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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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架队有双柱参加,绍平有些不情愿。五年前的那件事,不管怎么样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五年来,他们虽然和解了,也互相说话了,可他们总无法像同别人那样相处。双柱大大咧咧,好像把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是,绍平知道双柱压根儿看不起他。哼!等着看吧!
哦,又是这棵香椿树……看那火苗似的嫩芽,闪着蜡质般的光亮,还有那棵高大的梨树已经结满蓓蕾。梨树……梨……绍平忽然意识到 :今天上午,他已经是第三次经过文香家的门前了。
原来他一直在渴望和文香见面!
这时候,他才弄清了自己潜意识中的一切。与此同时,他的脸也就腾的一下红了。凭什么?不,就算不必非要凭什么,就算在这临别之际,想和她见一面,是合情合理的,那么,见了面,说什么?说:“我要走了,别惦记我”?谁惦记你了?
他迈开大步,逃离一般从文香家大门前跑掉了。他经过双柱家,从一块麦地穿过去,来到村西的路口,从这里可以望见他家那块土地,那棵大杜梨树,他和文香一起呆过的地方。他多么想和她再呆在一起啊,哪怕只一会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只互相看上几眼。
他又陷入到绵绵无期的思虑中去了:文香是不是真的爱他?答案是各种各样的,它们甚至有了色彩:红的,白的,蓝的,紫的,绿的……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向她表白?为什么?只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只因为桂芳婶讨厌我?我不是长大了吗?不是一个男子汉吗?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刚才的懦弱感到羞愧,他甚至开始周密地设计起同她见面的方案来。
非要见一面,我要对她说 :等着看吧!从山西回来,我会挺着胸脯走进马家崾岘!我会明明白白地对桂芳婶说 :我喜爱文香!我还要对文香说:等着我,记着我,因为,我也记着你哩,不管我走到哪里!然而,这仅仅是一种主观的想象。
一阵急促的哨音,把他内心策划的这一切都打得飞散了。
玉兰是在家里听到哨音的,当时她正忙着给儿子做白面烙饼。一会儿,绍平就跑进来了。
“妈,快给我拾掇东西,我们走呀!”
“立马就走吗?”
“噢!”
她手忙脚乱地把烙饼、鸡胸脯和鸡腿包裹在一个花包包里,然后又把已经缝补好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
绍平把包袱夹在被子里,一会儿就打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玉兰插不上手,站在旁边看儿子。她心里一下子失去了平静,竟然想不起来该对儿子说什么。要不是儿子已经长成这么大一条汉子了,她也许要把他搂在怀里,静静地呆一会儿。该嘱咐的上午都嘱咐过了,他知道,他能记住。这一去,谁知要跑多远呢?
马汉祥乡长说过,阎锡山坏得很,在山西杀了很多人,儿子如今就要去那里……她心里时不时掠过一个阴影,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现在,再能说啥呢?只有祈求老天爷保佑了。
“妈。”绍平把背包背在身上,看上去精精悍悍的,简直像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人。
她笑笑,说:“走吧。”
“走了噢!您,保重……”
“走吧,走吧……”她伸出手推儿子。
绍平看出妈妈心里很不平静,他想安慰妈妈几句,可是他忍住了——他把一切都托付给回来以后了,他要用出色的行为向妈妈证明:他是她的好儿子,是她一再希望的那样的儿子。不能再耽搁了,急促的哨音穿行在马家崾岘的大街小巷里。
“绍平,快走,到乡政府门前去。”马汉祥的身影只在院门口一闪,就随着“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绍平向妈妈看了最后一眼,转身要走。玉兰突然抓住了他的背包。
“等等。”玉兰把脸贴近儿子。“绍平,给妈争光,给自己争光,还有……给咱马家崾岘人……争光。”她闪开身,放开了儿子。
绍平的眼睛模糊了,他不愿让妈妈看到泪水,便甩开大步走了,连头也没回。
玉兰失魂落魄地站在院门里面,突然觉得身上的气力被抽走了,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她在门槛后面跪了下来。院门在儿子身后又晃动了一会儿才停稳,两个门扇之间,留着半尺多宽的缝隙,儿子的身影就在那里晃动着。她看着儿子,颤抖着声音叫道:“绍平,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老天爷,让我儿子平平安安回来!”
若是平时,她无论如何不会跪下,不会向老天爷祈祷的。她自己的命运,她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已经使她根本不相信有什么老天爷了。可现在,她宁愿相信有一个能够保护她的儿子的老天爷,这样,她至少可以凭借它寄托自己内心的企望,至少可以向它传达一下自己的意志——这意志,她是无法在别人面前说出口的。
她扶着门框站起来,竭力使自己坚强地站立在这天地之间。
她蹒跚着向儿子走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乡政府门前有一个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空场,这里原来是地主马占鳌的麦场。农民协会成立以后,这里就成了贫苦农民聚会商量事情的场所,很多在马家崾岘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是在这里决定下来的,这里也曾经发生过和地主土匪武装的搏斗,马家崾岘的一个壮年汉子被凶残的土匪砍掉了半个脑袋。现在,这里又成了乡政府所在地,经常会有其他村子的人来这里向乡政府请示汇报事情。
去年春天,喜子带领村上的后生们在空场周围栽种了一圈儿柳树,春风轻轻吹拂,柳树伸展开柔嫩的枝条,婆娑起舞,枝条上的翠绿的嫩芽像是一串串星星一样耀眼。
来自马家崾岘乡六个村落的十二名担架队员齐整整地站成两排,立在空场中间。队伍前面,站着那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他三十多岁,四川人,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他个子不高,浑身上下都浸透着一种紧绷绷的力度,好像如果有必要就可以“嘣”的一声发射出去。他之所以没有随军东征,是因为少了半截胳膊——长征到达洛北打洛州的时候,他把它撂在一个黄土峁上了。
除了马家崾岘村的喜子、双柱、绍平、友娃和狗剩五个后生之外,另外七名担架队员是葛满康从其他村子带过来的,这些后生对乡长马汉祥也已经熟悉,并不觉得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一点从他们明朗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葛满康逐个儿看他们,两道剑眉微微地蹙着,那只空袖管在微风中不时飘动一下。十二个后生都尽量把胸脯挺高,接受着他的检阅。葛满康脸上的表情松动了——看样子他对他们很满意。
“我们现在就走,赶今晚拉过黄河……”浓重的四川口音,像是在唱歌。双柱试图咧开嘴笑,葛满康的目光马上像钉子一样“哗”的一声洒过来。双柱赶忙闭紧了嘴巴。空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马家崾岘的乡亲们几乎全来了,和担架队员的家人站在一起,用热烈的目光看着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了的娃娃们。大家都失却了惯常的那种嬉闹神态,谁也不作声,连小娃娃也安静下来了。一只花狗骄傲地站在土峁上,高亢地向黄河对岸吠了几声,觉得没有达到它期望的效果,又知趣地回到人群中去了。
葛满康理解周围这些父老兄弟们的心情,他把队伍解散,让后生们和自己的亲人谈几分钟话。
玉兰抓住绍平,把他拖到柳树下面去。
文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刚从山上下来,先去了绍平家,没有见到人,又急急忙忙赶到这里来了。她没想到他们走得这么突然。早晨上山以前问一下就好了,她还傻瓜似的在山上期望见到绍平哩。她恨死自己了。她站在人群外边,急切地寻找着。
绍平看见文香来了,看见她跑过来了,看见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们的目光一相交,他就默默地把头低下了,却用耳朵捕捉着她的脚步声。他希望她走过来。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文香向他走过来了。
玉兰也注意到了文香。她看看儿子低垂着的头!莫名其妙,很快,她心里便翻腾起欢乐来……许多往事一齐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包括昨天下午在街巷里碰上那群女子的时候,文香说的话。
玉兰冲文香深情地一笑,用目光鼓励着她——她看出文香的脚步有些迟疑。
葛满康吹起了哨音,队员们很快又站成两条线了。
马汉祥站在担架队前面简短地讲了几句话:“我就不再说啥了,”他声音不高,却像咬钉嚼铁一般,“你们都知道要去干啥。这虽然不是直接打仗,直接杀死敌人,可这是打仗的需要。听葛排长的话……咱马家崾岘乡的所有乡亲,等着你们回来,等着给你们戴红花……完了。”
马汉祥讲话是远近驰名的,他往往说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达到最大效果。这是一个指挥家的材料,至少葛满康排长是这么认为的。所有人心中都产生出一种庄严的情感——他们的个人生活还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和重大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
葛满康发布了出发的命令。后生们开始走动,马家崾岘人尾随着。忽然,人们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纷纷涌到自己子弟的身边。其实,该叮咛的已经叮咛过了,该嘱咐的已经嘱咐过了,人们并不是要急着说什么。他们只是要用眼神,用轻柔的抚摸向自己的子弟传达一种情感。
玉兰也是这样。她走在最前面,希望文香在跟着她。她回头看了看,桂芳已经把文香牢牢地挽在手里。显然,桂芳早已在防备文香向绍平表示什么。现在,玉兰顾不得细致想这些,她必须迅速地赶到儿子身边去,最后拉一下他的手。
她赶上来了。她看出绍平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在往后看,她也看出绍平眼睛里那种失望的神色,便拉住儿子的胳膊,说:“绍平,文香喜爱你,妈知道。先去,等你回来……”
绍平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我知道。”然后,咧开嘴笑了。
在儿子和母亲之间,是不需要很多语言的。
文香远远地看着绍平。桂芳试图用高声的谈笑来分散她的注意力,结果很不成功:这死女子的眼睛长在绍平那小子身上了。
到村口了,队伍走上小路了。
文香站在妈妈身边,桂芳感觉到这个不要脸的女子到了怎样的亢奋状态——她浑身微微地抖动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桂芳的心情沉重极了,她不得不认真思量这件事情的意义和可能的后果。不管怎么说,她无法改变自己对于绍平的印象,她一向讨厌那种阴沉得像鬼一样的人,还不要说他是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儿子!这,按说文香是知道的,可这女子这是咋了?难道她魔怔了?连妈的心思意愿都不想了?桂芳觉得内心很酸楚,这种酸楚又转化成了对绍平进一步的厌恶。
“你等着,小子!”桂芳已经在内心做了决定。
绍平告别了母亲,走了。队伍即将转过大杜梨树,消失在土峁后面的时候,绍平最后回转过身,向文香母女这边看了一眼。文香从绍平目光中看到了温情,而桂芳看到的则是坚毅,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坚毅神情,这愈发使得她坚定了刚才做出的决定。
绍平向这边挥了挥手,就跟上队伍,沿着黄河,走向莽莽的黄土高原深处去了。玉兰、文香、桂芳以及马家崾岘的所有人都看到,绍平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第五章 蜕变
14。红色背景(1)
吴克勤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并没有对红军东征的历史做出说明,因为那个年代这还是讳莫如深或者说还没有确立权威说法的事情。现在不一样了,红军东征的历史早已经有了统一的说法,从任何一本历史教科书中都能够找到或者翔实或者简约的记述,这些记述就基本史实来说,一模一样。
我们就借助历史教科书交代一下红军东征的历史背景情况。
一九三五年十月六日(农历一九三五年九月初九),中央红军长驱两万五千里,实现了战略转移,胜利到达陕北,陕(西)、甘(肃)北部以及K省北部的靖州、洛州地区成为抗日民主根据地,即历史所称的“苏区”。
当时的形势十分严峻——日本导演的“华北五省自治运动”正在进行,华北五省已经名存实亡,被置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
国民党政府调集陕(西)、甘(肃)、宁(夏)、绥(远)、晋(山西)、K省等六省军队联合围剿,试图一举歼灭立足未稳的中央红军;长征到达苏区的中央红军有很大的减员,装备极差,亟需扩大红军队伍并筹措款项,让部队得到补养生息,但是陕(西)、甘(肃)苏区包括K省靖(州)洛(州)苏区在内是全国最为贫困的地区之一,经济落后,交通闭塞,不仅无法解决红军的燃眉之急,也难以供养大批部队和机关,苏区的巩固与发展受到很大限制。
红军和苏区的出路何在?是先巩固现有地盘,然后求得发展呢,还是先发展后巩固呢?巩固,如何巩固?发展,向哪里发展?这一生死攸关的问题非常现实地提到中国共产党和它领导的军队面前。
为此,中共中央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农历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在陕北瓦窑堡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会上,毛泽东全面系统地论述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在作军事问题报告时明确指出 :红军作战的战略方针应是坚决的民族革命战争,首先把国内战争和民族战争相联系,一切战争都在民族战争的口号下进行,红军应利用当前蓬勃发展的抗日形势,积极向山西发展,在发展中求得苏区的巩固和红军本身的扩大。
在这次会议上,中共中央通过了毛泽东起草的《中央关于军事策略问题的决议》。“决议”指出了红军东征山西的具体目标:击破阎锡山的晋绥军主力,开辟山西西部五县以至十几县的局面,扩大红军,而后适时由山西转向绥远。
为了达到这一战略目标,中共中央决定对红军队伍进行整编,将中央红军与陕北红军合并整编为红一方面军,下辖红十五军团、红一军团,共一万三千余人,组建“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将地方武装分别整编、扩充,组建红二十八军、红二十九军及“黄河游击师”。
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一月初八),中共中央签发了“关于红军东进抗日及讨伐卖国贼阎锡山的命令”,各路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