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4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续滞留下去,这一次选择上的错误造成的后果将比第一次更为严重——第一次选择毁灭的是他的前半生,在一定意义上那只是他一个人的前半生;第二次选择毁灭的是他的后半生,但同时也是秀梅和虎生的整个未来,甚至,还要影响到姐姐的一生:侄女一天天大了,怎么能老是这样住下去?过几年还有个婚嫁问题,让孩子住到哪里去?
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力量,往哪里看都是空虚,都是不含有任何善意的冷漠。他以为回到北京就能够回到生命本身,就能够闻到小时候闻到的气味,岂不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再重新找到几十年以前丢失的东西呢?
你找不到了,你永远找不到了。
他实在看不出再在北京呆下去会有什么名堂,就连当年回北京的最充分的理由——为了虎生的教育问题——也成了很大的问题:学校总是想方设法收费,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从来不在这类问题上眨眼的吴克勤也不得不盘算如此下去会是什么局面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力量继续供虎生上学。
这是一个很难做出的决定。
吴克勤和秀梅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来思虑这件事情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想到了,最后的结论仍然是:回马家崾岘是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是唯一的一条活路。
这个不得不做出的决定遇到了虎生的坚决反抗:这个已经熟悉北京城市生活的孩子宣布说,他就是靠捡垃圾生活,也不离开北京!
吴克勤和秀梅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再没有什么话可说。在吴克勤心里,甚至于这是他期望得到的回答,就好像他需要儿子的力量来否决那个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事情只好又放下来。
现在轮到生活教训虎生了——这个马上面临中考的孩子觉得不能再向可怜的父亲母亲伸手要被学校额外征缴的三百六十元学费了。那天下午放学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城南一条发臭了的河边沉思自己的命运。他最终认识到自己的信念在他所面临的现实面前既荒诞又没有道理,他终于抬头看到矗立在他和爸爸、妈妈面前的是一座不可能跨越过去的高山。如果他坚持在北京上中学,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受一辈子苦的父亲和母亲很可能会因为贫困和劳累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即使他学成了,挣了大钱,去报答谁?
他永远不会忘记前天下午看到父亲佝偻着身子在路边的垃圾筒里拣拾饮料瓶子的情景。当时他就像僵死了一样,伫立在离父亲二百米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他是眼看着整个世界在面前轰然倒塌的,他不能在那个倒塌了的世界设想自己的命运——这个孩子已经能够像大人那样理性地思考未来了。
这个懂事的孩子终于在一个周未的晚上,像父亲和母亲宣布说:他想回马家崾岘。
吴克勤怔怔地看着儿子,突然,他把儿子搂抱在怀里,父子俩一起嚎啕大哭,秀梅用手掰都掰不开他们。
“不,虎生,”吴克勤难看地咧着嘴,一边哭一边对儿子说,“虎生,咱再想想办法……咱先不走,再想想办法……”
没有办法可想。这个家庭终于接受了上天做出的安排。
姐姐一家人热情地挽留他们,正是在这种挽留中,敏感的吴克勤发现他做了一件实际上让大家都感到满意的决定。在严酷的生存层面上,即使是亲情,也需要一定的条件,目前你没有这个条件。看着姐姐忧郁的眼睛,吴克勤的想法是:就当是报答了一次姐姐在他插队期间为赡养父母曾经付出的辛劳吧!
一九八八年春天,北京插队知青吴克勤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到派出所重新迁出了他和虎生、秀梅的户口,离开了北京。
从此以后,我们这些中学同学就完全和他失去了联系。
第十八章 祭诔
55。岁月是一条河(1)
二〇〇二年晚秋时节,母校洛泉大学邀请我去参加一个会议,我得到了重返革命圣地洛泉的机会。我之所以接受邀请,很大程度上是想借此机会到崤阳县张家河乡马家崾岘去看望吴克勤。
我从来没有乘坐飞机去过洛泉,但是现在,那里已经有了到北京的航线。从现代化的首都机场坐上飞机,我不禁感叹生活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虽然难以遏制频繁发生的矿难,难以阻挡用矿工的生命和鲜血换取来巨大财富的矿主们动辄出手几千万元在北京购置房产;虽然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阻止权力和资本结合形成为某种空前强大的政治力量,在改革的旗号下进行野蛮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把本属于人民的国有资产转变为个人资产,把原本属于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掠夺过来,用这些土地通过房地产的形式转变为这些人的财富大厦;虽然每天都听到专家学者在痛心疾首呼吁社会公平,要求改变农村和城市的二元结构,把属于农民的还给农民,将国家社会保障覆盖到农村;虽然国家领导人在各种场合都强调说我们国家幅员广大,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必须注意稳定,保持和谐,要创造一个全社会和谐发展的新格局;虽然经常能够听到国外学者对于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的种种预测,有的甚至认为在政治、经济发展严重的不协调中,总有一天会出现全面的崩溃;尽管老百姓在猖獗的腐败和贫富差距不断扩大面前已经几近于愤怒……但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就社会发展状况来说,我们在往前走,我们的确在世界舞台上创造着具有中国特色的奇迹,这种奇迹,甚至能够从社会生活的很多细节中体会出来,尤其是在经济发展较快的东、中部地区。
我想到将近四十年前的交通状况。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交通不便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简直是灾难性的。以我们在洛泉地区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插队一年以后回家探亲为例。
我们先用一天时间从樱桃园出发,走六十里山路,赶到崤阳县西北五里地的茶坊(这是公路边上一个很大的镇子,只有这里才有从洛泉发来的开往湎川的长途汽车)到长途汽车站去排队等候。
候车室里面挤满了如同今天的民工一样的北京知青,当时正是隆冬时节,天气异常寒冷,这些无法无天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很多木柴,在候车室里烧起一堆大火。就像年轻人干的很多事情一样,往往做得很过头——这些从燃烧大火中得到很多乐趣的家伙竟然把候车室烧得如同炼钢炉前一样灼热,烤得脸上几乎要起燎泡,隔一会儿就得到外面凉快一下,而外面正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在严寒中瑟缩着,连狗的叫声都听不到。
早晨六点钟左右就会有从洛泉开来的过路车停在候车室外面的马路上,这些车一般都会为在茶坊上车的旅客预留一些座位,多的七八个,少的三四个。也有司机拉了熟人或者接受了什么人的贿赂,从洛泉出来的时候车上就满满当当了,因此也就不在茶坊停留,呼啸而去。
顺便说一下,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司机的经济特权和社会地位并不亚于现在电信、石油、银行等国有垄断部门的官员,因为他们可以利用汽车从大城市搞来当地奇缺的白面、大米、猪肉、香烟甚至于肥皂、食糖、洗衣粉等紧俏商品。特权在社会层面往往体现为人的价值。那个年代,如果谁家的姑娘找了司机做丈夫,通常会引起周围人很大的艳羡,就像今天我们听说谁家姑娘嫁给了腰缠万贯的老板或者掌握审批权的政府官员一样。
有特权的人周围总是围绕着很多巴结奉承的人,这在任何社会都一样。巴结奉承特权人物的人在我们插队的那个年代除了想得到购买物品的便利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交换内容,这就是整个社会比商品更为紧缺的服务(其实这也是一种商品),譬如说乘坐车、船的便利,比如说不用拿号排队就能买来小笼包子的便利,等等。
司机掌握的是出售出行服务(商品)的特权——同样的座位,他当然更愿意提供给与他有特殊关系的人(比如同学、老乡、亲戚)。所谓“走后门”者,在当时指的往往是这种非原则的交换关系,而不是今天人们深恶痛绝的卖官鬻爵、贪污腐化之类。所以,那个时候尽管一些人掌握着一定的特权,但是真正把它作为资源来使用,用它作为利益交换手段的人,并不像今天这样普遍。我就曾经通过一个同学走司机的后门,坐车返回北京过春节,那位司机给了这个照顾,却没有向我和我那个同学索要任何好处。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简直匪夷所思——现在即使傻瓜也在琢磨怎样利用特权换取利益。换一句话说,在那个贫困但是相对来说极为朴实的年代,尽管想得到额外好处的人有时候也贿赂司机,但那还不是社会运行的通行规则,也正因为这样,我们这些拥挤在茶坊长途汽车站的知青,虽然饱受路途劳顿之苦,最后也都能够如愿以偿地坐上汽车回家,没有什么人来借助权力来寻租,也没有什么人来进行敲诈勒索,这是我们那代人可幸运之处。
每次马路上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候车室里的长队都会兴奋地悸动起来,就像一条粗大的蛇被惊扰了一样,来回摆动着调整姿势。售票窗口准时打开,开始售票。拿到车票的人满头大汗地从售票窗口前的人群中挤出来,在嫉妒和艳羡的目光中走向长途汽车。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顺当,据说临近春节的时候,经常有人要连续排两三天队才能够买上车票。那一年我们走得早,因此没有经受那样的周折,第一天就幸运地买到车票,坐上了开往湎川的汽车。
崤阳到著名的煤城湎川二百三十公里,依照现在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的行驶速度,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那时候的长途汽车却要走整整一天。
这条著名的公路还是国民党K省政府公路局三十年代投资勘察设计并动员公路两侧人民修建的,基本上沿用了清代从事货品运输的脚夫踩出的路线,翻山越岭,险峻无比。我插队的那个年代,经常就会看到翻覆到深沟里的货运卡车。那时候的长途客车都是清一色的解放牌,动力性极差,虽然都上了防滑链,也经常发生从陡峭的结冰了的路面滑到深谷里去的惨剧,所以,坐在这样的车上,你的小命实际上就等于攥在死神手里,不一定什么时候你就被拉过去了。
晚上五六点钟,长途汽车哼哼唧唧到达湎川火车站。这里离省会龙翔还有一百六十公里。这时候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乘坐两个小时以后开往省城龙翔的慢车,这意味着你将要在这列不紧不慢的火车上度过可怕的六个小时(请读者不要怀疑我这里给出的数字,那时候火车慢车的速度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用“可怕”这两个字来形容这个旅程呢?因为,如果你的运气不好,很有可能被安排坐到拉运牲口或者货物的铁闷子车厢里。这样的车厢里边什么都没有,人就坐在车厢地板上,凉得能够让屁股失去知觉。车厢就像单间监狱一样一个挨一个挤满了人,并且按照单间监狱那样的思路,在一个角落遮掩出一块地方用来解决排泄问题,因此你不难想象车厢里的气味。
于是,人们尽量不去坐这趟慢车,而是等候第二天早晨八点半开行的普通快车。普通快车尽管锈迹斑斑,但那正儿巴经是拉人的东西,并且十分奢侈地设置了座椅,厕所也不在车厢里。这样,普通快车简直就成了天堂——谁不愿意在天堂呆上几个小时呢?所以尽管票价比慢车贵三分之一,仍然有很多人都等着坐快车。这样,快车的车票就紧张了,你仍然会面临在崤阳县茶坊镇面临的问题,很有可能因为买不到车票上不了火车,所以,仍然有人冒着生命危险钻到铁闷子车里面,用毛巾把嘴堵起来,苦熬漫长的六个小时时光。
现在让我们假设一切顺利,坐上了第二天的普通快车,到省会龙翔的时间应当是中午十二点或者下午一点或者两点,这是因为火车到达的准确时间是很难确定的。
古城龙翔在铁路交会点上,发往北京的火车——始发车或者过路车——很多,在时间安排上你就自由一些,幸运的话,你几乎不做停留就可以上另一列火车,当然,这通常意味着你没有座位。我就曾经两次从龙翔站到北京,经过漫漫三十个小时的颠簸,在亲爱得就像母亲一样的北京站下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连牙齿都松动了,两条腿肿得通明透亮。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到二十岁,正在生命的巅峰时刻,如果放到现在,我估计是死定了——或者死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或者死在有座位旅客的座位底下,或者死在堆满了粪便的厕所里,当然,也有可能死在北京站站台上。
这就是将近四十年以前从北京到崤阳或者说从崤阳到北京的旅程。
但是现在,美国出产的波音737客机用不到四十分钟就能够把我从北京拉运到洛泉。坐在飞机舒适的座椅上,品呷着漂亮的航空小姐殷勤地递过来的咖啡,回想四十年前那种骇人听闻的旅程,恍如隔世。
在飞机上,我第一次从空中看到了黄河。
自从我一九九三年从K省省会龙翔调动工作到北京,尽管经常到外地出差,但是相对于我在K省生活的二十五年,不管实际上还是在精神生活中,离黄河的距离都是越来越远了,就像我插队的那个叫樱桃园的小山村离我的精神生活越来越远了一样。关于黄河的记忆都是既往的,我没有获得新的印象。那些记忆,正如我在本书开头描述的那样,总是凸显着某种程度的暴戾特性。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条无情的河,一条喜怒无常的河。在我心中翻滚的是它那不动声色吞噬生命的浪花,在浪尖上闪烁的是诗意的恶,是不和谐的完全不能够被称之为音乐的喧嚣。所以,我从来不认为黄河是能够用精神享用的音乐或者诗歌,我无法在它们之间进行联结。
它是一条河。它就是一条河,一条暴戾的河。
但是这次,透过飞机的窗户,透过缓慢地从飞机下面向后掠过去的白云,我惊讶地发现黄河竟然如此平静,她像一条飘带,在广袤的原野上静静地飘拂,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蠕动;周围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