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已值得庆祝-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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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上队长的第一次出征,就是带着我们三年级的同学,去跟四、五、六年级的大块头们比赛。小学不比现在,差个三五岁都不会太明显,那时候身体发育正快,差一岁,身高、体力各方面就差很多,不知道学校当时是怎么想到要安排这样一场无厘头的比赛,我猜是当时我们的实力太强了,他们觉得双方有得一拼吧。90年代的学校足球场还不是很正规,尤其是小学,可能成比例缩小了几倍,记得对方的守门员一发力,球就差点穿越整个球场,直接射进我们的门里。刚上场,我们就被他们的气场威慑住了,只得被动地防御着。这样持续了很久,始终没有让他们进球,我们的胆怯稍微缓解,抓住机会随时准备反击。突然,我后场转中场控球,一脚长传接一脚临空抽射,球进了!观战的女生激动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和队友们的气势一下子高涨起来。对方好像有些没回过味儿来,呆呆地愣在那里。瞄准时机,咱又进一球。从小看球赛,进球的队员都要高高地跳起,然后用力地甩手,那天我进了两个球,不过瘾似的接连甩了两次,导致下场时,胳膊像脱臼似的抬不起来。
其实,我还有一个罚点球的机会,也是十拿九稳地进,但是我不想把这场球赛变成我个人的独秀场,于是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的一个队友。他一开始还比较犹豫,我鼓励他说,你一定行的,尽力就好,反正我们赢定了,不要有压力。结果,我们就像2010年东亚四强赛中韩的第二场比赛国足对韩国队似的,奇迹般地 3∶0完胜。下来之后,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我能行?我说,练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的球技不错了,再说,我们每天跟足球厮混那么久,它也一定对我们有感情了吧,会罩着我们的。之后,他又多次提到特别感谢我当时那么相信他。是真的本就不该被怀疑,“怀疑”既伤身又伤心,这样算来,“相信”的心理成本反而要低一些。踢球需要团队集体作业,那些年踢了那么多场球,到了现在记得住的输赢不多,唯有对“无条件地相信”这条从球场上总结的人生经验印象深刻。
今天,再来斟酌这条格言,我想也许它只适用于 10岁之前的刘伟吧,
面对残酷的赛场,我的雄心再起,只怕身体无力载动。“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有的人不能看,有的人不能握手,我呢,想走却不能走。那么健全人呢,他们想飞但不能飞——这是一个比喻,就是说健全人也有局限,这些局限也送给他们困苦和磨难。很难说,健全人就一定比我们活得容易,因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来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来一样。”和我同样身体有残疾的作家史铁生先生说得真是深刻。
咱们说点轻松的吧,你爱看动画片《海贼王》么?我喜欢路飞,小时候总是幻想,如果我也像他一样是个不导电的橡皮人就好了,如果我的手臂也可以无限地伸展那该多棒!长大了知道这些都是无望的幻想,失去双臂之后,这个幻想更加强烈,也更加无望,明知道这是一种无望,但我还是喜欢梦想。关于局限,关于梦想,在23岁的我看来,这是一个稍显深奥的话题,有了梦想就要大步迈向前,看不到希望并不代表你不在希望之中。
三年级的这场球踢下来,我和那个罚点球的同学成为全校“唯二”保送到绿茵球队(当时的一个青少队)的球员,我依然司职中场,同样是队长。
在“绿茵”效力的第一场比赛也是记忆犹新,不过这次我们就没有上次的运气了。一开始还雄心勃勃,但是后来发现江湖险恶,适者生存,有些事真的无能为力。比赛从开场就很激烈,但比分悬殊,终于我在最后5分钟的时候有了单刀的机会,直接面对门将。估计是小时候《足球小将》看多了,门将侧扑上来,我纵身跳起,当越过他的身体时,他居然用手绊我的腿,导致我直接飞了出去。记得当时侧翻了漫长的一周半才落地。落地后,当然要习惯性地装死,接着就是在地上的各种打滚。可惜我从小就不是演技派,那个门将比我滚得还厉害,最后的处罚就是给了他一个警告,连点球都没补偿给我。于是那场比赛我们0∶10惨败。
记得有一次踢完球回家,自己根本没意识到大腿淤青了一大块,老妈却一进门就发现了,都说孩子是妈的心头肉,大概她比我疼得多。她关切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当时着急看动画片,眼睛都没眨一下地说,裤子掉色了吧。老妈当场石化,一下子就怒了,衣服掉色是染在你肚子里了吧,全是花花肠子。都说劳动人民的语言最生动形象,听了老妈的训斥之后,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这修辞用得多巧妙,估计语文老师在实战方面都不敌老妈水平高。接着就是那平淡而煽情的殷殷嘱托了:我并不是反对你踢球,但你至少也要保证自己别受伤好不好,你爸我俩没有多高的文化,也没什么大钱,但至少咱还有个完整的家,万一你出点事,你让我们怎么办 ……当时作为一个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孩子,必然是完全不懂妈妈在说什么。但10岁的事故之后,我却深刻地明白了,什么是爱与生命。生命在于运动,我无时无刻不在实践着这句话。有时想来,那场意外的发生有部分原因是我从来都不肯静静地待在家中。
生活,就是生生地活着,重返原来的生活,不是只要有妈妈的佑护、只要空喊几句口号就能做到的,还要生生地努力才行。但是,要一辆脱轨的火车回到正轨,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努力其实都是为了那些曾经的梦想,那些曾经吹过的牛 ……
和球场上的残酷打击一起袭来的还有学习的断档。四年级出事,住了两年医院,回到学校,同伴们都已经升入了六年级。学校担心我的特殊情况,笔记不能写、作业没法做,所以希望爸妈能把我送到特殊学校学习或者让我降级。我又不是差生,凭什么让我留级!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把脚练得和手一样熟练,我坚决不答应留级。可是,口说无凭,几经周折,校方
才商量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入学前要通过考试。
在医院和康复中心的两年,我是从托儿所的吃喝拉撒开始学起的,哪里顾得上落下的文化课程?于是,1999年的夏天,为了能重新回到原来的班级,我用两个月的时间恶补了两年的课。老妈专门请了一个退休老师,60天里我基本上每天都是从早上8点开始,一直学习到晚上 6点,晚饭之后,还要做作业,英语、数学、语文,各种科目都要补习。以前总是疯玩一个暑假,在开学前的晚上,再拼命地补作业。那次却是疯学了一个暑假。
盼望着,盼望着,暑假过去了,开学的脚步近了。考试的时候,真想把这个暑假学到的东西全部倾泻到卷子上,让那些想让我留级的人看清楚,哥在考场上也能做到男一号。考试发挥正常,最后成绩下来,差不多相当于班级里的前三名。这样,学校也就心服口服地让我接着读六年级了。
失去双臂之后,我究竟还是原来的我吗?要想别人用正常的心态对待一个我这样的人,信任我,接受我,那么我需要的就是比别人更努力地对待生活。生活,就是生生地活着,就像球赛一样,有输有赢,有高潮有低谷,不能因为摔了一跤就再也不上场了。
足球是我滚动的梦想,一直走不出生命的界限。球场上输赢都曾经有过,我的梦想有的闪闪发光,有的黯然失色,但是只要上场了,我的人生就没有遗憾。
【第4章 我的“老东西”】
从出事的那一刻起,从积水潭医院到马家堡康复中心,直到重返校园,这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说完它们,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两位重量级人物也应该隆重登场了,当当当当,我的“老东西”们。当然这是总称,平时我更愿意叫老爸——“老东西”,而叫老妈——“老太太”。
老妈的老家在湖南的一个山村,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全身长脓包,大夫都无计可施,最后是外公自己上山采药奇迹般地把老妈的命保住了。她两岁的时候,我的外婆不幸过世,外公当时还很年轻,不久就续弦了,而新外婆一直很嫌弃她,外公又在外地工作,几乎是一个月才回一趟家,所以新外婆动不动就对我的老妈恶言相加甚至拳打脚踢。或许是从小在后妈的虐待中长大,老妈感情脆弱而又坚强。
所以我可以想象,当看到血肉模糊的我被推进冰冷的手术室生死未卜,站在门外的老妈在手术单上签字的那一刻,她该有多么无助和绝望。事故之后,电击使我的双臂被烧焦,如果要活命,就只能选择截肢。我的双臂就这样离开了我,之后我又陆续做了三次手术才稳定下来。那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手术的时候打了太多的麻药,总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那才真的是一个很长、很疼、很恐怖的噩梦。在梦里,我不停地叫妈妈,虽然这对于一个“准大老爷们儿”来说,有点丢人,但是梦里我总是依稀看到举起屠刀的大夫,就那样向我砍来 ……
对那时的我来说,妈妈绝对是我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支柱。尤其是在她说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会帮我顶着的时候,那一刻我觉得天无非也就是一大块棉花糖,塌下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就在我的身体刚刚恢复,精神上还需要在老妈的怀里撒下娇的时候,老妈就开始狠心地“逼”我自理生活,还要不停地练字。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也跟我玩了一场文字游戏。天塌下来的时候,我会帮你顶着,你现在恢复了,天还会塌下来吗?不会,所以小子,你还是学会自理之后去自立吧。
背后这样说老妈,显得我有点忘恩负义了,其实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我怎么会不理解她的苦心?她知道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而且我也一直觉得,求人终究不如求己,说白了,像上厕所这种事,你能依靠谁?
在这种情况下,老妈早早就为我的独立生存开始精心谋划了。我能下地的第二天,她便让我自己尝试着练习穿衣服、刷牙、吃饭 ……开始真的很难,有些想破了脑袋也无济于事,有些虽然有了办法但还是要无休止地练习。比较而言,吃饭应该是最简单的了,但对于身体状况刚有了点起色的我来说,最简单的事都还是挑战。
记得第一次自己吃饭是在某天早上,医院的早饭一般都很简单,无非小米粥、红咸菜、煮鸡蛋之类的。那天妈妈在床上铺了两张报纸,把买好的饭放到报纸上,跟我说,你先试着自己吃吃看。她把勺子递给我,我用右脚夹住,颤颤巍巍地舀了一勺粥,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俯下身子去,要缩着肚子,屏住呼吸,才能让上身和腿几近贴合,但是这个时候腿上的筋就会被抻到,脚就用不上劲儿了,好几次都是粥到了嘴边勺子就掉了。俯着的身子慢慢抬起来的时候,肚子不用再被挤压着了,所以会不自觉地长吸一口气,像是做了多重的活儿似的。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遍,累得够戗就是吃不到。我有点委屈了,明明知道我做不到,干吗还非得逼着让我自己吃?我扔下勺子,不想再丢人了。妈妈趁着饭还没凉,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那一顿饭的时间,我们都没说话,只是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依旧让我先自己丢会儿人。到了后来,哪怕我把饭洒得满床都是,她也是不肯伸出援手的,不过还好,后来我慢慢练就了一身“绝世功夫”,吃饭什么的当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在医院有大段的空闲时间,这个“老太太”就“逼”我学习写字。开始是用嘴咬着笔写,后来因为这样离纸太近,对视力不好,于是就改为用脚夹着笔写,当时真的是写到流血起泡,浑身发麻。纸像是垫在心上写的,写得力透纸背,笔尖在纸上画下的每一道儿在心里都有痕迹,哪怕是现在回望还都历历在目。对,是红色的。记得那次,最喜欢的动画片开演了,但是当天的练习任务还没有完成,于是我求老妈让我看完了再练,但是她却说医生嘱咐了要早休息,于是我赌气写完后,把笔狠狠地扔在了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后躺去,谁都不想理。妈妈走过来,把“作业”验收合格之后,捧起了我的脚,帮我给起泡流脓的地方消毒,然后又是揉又是捏地帮我按摩。她爱干吗干吗,我还是歪着头,一声不吭。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长大了就该懂了吧。”不得不承认,妈妈这一顿忙活过后,我的脚真的没有那么疼、那么累了。我想当时虽然有委屈和怨恨,但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儿懂的吧。
妈妈的“狠”只是她披的一层外衣,包住的是她从小被亏欠的爱,她却把它一股脑儿地都给了我。前段时间听说美国真的出了一个狠角色——“虎妈”,她是耶鲁大学的教授,说是为了打破在美国亚裔移民“富不过三代”的魔咒,教育她的两个女儿的严厉程度简直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让当时年仅 7岁的大女儿从晚饭后练琴到深夜,中间还不准喝水或者上厕所;要求她们除了体育和话剧之外的功课坚决不准拿不到第一;她甚至会骂自己的亲生女儿垃圾……据说“虎妈”现在后悔了,她说女儿应该18岁以前按照“中国”的方法教育,18岁以后再采用西方的方法。我对她所谓“中国”的教育方法的提法暂且保留意见,但是这种先圈养后放养的做法,倒像是步了老妈的后尘。
当初我很多事做不到的时候,她非得让我做;现在我停不下来了,她又总是让我休息。当初我写不好字,她天天让我练习;现在我握着笔,填词到深夜的时候,她却总是敲门进来,甚至霸道地把灯关掉。当初我去游泳训练,她陪我坐了一段时间的公交以后,就让我独来独往了;现在我每次从外边工作回家,她都还要专门挤公交去接我。当初我拿不稳勺子的时候,她总是等着我自己有惊无险地把菜放入碗里;而现在她却恨不得把整张桌子上的菜都给我夹过来。当初我在一条路上犹豫迟疑的时候,她总是激励我,不是路不平,是你不行;现在她看我走得辛苦了,却安慰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实在累了咱就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