁立着细嚼一遍,当确认一字一句没有半点差错,他小眼睛大放异彩,像庄户人旱季里看见第一片浓云。他不顾火花在场一把抓住月月双手,目光炉膛里的火似的烧着月月,翁老师我谢谢你,我刚才见到你出现在院子里就像见到庆珠,我不敢想让你疼我,你和庆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月月信口问道。
买子被问住,嗫嚅好久才说,你好像是一个讲身份的人,庆珠不是。买子的话如何刺伤月月的他毫无所知,就是这种刺伤月月的话,使月月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庄园。
月月和国军
林治帮打发月月叫来买子说了极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咱爷俩不搞竞选,我现在就让位给你。你要搞清是我让位给你,要兑选你未必选得上。买子说不,林叔我不要你让我,我选不上情愿。林治帮说不必再说,咱爷俩有这情分,不是几瓶酒,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当真等到年底男人回来,这位儿搞不定是谁的。
虽然国军对歇马山庄的事从来不感兴趣,可是送走买子,看着买子长着稀黄头发的脑袋,国军有了一丝反感。国军回家,走进父亲屋里,说爸,这小子挺傲,你不该强调天意,你应该让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帮泰然地摇摇脑袋,说是杂种你就是用钉子钉他也钉不住,是好种你放他千里他也会找到家门。月月说,买子不是那种人,买子绝不是国军想象的那种人。
夜晚上床,国军扳过月月,说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断不一定准确,我看那个瘦猴一样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兴,月月说国军,你怎么说人瘦猴?国军说我向来都说他瘦猴,我早给你讲过瘦猴的故事。国军认真地端详着月月,继续说,真有点奇怪,你能向爸推荐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说,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买子。国军愣愣地看着月月,那么说你懂?月月一时无话。国军说,我也承认他有脓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气的样,我就觉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份。提到庆珠,月月刚刚有些沉稳的心口又有些捣腾。从东崖口买子家回来,她心底一直翻腾着,买子说的自己和庆珠不一样的话让她心底很不平静,她怎么就和庆珠不一样呢?在买子眼里,自己是否就像国军在庆珠眼里那样优雅平稳,不烤别人专去浇灭别人呢?她就是她,她当然和庆珠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和庆珠一样呢?月月看看没有睡意的国军,说也许你是对的,他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都是庆珠抬高了他的身价。国军的手抚弄过来,翁月月,记住,我的话永远不会错。自从认识国军,每争论什么问题,最终都是以月月的服从而告终,这使国军有种习以为常的自负。此时此刻,因为买子那句话的伤害,月月特别愿意国军表现自负,似乎看他如一面墙那样强大才心安理得。
小青和月月
林治帮在歇马山庄一步步成功地实施退下政坛计划的时候,他的女儿小青在县城一步步实施着撤离县城的计划。小青的撤离计划其实仍然以占领为目的,她一方面继续和苗校长保持联系,假装并没对他的失言生气,拿出就要分手恋恋不舍的情态让他为她延伸最后一线希望;一方面向一个从不理会自己,家住县城的男生许强发起猛烈进攻。小青和苗校长在一起时,既是一个清纯女孩又是一个荡妇。她会把重复不变的相见作得花样翻新,今天捧出一张贺卡,贺卡上写着亲爱的老师,永远记着你;明天拿去一只袜子说这就是老情种的避孕套。而在进攻许强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法则,许强已经有了女朋友,是小青卫校同学名叫吕晶晶。班里人对小青和校长的关系早有传闻,吕晶晶一向对小青爱搭不理。小青懂得,一个人只有让人同情才会博得别人的好感,于是在吕晶晶跟前哭诉别离的难过,几次之后,吕晶晶立时改变态度,陪小青散步、看电影,她在陪小青时总是叫着许强。小青用眼泪浸没了自己的污渍,与吕晶晶恍如亲姊妹。吕晶晶同许强约会,本是不用小青传话,却要特意增设过节,让小青在友情中打发难耐。因为毕业迫在眉睫,进攻速度必须抓紧,汪国真的诗和暗送秋波都是慢性中药。小青第二次到许强家替吕晶晶传话,就在楼道里搂住许强脖子,娇嗔而忧伤地细语道,许强你让我多痛苦你无法知道。小青说着就把正待丰满的乳房贴上许强,说我的整个青春都在为你燃烧。许强恋吕晶晶恋了半年,梦里千万次呼唤也没有撞过她的肌肤,小青颤巍巍的乳房使他一阵眩晕。许强一边向外推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拥着,当小青热辣辣的小嘴陡然贴近,他竟战栗了一下马上拥她入怀。在恋了半年吕晶晶的许强不由分说拥小青入怀的刹那,小青心底又一次响起一个声音,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但是许强毕竟是青年男孩,梦醒之时能够审视自己情感的分寸,当他发现吕晶晶开始疏远他,他竟痛骂自己疯狂地向吕晶晶追去。
歇马山庄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里有多么强烈的现代意识,终是没有像她父亲在乡下那样步步成功。好在缕缕伤痕对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风景。她一直认为受伤的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因为卫校校长在她毕业那天目光明显有些阴郁。
为了拖延回乡的脚步,为了在校长那道阴郁的目光里刻下深深的印迹,小青临行之前在校长办公室约见了一次苗得水。这是一个星期日,整个大楼空旷寂静,九点一刻,小青咋嘟咋嘟的脚步声犹如放大音倍的钟表秒针的走动。校长的门虚掩着,小青轻轻一推,就被一双大手揽进怀抱。小青的脸被一张干燥、坚硬的老脸抚擦着。苗得水的手一只老鹰似的隔着小青衣服山里海里一次次滑翔,在那蓬勃潮湿处筑一个深深的巢然后高高飞起,在光洁柔软的峰顶风快地舞蹈。一只老手在最后时辰里的弹拨滑翔,焕发出小青阵阵兴奋、阵阵吟叫,小青亢奋的吟叫,使陷入欲望深井的苗得水抱着小青走向屏风后的床板。然而刚刚走到屏风后边,小青腾一声翻跃下地。小青翻跃之迅速快捷就像鲤鱼跳龙门,她站在苗得水对面咯咯地笑着,冲着他眼中迷醉在半路无法返回的火舌,高高亮一嗓子,我尊敬的苗校长,拜拜啦—;—;话音刚落,咔嚓咔嚓的脚步声便跨出了她在县城最后的分分秒秒。
小青以为,她对苗得水最后的伤害会使她返乡的心情不会有半点沮丧,可是,当她坐上通往歇马山庄的汽车,一颠一颠由柏油路驶入尘土飞扬的乡级公路,当她在土路边看见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乡下女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顿然涌出她的眼角。
许是有了充足的时间难过,那分难过的情绪被水一样泪泪流淌着的时间丝丝流掉。小青回到家后倒变得异常平静,真正长大了似的跟父母对话,问今年庄稼的长势,问父亲退下来有没有失落,问火花几时上学,说马上她要在村部上班,她可同火花一起走路。傍晚,哥嫂回来,她又问哥春播结束,苗种站是不是空闲下来。当小青最后看见嫂子,竟惊讶地叫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刚说一半,脑里立刻浮现出一桩往事,便随即打住,马上转换内容,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想俺。月月笑了,说俺想你你也不知道,你可把家忘了,一走不回来。小青说这回回来还不走了,人都说嫂子小姑一台戏,没准常在一块能闹翻天。随后哧哧大笑起来。
晚饭后,小青约月月出去走走,两人就顺街脖来到水库坝堤,小青说嫂子你瘦得厉害,你脖上的筋都看出来,好像被胸脯上那两个玩意给抻了。月月不说话,痴痴地看着库水,小青说俺哥的病肯定会治好,我带回好些中药,你别太熬煎。月月说不是,我没熬煎,我知道会治好。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