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惊四座-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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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农民耕种粮食,贵族们就会饿死;没有士兵,再勇敢的将领可以独身抵挡敌国的千军万马吗?没有工匠,宴会上呈酒水和菜肴的碗碟从何而来?没有渔夫,我们吃不到鲜美的鱼虾;没有织匠,我们能穿上这漂亮舒服的衣服吗?」
对凤鸣缓缓问出的一连串问题,惟一的答案只有沉默。
大部分权贵脸上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但许多跟随在权贵之后的侍从侍女,包括跪在大殿门外等候传唤侍候的乐师舞女等,脸上都掠过不敢过于明显的赞同之色。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本来就来自民间。
虽然被挑选出来侍奉贵人,比一般平民得到更多的赏赐,吃穿也比一般百姓好得多,可从前受到的欺压迫,许多人并未忘记。
许久,开始顾盼生辉,现在僵木头一段般站在空地中心处的苏锦超才想起要驳斥对方的话,色厉内荏的哼了一声,「你刚才说的只是贱民们应该干的事情罢了,耕种服役等等,本来就是他们分内之事,又怎能就此抹去贵贱之分?」
凤鸣用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清澈眼神打量着他。
苏锦超被他上上下下看得非常不自在,不屑地问,「你在看什?」
就等他这句!
凤鸣暗中表扬,苏小哥你真配合啊,我还担心你不问呢,你要是不问这一句,我这场戏就演得不够精彩了。历史证明唱双簧永远比独角戏受欢迎啊……
虽然心里对着大场面还是会有点手脚发软,担心说话声线颤抖,让人看出破绽。不过这次他可是卯足了劲要帮容恬扳回一城,说什也要做到最好,博一个满堂红。
嘿嘿,说不定表现好了,回去可以向容恬请功,顺便提个今晚要压在上面的小小要求……
想到这里,心情顿时大好。
「我在看你。」凤鸣又展露一个很有魅力的和蔼笑容。他还真的看得很认真,围着苏锦超,缓缓绕了一个圈,表情清冷地叹了一声,然后才油然道,「你身上穿着平民织造的衣裳,佩戴着平民在深山中辛苦开凿出来的美玉,脚上穿着的平民缝制的靴子,每天喝着平民酿造的美酒,吃着平民耕种出来的粮食,住在平民一砖一瓦一木辛苦建造的房子里。苏副使,你所有的吃穿用度,均来自平民,没有平民,你会没有房子住,没有车子坐,没有饭吃,没有衣穿……」
他感慨了一大段,列举苏锦超的世界里失去平民这一族群的种种悲惨状况,最后提了一句问题,「平民们辛辛苦苦为苏副使提供了这多好东西,有他们,苏副使才能象现在这样舒服度日。请问,他们到底贱在何处?」
这一问紧紧跟随在一大段诉说平民功绩的陈词之后,问得一针见血,痛快淋漓。
子岩听得心头大快,抬头看那苏锦超目瞪口呆,被问到发傻的样子,又觉得好笑,忍不住唇角轻轻弯起一点,刚毅硬朗的脸顿时增添了一分阳光般耀目的神采。
那个男人的笑容!
贺狄心中重温过万次的笑容终于瞬间出现在眼前,豺狼般犀利的占有眼神一时忘了掩饰,直直投在跪坐着的修长身影上。
子岩顿时察觉,警告般的挑眉,对贺狄不满一瞥后,目光又似不在意地转向了鸣王的方向。
唇边那抹笑意,如梦境一样刹那闪现,刹那消失。
仿佛从未出现过。
贺狄眯起细长的眼睛。
这男人,真是……诱人的倔强……
没人注意这一对之间的暗流激荡。大部分仍被凤鸣风格迥异的辩论吸引着,虽然贵族们对于「无分尊卑」并不赞成,不过看见西雷副使被西雷鸣王几句话问到结结巴巴,脸色灰白,倒也不失为一件解闷的趣事。
「平民贱在出身。」闷了半天,苏锦超总算挤出一句话,「就算他们对贵族有些小功劳,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出身。」
这个回答,凤鸣早就猜到。
不过就算早就猜到,凤鸣也很想直接给他雪白的脸蛋来上一拳,顺便送他一字评语猪!
虽然到了这个阶级分明的世界很久,不过还是第一次直接面对这冥顽不灵又自命高贵的混蛋。
你这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猪才贱!
可惜,宫廷宴会之上,要是来这一下,不但西雷鸣王,萧家少主的形象全毁,连容恬的形象都会被连带破坏。
凤鸣只好保持脸部快抽搐的微笑。
「那,请问苏副使,你认为贵族的贵,又来自哪里呢?」
苏锦超见凤鸣对自己的答案没有异议,想来这小子一定是没话挤兑我了,信心恢复不少。听见凤鸣的新问题,神情镇定了许多,把鼻孔朝天一扬,「出身。」
果然,就知道是这个没营养的答案。
凤鸣笑着继续问,「出身决定了人的贵贱,也决定了人的将来,也决定了人的子孙的将来,对吗?」
「确实如此。」
「如果一切都早已被决定,那人生还剩下什乐趣呢?一切只不过是按照从前人划分好的路子去走,奋斗和努力还有什意义?」
凤鸣语风一转,论辩的主题顿时又抬高到另一层次。
尊卑问题,转变为人生问题。
这是即使容恬在场,也会深为惊叹的高深辩论了。
这是一个尖锐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如果说开始的尊卑问题仍让权贵们以看热闹的心态旁观,这一次,却足以让参与宴会的有识之士认真思索起来。
庆彰王叔露出聆听的专注表情,长柳公主更是神色一动,连一直只把心神放在子岩处的贺狄,也稍露诧色,以一种全新认识的眼神扫了场中央的凤鸣一下。
苏锦超对这样高深的命题显然难以招架,又是重重一哼,「你这样夹缠不清,到底要搅和到什时候?本来应该说均恩令,你却去说尊卑之分,尊卑之分没有说清楚,又去说什人生乐趣。哈,这样说下去,恐怕到天亮都说不出个结果来,我看你还是闭嘴吧。」
不等凤鸣开口,贺狄歪在高枕上打个哈欠,居然学着苏锦超的语调开口,「哈,本王子还以为同国风气开放,宫廷论辩可以畅快直言呢,原来还有可以不让人说话的。」
他懒洋洋的一句,已经表明立场支持凤鸣。
毕竟是一国的王子,代表着单林王族的势力,这个面子可是非常大的。
郝垣绛是聪明人,不象苏锦超那样冲动没脑子,知道无端开罪单林王族,后果难以预料,赶紧在苏锦超未有回答之前,轻轻笑道,「这里是同国宫殿,我们也只是客人,萧家少主所说所做是否应被制止,只有宫殿的主人才能做主。」
庆彰为了以后对凤鸣下手时方便行事,这段时期一定要和凤鸣保持良好关系,当然力挺凤鸣,当即响起他招牌式的哈哈笑声,挥手道,「萧家少主是有名的睿智之人,有幸聆听大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萧家少主,请,请继续往下说。」
又一声「哼」在大殿响起来。
这次不是苏锦超,而是一脸不高兴的庆离。
不过他也只能哼一下就算。没办法,谁叫他拥有举世无双锋利兵刃的「好盟友」贺狄已经发言支持凤鸣那个混蛋了呢?
就算服食了许多令思考混乱的药物,但现在,他至少还知道不能失去贺狄这个强大的靠山。
得到这多人支持,凤鸣真是有点喜出盼外。
庆彰也就算了,毕竟大家现在交情不错。但连郝垣绛也出来打圆场,而单林王子那个看起来颇诡异的家伙也三番四次力挺他,这就比较让人感动了。
他哪里知道,贺狄这种千年难得一遇的「好心」,完全是针对他身后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莫近气息的下属所发的。
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凤鸣以从容无比的优美姿态,缓缓含笑道,「生命是珍贵的。」
不再和这些立场完全不同的权贵们讨论绝对不可能讨论出个结果的尊卑问题,那和劝一群狼改吃素一样不可能。
所以凤鸣第一句开章,就聪明的挑了一个让大部分都会认同的观点。
「一个人要长大,需要经历多少风险?母亲十月怀胎时,一刻也不能疏忽,也许摔一跤,一个婴孩就再也无缘这个世界,即使出生,那脆弱的生命,要经过多少人守护哺育,才可以平安的成长。这样经过无数心血浇灌才能养成的生命,难道不珍贵吗?难道不应该珍惜?难道要一辈子墨守成规,被限制在祖先们已经规定好的种种桎梏中?」
这种非常感性的演讲,恰好符合凤鸣天马行空又纤细敏感的天性。
开始的时候还带着点忐忑不安,慢慢说下来,竟越来越进入状态。凤鸣不知道,他的语调,玉树临风般挺立的身姿,还有脸上笼罩的淡淡光芒,都正渐渐把所有人吸引进属于他的世界。
「生命如此珍贵,每一秒都应该好好珍惜,因为时间有限,人生最长也不过百年,而在我们谈话、叹息、饮食、观看歌舞的时候,时间就一点一滴从我们指尖流淌过去了。不管在座各位怎想,至少我是不愿意墨守成规的过一生,死板的按照自己的出身,过自己出身才能过的日子。出身好,我就吃喝玩乐,出身不好,我就低头受苦。」
「在我眼里,人生并不是一副早就由血统出身描绘好一切的老图,而应该是一张白纸。上面要画些什,应该由我自己决定。」
「不管将来生活是好是苦,吃穿用度是否奢华,其实都不要紧。」
「我若只想享受,大可留在萧家大屋,足不出户,每天赏玩珍宝就好了。可这样的日子,又有什意思?既然生而为人,就该善用自己珍贵的生命,不要浪费,好好活出自己的样子,纵横天下,快意江湖,做自己爱做的事情,一直朝自己的梦想飞奔,就算梦想远不可及,就算今生无法到达,会为此耗尽生命,至少死的时候,也能含笑而终。」
「人生最可怕的不是经历磨难,而是当你临死前回头反思,懊恼今生碌碌无为,如蝼蚁一般逝去无痕。」
最后一个「痕」字落地无声。
凤鸣的谈吐用词和说话时的憧憬表情,呈现一种无法形容的透明感,奇异地渗入听众心房。
一时之间,宽敞的大殿沉浸在深深的寂静中。
这是难以想像的场景。
凤鸣选择了一项最有利的武器展开他温柔的攻击,那就是天下权贵们都视入猛虎的枯燥的人生。
虽然奢华、富贵、享乐不尽,但醉生梦死中,仍能感到单调、荒芜、没有生机的人生。
「说得好。」
寂静之中,一人忽然如鹤立鸡群的长身而起,双手高持酒杯,穿越席间,大步走到凤鸣面前,审视凤鸣片刻,露出一个俊朗笑容,「昔日曾听博间太子谈及萧家少主,在博间王宫中,萧家少主说庄周梦蝶的故事,韵意深远,令人回味不已。没想到今日,武谦居然有幸亲耳听到萧家少主博论人生。」
赫然就是宴会开始前引起凤鸣注意的那个男人。
他自称武谦,可见容虎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请萧家少主满饮此杯。」武谦庄重地把酒杯双手举到凤鸣面前,黑亮深邃的瞳子深深看入凤鸣的眼底,「谨以此酒,敬萧家少主最后那一句,人生最可怕的不是经历磨难,而是当你临死前回头反思,懊恼今生碌碌无为,如蝼蚁一般逝去无痕。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对吗?」
凤鸣对他的风度气质也很满意,暗忖道,这人眼神充满正气,一看就和庆离那种家伙合不来,怪不得虽然是王族,却不受重用。
对武谦展颜一笑,刚要接过他酒杯,洛云却不知何时早就过来了,「恭敬」地跟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就抢先把酒杯给接了过去。
不会是要验毒吧?
这样在国宴上当众验毒,验的还是当地王族亲手敬上的酒水!太丢脸了……
凤鸣偏过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俐落地把鼻子凑到酒杯旁嗅了嗅,又伸出舌头在杯子里沾了一下,才「恭敬」的双手把酒杯奉还给凤鸣,「少主请放心饮用。」
凤鸣知道自己拿他没办法,只能保持大度,转回来朝武谦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家母严命,任何入口饮食都必须经过洛云,让人见笑了。」
武谦颇有风度,只道,「爱子心切,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哪里可笑了?」
敬上的一杯烈酒当众下喉。
两人同时归席。
凤鸣坐回自己的矮几前,立即靠近洛云压低声音道,「下次不许这样。这可是国宴,你知道你这样做对方会多尴尬吗?」
「生命可贵,一丝疏忽都不能有。」洛云脸色千年不变的冷冰冰,同样压低声音,「属下的人生乐趣就是不让自己保护的人出任何差错。」
凤鸣一窒。
这小子,没想到口才还不错,居然懂得抓字眼。
「萧家少主的一番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却经不起推敲。」对面忽然传来斗意高昂的声音。
苏锦超刚才已经回到自己席位上,和郝垣绛并排而坐。
这混小子也不是个全然的笨蛋,借着武谦敬酒,凤鸣回座这一会功夫,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开始伺机挑凤鸣的破绽。
「哦?请问苏副使,我的话如何经不起推敲?」
苏锦超悻悻道,「你刚才不是说,人生而平等吗?」
凤鸣暗道,你倒也不是完全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嘛,这重要的一句都被你记住了。点头,「不错。」
「那,在萧家少主的眼里,那些贱民也有什珍贵的生命和梦想了?」
「当然。」凤鸣正色道,「但他们只是平民,而不是什贱民。能决定一个人是高尚还是下贱的,只能是这个人自己的行为,而不应该是这个人的出身。」
象抓到凤鸣的纰漏,苏锦超嘴角抽起,浮现一丝狡黠得意,「按你的说法,如果天下所有人,包括那些贱民,都去追求什人生乐趣,那耕种织造等下等事情,谁去做呢?哈哈哈,可见你刚才说的,不过是个空想罢了。难道人能饿着肚子找乐趣?」
这姓苏的小子……
如果不是在宴会之上,众目睽睽,凤鸣简直想抱住他傻得可爱的脸狠狠亲上几下以表感谢。
真是天衣无缝的配合啊。
他正愁刚才一堆感慨不能和均恩令拉到一块,结果上天立即就把「见义勇为」的苏锦超给派来了。
借着苏锦超的话题,凤鸣精神更加抖擞,倚着矮几,舒展一下跪坐的长腿,改为惬意的斜坐,绣工精美的长裳拖曳展开在坐席上,惬意地摆出一个心平气和畅谈的模样,微笑道,「耕种织造,怎是下等的事情?苏副使难免把世间人想得太单一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想,有不同的爱好,有不同的天赋。有的人善于管理,适合做调节纠纷的官吏;有的人善于从大局思考问题,适合做管理国家的朝臣……」
苏锦超冷笑道,「那自然有人善于种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