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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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文香,很久了。
起因似乎很简单:她从来不歧视他,她看他时的目光永远都是亲切、友好,充满温情的,他从她的目光里得到过慰藉和温暖,尽管他跟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他经常感到孤独,感到自己渴望着什么人。这人不是妈妈。当他确认自巳内心所渴望的人正是文香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由于他惯于离群索居,他的天性过于腼腆,才没有直接向她表白……不,他摇摇头否定这一点。从本质上讲,他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勇敢地面对着她说:“我喜爱你……”他没有。
爱情朦胧而迷离,犹如幻景一般,他不愿意将幻景换成赤裸裸的现实——他知道文香的母亲桂芳是怎样看他的,他当然也能够想来,如果他向她提起喜爱文香的话题,她会采取怎样的态度。况且,文香会怎样看?不管怎么说,我是井云飞的儿子。
但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了文香是同样喜爱他的。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文香性格爽朗,她是不是也同样把鸭梨这样大大方方地送给过其他后生?他思虑着。他以这件事为点,朝前朝后思虑着——这种思虑很痛苦也很甜蜜。
回到家里,心境变得好一些,他的思想便又停在那极为甜蜜的一面了:不管怎样,这是他和文香的第一次接近。
他意识到生活又走到一个新的阶段了。
也许正是这颗大鸭梨打开了这鲜艳的帷幕。
12。把忧虑埋起来(1)
玉兰想借报名参加担架队的事儿跟绍平好好拉谈拉谈,因此,她等到吃毕晚饭,一切都收拾消停了之后才告诉儿子 :“咱乡要成立担架运输队,过黄河去接应红军……”
“下午那么多人往乡政府跑,就是这事?”
“噢。绍平,我给你报名了。”
“嗯。”绍平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靠在被垛上,痴痴迷迷的,不想跟妈妈谈下去——同他绚丽的内心生活相比,这件事也就显示不出多么重大的意义了。眼下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同上午发生的事联结起来。他从来都是善于排解身外之事的。
玉兰看看儿子,有些失望,但她仍然说下去:“咱到马家崾岘五年了,得了乡政府和乡亲们不少帮助和照护,咱得好好报答人家……绍平。”
“啊。”
“你听我说没有?”
“听着哩。”
“我是说这话,”玉兰提高了嗓音,“咱得争气,咱要让人看看,咱是不是马家崾岘人,是不是像样儿的马家崾岘人……绍平?”
“妈,我困得很,想睡觉……明天再说吧!”绍平近似于乞求了。
玉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娘儿俩躺下来时,马家崾岘村正在逐渐趋于宁静,只有黄河的阵阵涛声,比白天更加清晰了,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涌动,感觉到大地都在抖动。
玉兰睡不着。
她太兴奋了……可是,在这极度的兴奋之中,她又总体会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在她决定给绍平报名时(那时她正站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就体会到了,但当时她不能确切地知道到底为什么。现在,静了下来,她开始仔细、认真地想。
担架队,过黄河,上前线……哦,这是去打仗呀!打仗,不是要死人么?……她紧张起来。对的,是这,是要死人。而她隐隐地感到不安的,也正是担心绍平出什么意外!这时候,她才理出了自己的心理顺序:之所以在给儿子报名之后感到兴奋,正是由于她将要儿子去做一件出生入死的事情。无情的逻辑是,也正是这种出生入死的事情,才能够向马家崾岘人显示出儿子的价值,同时也是她的价值——她在这件事上的全部所求,就是这!
她觉得自己很残忍。是不是她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孩子?要不然,为什么整个儿下午和晚上,她只是高兴,而绝没想到儿子将会遇到的危险呢?这一点连马汉祥都想到了,他说绍平是独生子,不让绍平去……可是她作为孩子的母亲却没有想到这些。
她为此感到羞愧。
绍平睡着了没?他今天为什么那么恍惚呢?还是他不想去,怨我了?不像呀!其实,他真的怨我,我也不怪他……真的,我应当跟他商量商量的,他十九岁了啊……他睡着了没?她伸出一只手去摸儿子。
绍平不想搭理妈妈——他正忙着在理论上罗织他和文香的未来。他一动不动,故意使自己的呼吸显得沉重一些。妈妈的手触到了他的面颊,接着又移到他的肩头上,给他掖了掖被角。绍平静静地躺着,她轻轻叹息一声,把手拿回去了。
她又在想,担架队不就是往回抬伤员吗?他们并不真正拿枪去参加战斗啊!这想法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便在那黯淡的空间迸发出耀眼的光亮来:啊!对的,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抬伤员,他们不直接面对敌人,而且,他们是去接应部队,咱们的全部人马,很快就要撤回来呀!绍平只要拼上命干就行,马家崾岘的人就会拿他另眼相看。她对自己强调说,这里的人们都不坏,他们对他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戒备,这也同这孩子孤僻的性格有关……他立了功,回来,即使仍然像以往那样活人,人家也会亲近他,她知道马家崾岘人的心。
儿子大了,那么多的女子们喜爱他,该选哪一个?年轻人才不管你谁是谁哩,她们喜欢,就爱,她们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听说桂芳这样呵斥文香:“你甭想打那石绍平的主意,那个小白脸子心里残火着哩,看他不整治死你才怪……”哦,等我绍平回来,让你们看看吧!我家绍平是什么样的角色!朦胧中,绍平披红挂绿,被人簇拥着,回到村里来了……汉祥、马栓、桂芳、刘三都迎接他来了,他胸前的大光荣花多么耀眼哟!
她睡着了。
……直到鸡叫头遍,绍平还没睡着。
从中午开始,他脑子就没停闲,一直转着,以至于现在昏昏沉沉的。他想抽一袋烟,又怕吵了妈妈的觉,他蹑手蹑脚下炕,趿拉上母亲亲手做的踢山鞋,把门闸抽开,来到院子里。
没有月亮,星星显得特别明亮,一眨一眨地望着他,整个大地都被星光辉映着,所有物体都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他看看四周,好像是为了证实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一样,向周围挥了挥手。他感觉到了它们。
从这里看不见文香家的窑洞,要是白天,会看得很清楚,甚至能够听到文香好听的语声。猪圈里的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询问似的哼哼了几声,他那只心爱的狗儿也醒来了,悄悄跟定他,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他太窝囊了——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既然早就喜爱上了文香,为什么不早一点戳破呢?爱情是一层薄纸呀,要戳破它,不用热辣辣的语言,只用一个眼神就够了,像文香今天上午做的那样。
他不能不想到马家崾岘人对于他的种种不公正议论。正是这一点,使他失去了作为一个男子汉的信心和决心。他感到委屈极了。
他当然后悔和双柱的那场冲突,然而,那是五年前,他才十四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呀,人们为什么总是忘不掉那件事情呢?哪个孩子不打架?村上的孩子当中,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跟双柱打过架吗?人们为什么单单记住这件事呢?是的,我是井云飞的儿子,可是,难道我不是我妈妈的儿子吗?——这些话,他向谁去讲呢?他不过常常愤愤地在心里讲讲罢了。
他渴望一个人来听他的这些话,渴望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这个人,终于在今天上午出现了。
他多么想接连向她诉说上几天几夜啊!他要告诉她 :这五年来,他时时怀着一种建立功勋的渴望 ;他要告诉她 :他曾经盼日本鬼子打过黄河来,这样,他就会用残忍的厮杀向马家崾岘人来证明自己 ;他要告诉她 :他还曾盼望村里烧起大火,他将舍上命去扑救乡亲 ;他还要告诉她……妈妈说什么来着?参加担架队?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猛地回转过身。
窑洞里黑着,妈妈睡去了……他想起傍黑时妈妈走进院门时向他投射过来异样的目光,想起妈妈向他谈起这件事时,渴望交谈的神情……是的,是应当好好谈一谈——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在他生活中的巨大意义。真后悔刚才没问一下妈妈 :担架队什么时候出发?他产生出要为某种信念去献身的冲动。
此刻,马家崾岘安静极了,在辽阔而乌蒙的原野上,它沉沉地睡着。每一家窑院的灯火都熄灭了,就连遇事最难以冷静的后生,此刻也安然睡去了——他们在梦中期待着后天的到来,因为他们后天就要出发了。
13。离别的日子(1)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是马家崾岘人难以忘怀的日子。
从这天早晨开始,村子里就被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了:人们起得很早,却没有一个人离开村子,所有人家的土地都被冷落着。庄稼汉们开始像拜年一样走东家串西家——当然是看望即将出征的后生们 ;婆姨们则在灶火旁忙活开了,她们决心给马家崾岘的优秀儿孙拿出最好的吃食,送他们上路。
狗儿意识到了什么,高兴得满村子乱窜。喜鹊子成双成群地落在高枝上,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太阳早早就跳离开东面的山峦,摇曳在蓝色的天空上,催动着万物生长,你甚至能够感觉到大地慵懒地享受着阳光的抚慰,感觉到花草树木在任何一个地方努力地生长着,感觉到虫子的苏醒。这是一个如此生机盎然的世界,是一个所有生命都在狂欢着的世界。
“你听那些喜鹊子,”玉兰蹲在窑洞门前,一边褪鸡毛一边对儿子说,“听它们叫得多欢势?”
绍平望望妈妈,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知道妈妈是想告诉他,这是一个好兆头,从今天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将顺顺当当。昨夜他又没睡好,看上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然而他很兴奋,从他活跃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正处在一种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极度兴奋之中。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用铁锨把院地翻了一遍,他说等他回来在这小块地种上一些蔬菜,他已经把种子预备在一个瓦罐罐里了。
说话间,马汉祥走了进来——他是听说绍平参加担架队,专门来看玉兰和绍平的。
和五年前当农民协会主席的时候相比,马家崾岘乡乡长马汉祥显得苍老了一些,坚硬的头发将近一半花白了,身子也好像不那样挺拔了。乡政府取代农民协会以后,马家崾岘脱离张家河镇管辖,单独成立马家崾岘乡政府,管辖周围罗子山、南河沟、寨沟、岔口、雷庄等五个自然村,作为一乡之长的马汉祥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了许多。为了不辜负白旭县长的期望,马汉祥几乎把全部精力和心血放到了乡政府的工作上。幸亏喜子懂事,分担了不少家务,土地基本上都是喜子一人侍弄的,马汉祥甚至不知道自家每一年种了些什么,打了多少粮食。
前几天,为组织担架队的事情,马汉祥和一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走遍了马家崾岘乡的所有村落,昨天晚上才从张家河镇赶回来——他在那里参加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带来了上级下达的担架队今天出发的命令。
“啊,你们起得早啊!”马汉祥还在院门外面就大声跟玉兰和绍平打招呼。玉兰连忙站起身来迎接马汉祥进门,绍平放下铁锨,向汉祥叔走过来。马汉祥笑着问道:“咋样?要是打仗,你怕不怕?”
“不怕。”
马汉祥笑着,用力拍了一下绍平的肩头。
“他兰婶,我昨天晚上回来才知道绍平参加了担架队——这事情咱乡政府有点儿草率,我首先要负责任。他兰婶,你知道我咋想这件事情吗?我一直在想……”马汉祥看着玉兰的眼晴,“村上后生多得很,不缺你家绍平,我看这事还是要再掂量一下。玉兰,你只绍平这么一个儿子,我看还是算了,不要叫他去了……”
玉兰认真地琢磨汉祥的语音——在这类问题上,她一向十分敏感——她问道:“莫不是……你汉祥叔信不过我绍平么?”
“啊,不不不,看你说哪去了!”马汉祥赶忙解释,“绍平十四岁到咱这搭,也是咱看着长大的嘛,咋能信不过哩嘛?我是说,过河去,就是跟阎锡山打搅去了,万一……”
“我不怕!”绍平一步跨到汉祥面前,声调比平时高了许多,倒吓了马汉祥一跳。“这次,我非要去,汉祥叔,到时候,你,咱村上的每一个人,就会知道……”
“绍平!”马汉祥加重语气叫他一声,“你也是想得多了……甭那样想。你朝这样想 :你妈只你一个儿子,万一有个好歹,她咋办?她这辈子够凄惶的哩,你也要为她想想啊!”
“汉祥,你不是也只喜子一个儿子?他马栓叔不也只双柱一个儿子?甭说哩,我晓得哩……”玉兰眼睛湿润了。“你就让我绍平出去这一回,他……他知道该咋做!”玉兰眼睛里泛起泪花,提在手里的已经褪尽鸡毛的鸡,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水。
马汉祥认真地看着眼前这母子俩,也觉得如果再坚持不让绍平去有些不合情理,便动摇了来这里以前做出的决定。
“哎,你们呀!”
上午没事,要等外村的人在马家崾岘聚齐了,担架队才出发。
绍平跟妈妈坐了一阵子,听妈妈千般嘱咐,万般叮咛,但是他发现妈妈的话在他脑子里没留下任何印象。他恍恍惚惚的,心绪一直悠悠地飘着,不知道要落向何处。他对妈妈说要出外走走,便踏着村巷卵石铺就的路面散起步来。
他平时很少在街巷里走。他忽然感觉到四周的房屋和窑舍都矮小了许多,街巷也变得狭窄了。五年前刚来时,他觉得这一切都可高大宽阔呢……是长大了,自己都可以感觉到了。碰上几个人,围在一起谈了谈,人们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便多谈什么,走了。他仍然漫步走着。
双柱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不知都是谁聚拢到了那里。
担架队有双柱参加,绍平有些不情愿。五年前的那件事,不管怎么样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五年来,他们虽然和解了,也互相说话了,可他们总无法像同别人那样相处。双柱大大咧咧,好像把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