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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当青春成为往事-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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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旭坐在乡政府的土炕上,沉吟着。 
葛满康率领的担架队十二个后生来自马家崾岘乡罗子山、南河沟、寨沟、岔口、雷庄等六个自然村,分散在很大一片区域内,白旭县长决定每个地方都要亲自去一趟,去了解其他后生们是不是安全返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如果还有伤亡,怎样安抚死者的家属? 
“这件事,还要深入调查,现在关键是安抚死者家属……要召开追悼会,要为牺牲了的后生召开追悼会……你刚才说,石绍平还没有埋?” 
“石玉兰一直昏睡着,”坐在简陋木椅上的马汉祥虚弱地说,“我想,再咋也得让她看一眼儿子……” 
白旭县长盘算了一下时间,说:“天气暖了,这事不敢再耽搁,不管怎样,先把人埋了……这样吧,咱们现在就走。” 
白旭去看望石玉兰。 
自从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石玉兰始终没有离开她和绍平住的窑洞,马汉祥派了两个女子陪伴她。马汉祥进去的时候,玉兰满脸挂着幸福的笑容,倚靠在墙上,双眼迷迷茫茫,并没有意识到马汉祥来了,更没意识到马汉祥身后还跟了白旭县长。 
“玉兰,”马汉祥说,“我们想让绍平入土,你是不是去看看他?你是不是去看看绍平?” 
石玉兰笑嘻嘻的,对马汉祥的话仍然没有反应。她那两只出现了老年斑的手好像要摸索什么东西,在炕席上盲目地划拉着,一个女子把扫炕笤帚放到那里,她就拿起来,抱在胸前,就像抱着宝贝儿子一样,充满了母性的笑意。那是她一个人独享的笑意,她无意与别人分享她的幸福。马汉祥回头和白旭县长交换了一下目光。白旭县长会意地点点头,两个人无声地退出来。 
马汉祥和白旭县长决定不再等玉兰,马上通知全村的人到这里来举行绍平的安葬仪式,同时召开一个追悼会。人很快就都默默地赶来了,站在乡政府前面的空场上。 
十几天以前,担架队就是从这里出发到黄河对岸去的。 
马栓无声地执行着马汉祥下达的命令。这几天,绍平的遗体一直停放在乡政府的一个空窑里,那里的温度低一些。马栓和另外一些人把遗体抬出来停放在院门前面的空场上,遗体看上去和三天前没有多么大的变化。马栓手里拿着一卷用来为死者垫头的黄表纸,准备为绍平装殓。这个疾恶如仇的汉子脸上凝固着肃穆的神情,仍旧沉浸在失去爱子双柱的巨大悲哀之中,而这种悲哀与目前正在做的事情正在发生某种关联。就好像在和什么人赌气一样,他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做着事情。 
绍平被换上了簇新的衣裤,显得整洁而干净。衣裤是桂芳从马汉祥那里找来的(玉兰那里没有像样的衣裤),都是喜子生前穿用的,尽管不很合身,但是终归是新的——桂芳坚持要给绍平穿上新的衣裤——绍平脚上穿的鞋袜也是新的,那是玉兰在绍平参加担架队离开马家崾岘以后没黑没明缝制出来的。 
或许因为绍平留给人的最后印象太强烈了——激烈的叙说,激烈的求生渴望,激烈的对妈妈的感情——相比较而言,他此刻安静得就像熟睡过去的婴儿,青春的面颊上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安详气息。他那线条优美的双唇微微闭着,就像生前沉浸在某种美好事物之中一样,不说话,尽可能用心去体验那事物的甜美和神秘。他一头略带卷曲的头发已经被梳理,看上去不很自然,而且,头发里还含着黄河的泥沙,但是它能够让人回忆起他活着的时候,白皙面庞上的满头乌发所显示的高贵气质,让人回忆起他凝神看着你时的神情——他那幽深的眼睛中蕴涵着的光亮,纯洁得犹如一泓清泉,他总是在探询,总是无法寻找到答案,在他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忧郁,多了几分迟疑。现在,他不再看了。他静静地躺在门板上,回到了自己的内心,在那里看他看不明白的东西,他可以显示惊讶,显示恐惧,显示期望,显示憧憬,显示爱情。 
装殓绍平的时候,本来瑟缩在母亲桂芳怀里的文香突然冲出来,扑到绍平的遗体上,不顾一切地哭起来,悲切而哀婉的哭声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人群中响起了唏嘘之声,起初是零星的,细微的,没多久,哭声便连成了一片。人们好像第一次把绍平的死与自己的悲哀联系起来,第一次把他汇同到喜子和双柱他们中间去……他们体会到的是整个群体的悲哀。 
马栓停住手,站立在棺材旁边,脸上挂着泪水——这是为绍平留下的泪水,也是为儿子双柱流下的泪水。 
文香抚摩绍平的脸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落在他的身上……现实世界坍塌了,在那个坍塌了的世界里,连她自己也不存在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傍了。她把绣好的荷包放到绍平的手里……桂芳来搀扶女儿,她想劝一劝女儿,可是话刚一开口就喷出了哭声。文香愈发悲痛地恸哭起来,哭得失了声音,就像被枪杀了的鸽子,剧烈地痉挛着,瘫软在地上。桂芳泪涟涟地抱住女儿,就像抱住死去了的人一样。 
马栓和另外几个人把绍平的尸体抬放到棺材里,让他躺得舒适一些以后,把棺材旁边的棺盖抬起来,轰然有声地盖上,一枚一枚地钉上五寸长钉。 
“他兰婶,”马汉祥曾经问玉兰,“把绍平埋在宽坪,你看怎么样?” 
玉兰当时正处在迷蒙之中,无法表示行还是不行,埋葬在宽坪的决定是马汉祥做出来的。读者随后就会看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决定,如果让玉兰选择,她也会选择宽坪。 
马栓和另外几个强壮的男人抬起棺椁,缓慢地从空场上移开,往宽坪走去,大约一百多个马家崾岘人跟随着,就像是为自己的亲人出殡那样。 
文香挣脱开妈妈,想去追赶,她脚步踉跄,没走几步就跌倒了。她趴伏在地上,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泥土,她伸出双手,一声声地呼唤着:“绍平!你回来!你别走!我不让你走……绍平啊……绍——平——” 
宽坪地势很高,能够俯瞰整个马家崾岘村——五年前,喜子就是从这里跑下来,拦住逃难到这里的石玉兰母子,从而揭开这个故事的序幕的。不懂事的双柱见证了当时发生的一切。说不上具体原因,马汉祥就是认为这是安葬绍平的最好地方。娃娃喜欢看黄河,就让娃娃在这搭好好看着黄河吧! 
黄河从脚下静静地流淌过去,在千山万壑之间摆动着,丝毫感觉不到它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一条凶残暴戾的河。 
马汉祥已经让人挖好了墓穴,新翻出来的颜色发暗的黄土整齐地堆在墓穴一边,墓穴四周都被切削得很平整。两条粗绳从绍平的棺材下面穿过去,棺材被缓慢地放进墓穴,粗绳被抽取出来,把棺材留在了深深的墓穴里。马栓往棺材上撒下第一锨土,随后,白旭县长、马汉祥和大家一道,掩埋了墓穴,堆起了坟堆。 
白旭县长亲手把由他接生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埋入黄土,百感交集,深深感受到一种宿命,感受到人的无力……但是这个坚定的共产党人没有让这种思想蔓延,他作为县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马家崾岘人在这座新坟前面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不仅是绍平的追悼会,也是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追悼会。 
白旭县长发表了重要讲话,高度评价了马家崾岘的子孙,他号召人们化悲痛为力量,积极参加春耕生产,多打粮食,支援红军,让红军为这些死去的后生报仇。他说,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历史会记住他们,后人会记住这些优秀子孙在他们最年轻的时候为革命献出了生命,他们的英名将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辉。 
所有人都从白旭县长的动人演说中受到鼓舞。这些农民甚至像公家人那样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些人当中,没有石玉兰。 
当马家崾岘人站在村口向急匆匆离去的白旭县长一行人挥手告别的时候,太阳已经沉降到了大地深处,夜色正在像轻纱一样在黄土高原上蔓延,万物都启动了在一个新的生长季节的生命历程,到处都是成长的声音。 
这个世界永远这样多姿多彩,就像奔腾不息的黄河,不管经过什么地方,都回旋着永恒的吟唱,都骄傲地宣布着它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个巨大的存在。   
50。“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1)   
玉兰仍旧端端地坐着,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直视着前面看不见的地方,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已经从昏晕谵语状态中苏醒过来了,能够清晰地说话了,照顾她的两个女子非常高兴。她们一个坐在炕沿上,一个倚着门站着,都默不作声。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她们仍然不知道对玉兰婶该恨还是该爱?任何劝慰和责备在这里都是不适宜的,她们面临着无从抉择的难题。 
夜色首先淹没了黄河峡谷附近的沟壑和森林,继而又淹没了整个大地,淹没了小小的马家崾岘。夜色同时也掩饰了人们剧烈的情感活动,把所有悲痛欲绝的哭声和尖刻的唾骂都封闭在窑洞里面了。 
“你们……”玉兰冲隐没在黑暗中的女子们说,“回去吧,回去吃饭吧!我想躺一会儿……” 
多么黑啊!女子们想用眼睛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发现天已经这么黑了。 
“去吧!把门给我关上……好像刮风了?” 
不是风,是黄河的涛声。 
“给您点上灯?” 
“不了,你们回去吧,夜里别来了。我好了。” 
一个女子还是觉得点上灯好,就从灶台上摸到火柴,把放在炕栏上的豆油灯点着了。一小团橙红色的光亮吃力地拓展开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黑暗的包裹下跳跃着。映在墙上的人影被放大了许多倍,女子们忽然害怕起来。 
“兰婶……你就睡吧,我们走了。” 
她们像生怕惊醒了什么人似的悄悄走了,门也被轻轻关上了。玉兰听到她们消失在街巷里。 
灯光把窑里的一切都展现在玉兰眼前:先是放在瓮架上的酒坛,那个给儿子放着庆功酒的器件儿。它反射出的光亮是清冷的,像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她赶忙把目光移开。依次映入眼帘的还有撂在箱盖上浆洗好了准备给儿子换的衣服,她刚刚修补好的夹鞋,贴在墙上的画——那是绍平画的,画的黄河。这张画是她无意中从儿子的小箱子里发现,拿出来贴在墙上的。她还记得当时绍平笑了笑,是那种羞涩的笑,腼腆的笑,甜甜的笑……她的目光不敢再环顾包围着她的这一切了。巨大的悲哀像浪潮一样从她的心头漫卷开去,那里现在是一片汪洋。她以痉挛般的动作扑到炕栏上,把那盏油灯捂灭了。 
她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才能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她必须找到自己,这是她唯一能够交谈的人。 
她有那样多的话要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她的交谈。她只有对她才能够进行交谈。 
“妈要是死了,你一个人咋办呢?” 
这是石玉兰母子来到马家崾岘的第二年,绍平十五岁的时候。 
当时有一种说法,洛北革命出现了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共产党队伍中有地主阶级代表人物,一场政治运动正在红军队伍中间展开,中央派来了党代表,进行整顿,有的红军干部被枪毙或者活埋了。整顿还扩大到了革命对象身上,一些没有被杀的地主被重新抓起来杀掉了,没有杀掉的也进行了第二次清算,连留给地主及其家人维持基本生活的粮食和窑洞也被没收,走投无路的地主只好选择武装抵抗或者上吊自杀。马家崾岘的马占鳌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 
那段时间,马汉祥对玉兰和绍平也不像以往那样客气了,村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好像正在等待看到这个倒霉的女人即将遇到的灾祸。 
石玉兰由不得想:万一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绍平咋样活人?当时,她并不知道洛北地区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扩大化问题正在被纠正,即使是马占鳌,再挺几天也过去了。谁能算得这样准呢?远在穷乡僻壤并且没有什么文化的乡民,哪一个人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哪一个人真正能够认清自己在庞大的历史进程中究竟处在何种位置呢?所以,玉兰想到自己有可能像别人那样丢失性命,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绍平惊愕地看着妈妈——玉兰脸上挂着地地道道的笑容,因为她并不是正式和儿子说这样的话,她只是想逗逗儿子。她没想到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绍平的嘴角抽动起来,继而就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傻孩子,妈是在逗你玩呀!”她把儿子的脸捧起来,这么多的眼泪哟!她的鼻子一酸,也哭了。 
一句玩笑弄得母子俩好几天心里难受。 
这个不大的事件使母子两人都意识到他们是无法相离的——妈妈离不开儿子,儿子离不开妈妈。 
尽管这样,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玉兰还是由不得想,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怎么办?怎样才能让绍平活下来?马占鳌的办法是不是办法?不……那不是办法……玉兰一百次一千次地让自己拿出办法,结果仍然是:没有办法。 
她曾经动过逃走的念头,逃到宁夏去,逃到龙翔去,逃到上海去,她甚至从理论上罗织过很多次去天龙寨拿取金条的方法,所有的方法又都被她否决了——你怎么能够保证那些金条还在呢?即使还在,你怎么带在身上躲过路上数不清的盘查?你往哪里走?往宁夏吗?那里现在正在酝酿一场红军和当地军阀土匪的规模很大的战争;往龙翔吗?你怎么能够穿过二百多公里苏维埃解放区而不被人认出呢?既然你无法到达龙翔,你又怎么能够到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呢? 
丈夫井云飞的叮咛从她的脑海里幽幽地传来:“……共产党很快就把这块地方连成片了,你暂时无法单身带着绍平到别处去。你们往南走,回你的老家崤阳去,在那里活下来……在那里,即使有人认出你也不至于杀你——你是让土匪抢到靖州来的呀!你是佃户的女儿呀!共产党在乎这个。要活下去,玉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绍平,你必须活下去……” 
她已经带着绍平活下来了,难道再往下就活不下去了吗? 
她活下来了——反右倾主义扩大化的问题不但在共产党党内和红军内部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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