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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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老宅(1)
井云飞的宅子在靖州城东北一片灰色的民居之中,如同鹤立鸡群。这里地势较高,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够感觉到它的恢弘气势。这个宅子是井云飞的祖父井观澜做靖州知州的官邸,当时这里还没有很多居民,是一个“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銮丹凤向阳鸣”的好地方。后来百姓到周围杂居,树木少了许多,已经不像往常那样富于野趣,尽管这样,这里仍旧是城中难得的闹中取静之地。最让人艳羡的是,这个宅子里有一眼清泉,泉水清甜甘冽,沏茶都与别处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味道。井观澜卸任的时候把这处宅子买了下来,从此变为私宅。
玉兰进入这个家庭一个多月以后,才真正把这个结构复杂的三进院落看清楚。现在我们就随着玉兰的眼光来看一看这个深宅大院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
宅院大门两侧高大的台阶下面有上马石,台阶两旁是青石坡道。大门的门槛很高,门墩上的石狮子威风凛凛。两扇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黄灿灿的铜制兽头门环,门楹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上书“松鹤堂院”四字,大有王羲之风骨。大门两侧的立柱上,是井观澜晚年信佛以后亲手所书楹联,二十二个镏金大字至今光彩夺目:
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
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
门道宽阔如同殿堂,院落三进三出,南北还有六个跨院,每个跨院都有形状各不相同的小门,每一道小门里边都有不同的风景。前院除了
客厅,还有东西厢房和两个跨院,跨院里摆放着几盆夹竹桃,夹竹桃的粉红色花卉显得格外鲜艳。中院里面有一座假山,山上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一个石桌。后院相对简单一些,一溜五间高檐青瓦正房,东北角有一棵高大的枣树,窗前有两株青瓷花盆栽种的
石榴,石榴花就像火苗一样跳耀在枝条上;后院各有回廊和三间耳房,又有石子甬道通向两旁的跨院。
对于石玉兰来说,这哪里是什么宅院?这分明是宫殿,是皇上住的地方。很长时间里,她都有一种在梦幻中的感觉。
井云飞对玉兰知疼着热,周到体贴,他既把她作为自己的女人,又作为女儿爱着,宠着,玉兰体验了人生的全部幸福。外面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井云飞面临着许许多多他这个身份的人必将面临的政治风云和江湖险恶,只有在这里,在玉兰身边,他才能够把自己还原成为一个自然状态的人,在这里显示人性的真实面貌。
井云飞第一次感觉到时光倒流,第一任太太带给他的困惑和傅美珠带给他的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成了那个期待青春女子的灵魂和肉体的青年,他有蓬勃的生命力要发泄。他在她身上是疯狂的,他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交给了玉兰,和玉兰混合成为一种新的实体。玉兰则像花朵一样开放了,只有在这时,她才真正感觉到春天是那样可爱,才感觉到自己在天地之间有多么骄傲,才知道人的幸福能够达到什么程度。两个人的生命以从来没有过的节律跳动,迸发着五彩缤纷的电光,就像开花的原野那样烂漫。当那个混合而成的实体徐徐飘落在广袤的大地上的时候,井云飞把玉兰搂在怀里,给她讲述一些好听的故事。
“你知道为什么有‘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的说法么?”不,不知道。玉兰生在黄河岸边,长在黄河岸边,经常听到人们说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但是就是不知道这种说法的来历。“我跟你说哦……”井云飞耐心讲述起来——
远古的时候,这人世间没有人烟,没有花草树木,没有走兽飞鸟,也没有山川河流,到处都是混沌。可是在天上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有满年百花盛开的瑶池。瑶池是王母娘娘洗澡的地方,由甘露仙子和百花仙子共同守护,天界其他神灵是不能够入内的。神仙也和凡人一样,男女长期厮守,哪有不出那种事情的?这甘露仙子是个男人身,百花仙子是个女人身,结果两个人就好上了。有一天,王母娘娘来瑶池洗澡,刚好看到甘露仙子和百花仙子私通,气急败坏,就把这事告到了玉帝那里。玉帝极为震怒,命令二郎神把甘露仙子打入凡界。二郎神领命,将甘露仙子变成一条长蛇,投到凡界去了。躲在瑶池里的百花仙子暗自流泪,怀恨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就偷逃出仙界,到人世间来寻找甘露仙子。百花仙子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寻找到了已经变成大蛇的甘露仙子。甘露仙子受了很重的伤,无论怎样呼唤都没有苏醒,百花仙子就用自己的奶水喂养他。四十九天以后,甘露仙子活了过来,开口对百花仙子说:“谢谢百花仙子的救命之恩。”他说,如果百花仙子再继续喂养他,满一百天以后,他就会变成巨龙,向玉帝复仇。百花仙子喜不自胜,照旧每天用奶水喂养甘露仙子。正在这时,玉皇大帝发现百花仙子私自下凡去了,就派遣天兵天将来剿灭百花仙子。霎时间,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百花仙子知道自己大难临头,赶忙去守护甘露仙子。此时,甘露仙子已经有了龙的形状,但是他还不能够飞腾,山一样高的洪水把他冲跑了。百花仙子在后面紧紧追赶,不住声地呼唤着他,她每叫他一声,他就要回过头看她一眼。百花仙子叫了整整九十九声,甘露仙子也回了九十九次头,最后,他还是被洪水冲到海里去了。百花仙子因为悲伤过度,也死了,变成了高山平地,而甘露仙子经过的地方,就成了黄河,他向百花仙子回头的地方,就形成了九十九道湾……
“这是多美的故事呀!”玉兰感叹着。
“你就是那‘百花仙子’,”井云飞抚摸着玉兰,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你,我的地就还荒凉着哩!”
玉兰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什么都没说。
越是强悍的男人,越需要女人体贴。以前,井云飞没有得到过这个东西,女人不但没有让他的灵魂在家里歇息,反而使他更加疲惫,更加不得安宁。他没有看错:石玉兰能够让他歇息下来,她真的让他歇息下来了。
“你……”玉兰依偎着井云飞,“不要那样累。钱,哪儿有挣完的时候?”
井云飞又笑了。玉兰这种近似于无知的话语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哪里知道一个在世事中混事的人的艰难啊——但是他能够从这简单的话语里面体味温情,他知道她在意他。
“人要是坐在了一辆车上,”井云飞看着眼前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幽幽地感叹说,“就由不得自己了。有的时候,我还真的不知道这辆车要驶向哪里……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驾驭这辆飞快地奔跑着的车……”
井云飞到底坐在什么车上,以至于使他产生这种可怕的感觉呢?
第八章 风云
24。那个年代(1)
熟悉中国近代史的读者都知道,二十世纪最初十年,在中国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发生了多少振奋人心的历史性事件 :大城市和南方省份的革命党闹得天翻地覆,什么义和团、同盟会、武装起义、军政府,直至清王朝土崩瓦解——伟大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终于结束了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成立了孙中山领导的南京临时政府,中国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纪元。
南京临时政府颁布了许多有利于发展资产阶级民主政治、资本主义经济和文化教育的法令。根据“自由平等”、“天赋人权”的原则,宣布人民享有选举、参政等“公权”和居住、言论、出版、集会、宗教信仰自由等“私权”;宣布男女平等,女子有参政权;解放“贱民”;命令各级官员焚毁刑具,停止刑讯;严禁买卖人口;革除历代对官员“大人”、“老爷”等称呼;禁止男人蓄辫、女人缠足,禁止赌博,严禁种植和吸食鸦片等等。
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一日(农历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三)颁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更进一步规定 :中华民国主权属于全体人民 ;各民族一律平等;国民享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财产、营业的自由;享有请愿、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等。按照“三权分立”的原则,“临时约法”对参议院、大总统、国务员、法院等的权限和关系都做了具体规定 :参议院行使立法权,临时大总统由参议院选举,参议院有权对其进行弹劾 ;法院执行独立审判的原则,不受上级干涉。
从某种意义上说,辛亥革命的上述原则或者说这场革命在社会层面引起的激烈动荡,都和井云飞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单纯的商人,和政治没有什么瓜葛。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够对井云飞的行为作出解释。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复述过英国政治哲学家休谟这样一个观点,大致意思是,在人类文明发展中,动乱、分裂和毁灭与恢复、稳定和建设之间,总是有一种独特的联结方式,使它们能够经常地发生转换。汤因比把前者称之为“混乱时期”,把后者称之为“统一国家”。
汤因比认为两者之间的转换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发生的 :当一个社会的政治、军事、经济出现全面混乱的初期,它在社会发展方面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破坏和毁灭,相反,脱离束缚的社会将释放出巨大的能量、难以预计的刺激力和蓬蓬勃勃的活力,从而推动整个社会以空前的速度向前发展。但是,这将是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随着各种各样极端势力兴起,种种无规则、无秩序的混乱现象大规模发生,这个社会就会迅速滑入到标准的动乱、分裂和毁灭的状态之中。这是这个社会“混乱时期”的顶点。到了这个阶段,社会为了保存自己,就会利用各种势力间的平衡制造出一个“统一国家”,就像寄居蟹找到一个藏身的螺壳,让自己龟缩在这个“统一国家”里,哪怕它明明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将导致社会创造力的丧失、精神麻木以及不可避免的官僚化,也在所不惜。当这个“统一国家”耗尽历史积累起来的最后一点遗产,出现新的混乱的时候,历史就会再来一次重演,社会仍旧像前一个回合那样释放出巨大的能量、难以预计的刺激力和蓬蓬勃勃的活力,从而推动整个社会以空前的速度向前发展。
汤因比自信地说:“我们能够从希腊—罗马世界和罗马帝国、从中国的战国时期和中华帝国等等的历史发展中观察到这种规律和模式。”
这是不是说,历史的发展进入到了宿命的轮回之中了?两个时期中间没有一个让人心境平和的时期么?汤因比说,有,但是它是“很难达到,也是很难维持的”。这多少有些让人沮丧。
现在,我仍然用我的方式叙述。
从表面上看,历史是一个又一个轮回,但是你必须注意到在任何一次轮回中它并不是回到了起始的地方——如果形象化地说明这个观点,我们不妨把历史想象为一条河流,它往前走,它总是在千山万壑间穿行,有的时候甚至是回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但是,这不是倒退,它不可能倒退,它总是在前进,不管汤因比描述说历史到了哪一个阶段,就历史发展的总趋向上来说,它是在前进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此,我们的人物活动在历史发展的哪一个时期并不重要——我们甚至没有必要考察汤因比的学说在我们的人物命运中的意义——重要的是要确切知道这些人都从事了哪些活动,他们为什么要从事那样的活动。因为,就文学来说,我们最神圣的功能是要对人做出自己的解释。这也就是我在前面为什么要说“要知道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事情怎样影响了他们的命运人生”。因为我关心这个。我相信读者关心的也是这个,否则,一本《中国近代史》将会比本书有用得多。
一个叫罗汉章的人领导了同盟会在龙翔的革命活动。
罗汉章,字伯川,原籍河南洛阳,一八八一年生于靖州,早年去日本学军事,一九〇五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一九〇八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回国后在K省中部的河源县成立了同盟会K省分会,之后,历任K省陆军监督、新军标统,但是暗中却积极参加了反清活动。一九〇八年十月三日(农历一九〇八年九月初九,重阳节),为了激发同盟会K省分会同人的意志,罗汉章在龙翔秘密集会,誓言:“……某等乃集合同志,密筹方略,驱除鞑虏,光复故物,扫除专制政权,建立共和政体,共赴国难,艰巨不辞,决不自私利禄,决不陷害同人,本众志成城之古训,建九世复仇之义师。”
在这些集会的人当中,就有崤阳县大地主陆子仪从日本归来的大公子陆省三——读者如果细心的话,一定还记得我们曾经在前面提到过这两个人。
不久,起义军攻入龙翔,K省巡抚江美骐被杀,当日成立K省复汉军政府,罗汉章被推举为军政府都督。这就是说,地处西北的K省也完成了那场著名的革命。
这件事在靖州引起的反响,类似于文化大革命当中听到省城龙翔的某一派群众组织夺取了政权,除了对这件事本身的关注以外,人们更多的是想象此事对靖州政局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当时,洛北地区的情况是这样的 :尽管偏僻,但是也受了外省尤其是龙翔早期革命运动的影响,出现了一些宣传激进思想的小册子,靖州中学的一部分教员和学生很不安宁,但是,社会状况总的来说还较为稳定,人民的参与度并不高。
时任靖州知州的廖青山不仅仅通过自己的武装,更大程度上通过地方豪绅庞大的私人武装力量,稳定地控制着政治、经济、文化大权,两千多年延续下来的明规则和潜规则绞结在一起,形成为某种强力,维系着这个远远说不上公道的社会的运转。
靖州就像一个不安的人那样向远处探望,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应当做些什么——这也是著名的历史事件在较为偏僻的地方发生作用之前常有的情景。
局势很快就明朗了。
为了收复各州、县,K省军政府分设了东、西、南、北四路招讨使,传檄各州各县,并派各学堂学生分赴各地,宣传革命,发动群众,光复地方。
革命如同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