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尘梦-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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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后的太阳似乎并不见得削减了几分热辣,稍稍多晒了一会儿,便也出了一身的汗。
人也乏了,懒得再走下去,反正目的地近在眼前,也就不用这么上赶着着急了。
随从们拴好了马缰,也一并挤到了茶棚里,聚在一张桌子上喝起茶来。
他呷了一口黄褐色的茶水,粗茶的沫子也顺着水流进了嘴里,苦苦涩涩的让他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得皱了眉,全当是解暑的强咽下去,把眼神落在了临桌几个粗壮蒙古汉子的身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们的异族装束,用来分担嘴里茶沫子的苦涩。
“他们喝的不像是茶,酸酸的一股奶味儿的样子。”谢尚政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大热的天气,喝这个不腻么?”
“这位客官少见了,”茶棚的小二过来添水,随口笑道,“这是酸奶子,比凉茶还解渴呢!蒙古人都爱喝这个!”
“比凉茶还解渴?有这么神?”谢尚政不信,“你给我来一碗!”
“允仁……”袁崇焕知道他一向对家乡的凉茶尤为挚爱,这下子定是跟酸奶子铆上了劲儿,“你凑什么热闹!这东西咱们喝不惯的!”
“不喝怎么知道!”
“来啦——”小二端了一碗酸奶子送了来,“您慢用!”
一股酸酸的奶味扑面而来,把几个随从熏得慌忙捂了鼻子,一径盯着他。
谢尚政捏了鼻子,又抬头看看袁崇焕,不觉笑出来:“元素,你怎么不怕闻这个?别撑着了……”
袁崇焕“噗呵”吐出了口气,迅速的掩上了鼻子:“你快喝吧!”
谢尚政深吸了口气,把嘴凑到碗边上尝试着抿了一小口,没咂摸出什么味道,于是又猛得喝了一口,一下子僵住了脸。
“允仁?”袁崇焕试探着用手碰碰他,“你怎么了?”
“谢大人……”一个随从也小心翼翼地倾身看他。
“噗——”谢尚政虎得回过头,哇得一口喷在了地上,“咳咳咳……”
几个人松了口气,袁崇焕从袖子里掏了手巾塞给他:“跟你说你喝不惯,你偏不信!给!”
“我哪儿知道这么难喝啊!”谢尚政悔青了肠子,一脸委屈,“这玩意像馊稀饭样的……咳咳……还说解渴呢!我是越喝越干得厉害……”
“哈哈哈哈……”临桌红脸的蒙古汉子忍不住大声笑起来,那笑声爽朗而洪亮,引得几个人一起侧目,“酸奶子是上天的赏赐,既然喝不惯,何必要浪费去喝呢?”
谢尚政有些看不惯他的多管闲事,想要争辩,却被袁崇焕扯住了:“本来就是你不对!人家说的是,你喝不惯还赌气要喝,白白浪费了不是!”
谢尚政端起了碗,起身往茶棚外面走:“浪费不了!我不喝,给马喝总不是浪费吧!”
他手中的碗还没伸到自己的坐骑嘴边,只见得红脸汉子“啪”得拍案站了起来:“你住手!”
谢尚政不耐烦地回头:“我花钱买的,我喝不下去,喂我的马,碍你事了么?拍什么桌子?”
红脸汉子硬撅撅的络腮胡子气得蹦起老高来:“你不喝就喂马!你不想喝,马就想喝吗?你把马当什么了?”
“哎!有没有搞错啊!”谢尚政好笑,“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就是一畜生,我难不成还得请它上座,给它点菜不行么?剩一口给它就不错了!它一个畜生,它知道什么!”
“我看你才是畜生!”红脸汉子气乎乎得疾步跑到面前,一把打翻了他手里的碗。
“你骂谁你!我招你了!”谢尚政一时火大,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脑子有毛病啊!”
“我骂得就是你!”红脸汉子显然是被触怒了神经,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谁把马当畜生,谁就是畜生!”
“不可理喻!”谢尚政冲他大声嚷嚷,“疯子!我的马,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你不把它当人,也就不配做它的主子!”红脸汉子一把搡了谢尚政一个跟头,抽手解开了马缰,用力一拍马的背脊,“去吧!你自由了!”
“喂——”谢尚政慌忙爬起来去拉马缰,却被他孔武有力的胳膊又搡在了地上,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坐骑跑远了,“你想干什么!来人,还不帮我把马追回来!”
“是!”两个随从应命起身去追。
“布日格德!必勒格!”红脸汉子也不甘示弱大声命令随从,“拦住他!”
谢尚政怒不可遏,一把抽出了佩剑:“岂有此理!你这个蛮子!光天化日的,有王法没有了!”
“如果你真的对你的马好,它就不会头也不回的离开你!”红脸汉子毫不畏惧的针锋相对,“王法不是为你这样的畜生准备的!”
“你!”谢尚政扬剑便刺了过去。
“住手!”袁崇焕连忙上前攥住了谢尚政的手,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想出人命么?”
“哼!我借他十个胆子,怕他也不敢!”红脸汉子冷哼一声,甩下一个轻蔑的白眼。
“这位壮士,在下的朋友并没有得罪的地方,为什么要无端挑起争端?”袁崇焕不得已挺身为朋友说理讨说法,“这是何道理?”
红脸汉子解开缰绳,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我一向跟你们这些书生不对付,最看不惯你们自以为是!连对自己的马儿都这么薄情寡意的,还指望什么为国效力!虚伪!”
不待袁崇焕再开口,他低头亲了亲马儿颀长的脸颊,扬手轻轻一鞭促了马儿扬蹄:“巴尔斯,咱们走喽!”
谢尚政不服气地要冲上去,却被袁崇焕一展手臂拦住了:“算了!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只是误会,何必呢!”
“可是……”
“走吧!孙大人还等着咱们去述职呢!”袁崇焕翻身上马,伸手拉他,“来!咱们凑合挤挤吧!”
“哼……”谢尚政冲着那人的背影泄愤的空甩了一下马鞭。
到了辽东经略府门前,两人下了马,整了整衣冠。
袁崇焕回头见谢尚政仍旧黑着张脸,顺手揽了揽他的肩:“行啦!别跟个姑娘家似的!黑着脸给谁看呐?就这么见孙大人,你想挨板子啊!”
谢尚政被他说的一笑,摆摆头:“唉——算我倒霉!走吧!”
两人由差役领着穿过外院到了前厅外,正欲进门,却听见大厅里孙承宗与王在晋正在长谈,于是站定了脚,侧耳静听。
“依你看,新城筑就,原来的四万边军移入进去,应该够了吧?”依稀是孙承宗的声音。
“王某以为,应当另外招兵马入驻。”
“如此,八里内的守兵就有八万之众,那西北方向就不用守了么?驻关在八里铺,新城之背即是旧城的遗址,那里的旧址工事,你是打算留给辫子军用?还是留给新兵驻扎?若是新城能够守御,则安用旧城?要是不可守御,新兵四万战败,是让他们退到旧城,还是在大敌压境之时,开关让他们退兵?还是为了保护山海关的安全把他们扔在关外,交由辫子军处治?”
面对孙承宗一气反诘的问题,王在晋显得有些慌乱,勉强道:“关外有三道关进可以守御,败可以退兵,这个应该不是问题。”
“若是这样,敌人攻至,我军不敌就退兵,用重关,岂不是凭添麻烦?”孙承宗进逼不放。
“如果是这样……可以事先建好三个营寨,用来收拢我军溃败的兵卒。”王在晋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什么气势,如此的言语,也不过是敷衍。
“兵未溃而筑寨以待之,是教之溃也!还要重关,岂不是画蛇添足!你以为我军可以从三道关口退兵,就万无一失了?敌人就不会尾随追击掩杀吗?军心一旦溃散,难保不会重蹈萨尔浒之败的覆辙!”
“孙大人,我也是……”王在晋想要争辩什么,反倒让孙承宗肝火大动。
“萨尔浒之败丧我军十四万之众,关外百姓流离失所,血可漂橹,你不是没有看见。让你当辽东经略,你不好好思图平辽大业,只会窝在关内,划关而守,终日躲在自己的行署里蝇营狗苟,你以为这样辽东的大局就可以平定了?以为这样,努尔哈赤就会自己凭空消失吗?”孙承宗洪亮的声音震得王在晋微微有些哆嗦,屏着呼吸,喏喏的不敢作声,“亏你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想事情简直就是不经脑子。你做一天辽东经略,老夫看非但平辽大业成了黄粱一梦,怕是有一天,连京城都要毁在你手上!”
“……”王在晋彻底没了声音,耷拉了脑袋,埋着脸,霜打了一般。
“老夫说你,是为你好,既然卸任去了,以后换了任上,不可这般潦倒度日。多说无意,筑城的事情,老夫会接手处理,你收拾东西,尽早离开吧。”孙承宗沉吟了半晌,叹了口气道,“这兵戎征战的事情,也是难为了你一介只会风花雪月的书生……你去吧!”
“谢孙大人!孙大人一席茅塞顿开之言,下官一定牢牢记在心上,不敢忘怀。”
“你不记恨老夫,就是老夫的福分了。一路小心。”
“是!下官告退……”
听着脚步往这边过来,袁崇焕和谢尚政赶忙整理了一下衣冠,正色向前。
王在晋迎面出门,看见两人立在门外,只得尴尬一笑,低了一下头,从袁崇焕的面前走了过去。
袁崇焕不禁回头,却看见王在晋轻松的脚步,虽是挨了训斥,却并不颓丧,相反,正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似的。袁崇焕不禁感叹道:“看来他并不适合当统帅,这种重责对他而言根本就是虐待。现在他可以一身轻松地走了,而我们还有更重的使命。”
“袁大人,孙大人有请!”一个侍卫来到袁崇焕面前。
“谢谢!”袁崇焕道了声谢,疾步就进了厅门,迎面正与孙承宗的目光相视。
孙承宗笑吟吟道:“袁大人别来无恙?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言讫转而偏过头对身边一个高大魁梧的结实汉子道:“满桂将军,你和老夫打的赌,你输了!袁大人即唤即到!”
袁崇焕由着孙承宗的视线看过去,禁不住脱口惊怔道:“是你?”
“怎么?你们认识?”孙承宗倒是意外得很。
“不错!路上刚认识的!”满桂也有几分惊愕,心上一时平静不了,“只是不知道名讳!”
“哦?这是我的副将满桂,骁勇善战可是三军闻名的。这次我带他一起来,正是为了宁远筑城的事。”孙承宗呵呵一笑,“你们能认识,真是让我出乎意料啊!”
谢尚政闷着声,一口气堵在胸口,却碍于孙承宗当面,不敢发作。
“在下宁前兵备佥事袁……”袁崇焕硬着头皮有些尴尬的一揖。
未及袁崇焕将姓名报完,满桂朗声插了一句:“袁蛮子……我知道,京里人都这么叫你!”
“满桂将军怎么能这么叫?”孙承宗连忙制止,唯恐袁崇焕不快,慌忙解释,“满桂将军是个直性子,说话也直。元素不要介意啊!”
“刚才在街上,袁某已然领教了!”袁崇焕倒是松下心来。
“率教安达叫我‘酒坛子’我都不在乎!袁大人是个痛快人,这个我素有耳闻,如今这么叫也显得亲近。想必袁大人是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满桂爽快地笑道,一边说还一边看袁崇焕的神色。
“那是自然!不过,私下里满桂将军可以这么叫,可是上了台面办公事时,满桂将军可要给我这个南蛮之人一点面子。若是把公事办砸了,袁某可是从不徇私情的,满桂将军可要小心我这个蛮子。”袁崇焕一笑中带着威严,不卑不亢,算是代谢尚政将了他一军。
谢尚政这才觉得自己的脊梁终于挺直了一点,心中的火气也消了一些。
袁崇焕做好了满桂再次发难的准备,却不想满桂豪爽地一笑:“好!我们一言为定!击掌为誓!”
“等等!袁某冒昧一问,方才的事情,固然有我朋友的不是,但是,我们实在不明白满桂兄何以发那么大的火?”袁崇焕见他是爽快人,也就不跟他绕圈子,单刀直入。
“哦?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孙承宗生怕两方生出罅隙,不利于今后相处,倾身一问,“满桂将军,倒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满桂只寥寥三个字,随即挥手冲门外叫道,“必勒格!把刚才走失的马牵来!”
“满桂将军……”袁崇焕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下惴惴不安。
“这位安达,你的马,我完璧归赵!”满桂一抻手,“请!”
谢尚政有些摸不着头脑,回头去看袁崇焕:“元素……”
“让你牵回去,你就去嘛!”袁崇焕依稀读懂了满桂的意思,暗下里心生意气相许的快意,随后抱拳一笑,“多谢!满桂将军果然是豪爽的人!”
“老夫知道了,一定是满桂将军的痼疾惹的祸吧?”孙承宗猜出了一二,捋着花白的胡子朗声笑起来。
“大人……”满桂竟然脸一红,虽然不甚明显,“是属下冲动了……”
“孙大人,您不需责怪满桂将军……”袁崇焕担心孙承宗要加以惩处,连连帮他说情。
“他是不是又跟谢将军发脾气了?而且是为了马的事情吧?”孙承宗笑眯眯的,并没有发火的意思,“谢将军对马做了什么?”
“是!是因为谢某把喝不下去的酸奶子喂给自己的坐骑,所以……”谢尚政窘红了脸。
“难怪啊!”孙承宗扶着太师椅的扶手站起来,习以为常的解释道,“满桂将军是蒙古人,蒙古人最重和马的感情。加之他手下砺练的都是骑兵,上战场冲锋陷阵的,离不开马,生死与共啊!在他们的眼里,马就像人一样。看着别人对马有一点不好,发火也是常事啊!你们多多担待些吧!他并没有恶意!”
“属下明白!”谢尚政听到孙承宗的一席话,由衷地被感动了,向着满桂一抱拳,“谢某错怪满桂将军了!”
“满桂也有不好的地方!”满桂憨憨地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当胸拍拍他,“我是个粗人,脾气不好,多担待!”
“哪里话!”袁崇焕松爽的一笑,“大家都是兄弟!”
“对!往后都是安达兄弟!”满桂一伸手。
“好兄弟!”袁崇焕亦伸出一只手。
两只手击出一声响,虽然没有惊天动地振聋发聩,可是却从此将两个人的命运永远结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大人,我们明天就去宁远吧!”满桂回身一笑,意气奋发。
“不忙,等他们把宁远勘察后的图本报上来,你们再出发不迟。”孙承宗摆摆手,“远道赶来的,你总得让人家袁大人喘口气啊!”
“没关系,元素也想早点去宁远!”袁崇焕应合满桂的提议。
“再等等吧!老夫已经让大寿他们去了,现在应该到宁远了吧!”孙承宗安抚两个急性子,“对了!元素,你还没见过大寿吧?”
“是祖大寿祖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