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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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城镇一样大大地扩张了。
车站广场前有一条宽阔到让人惊讶的水泥马路,一直延伸到崤阳县城中心大街上去,路两边矗立着两排望不到头的路灯,每一支灯杆上都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上百盏灯,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灯柱。能够想象当年庆祝这条大道通行的剪彩仪式何等辉煌热闹,但是现在,这些路灯就像被密集的枪弹袭击过一样七零八落,已经没有一盏能够点亮的电灯了,到了晚上,整条大道黑黢黢的,经常发生抢劫案件。
著名的崤阳禅寺已经离我很近,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寺庙显然已经被翻修过,改变了古朴沧桑的风格,通体显现出一种鲜艳浮躁的色彩。在它的周围,本应长着郁郁葱葱的松柏的地方,目前已经被崤阳有头有脸的人占据,建筑了很多样式考究的青石窑洞和两层小楼,小楼一律贴了
瓷砖,俗不可耐。
游览崤阳禅寺的游人站在狭窄的装了护栏的石阶上流连,指点着脚下的崤阳县城和从县城北面穿行而过的湎河。湎河在秋季是温顺的,水量不大,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河水竟然很清澈,就像在南方看到的河流一样,这在黄土高原上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修筑的那个拦河大坝后来被证明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形象工程,第二年就被泥沙掩埋了,所以从我现在所站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的河道显得高一些,有的地方还显露着长满了青苔的坝体。那些站在崤阳禅寺石阶上的游客知道三十三年前那场说不上著名的洪水吗?知道在那次抢险活动中,一个叫郭焰的北京姑娘被洪水吞噬吗?
他们肯定不知道。
历史就是这样消融掉不希望被人记忆的一切的。
我在火车站广场外面的一处空地徘徊了很久。我丈量着当年我们疯狂地奔跑着搬运水泥、木材等国家物资的土地,回忆郭焰在洪水中挣扎的瘦弱身影……我盘算如果郭焰活着,她现在应当多大年纪了?如果她活着,她一定会像任何一个渴望展开生命历程的漂亮姑娘那样恋爱,结婚,生孩子,会享受一个女人的全部幸福;在这个尽管所有人都不满意但是所有人都眷恋着的世界上,享受人生的全部乐趣和艰难……但是,这一切都在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三日(农历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当年领导修建这个拦河大坝的县委书记陆嘉廷,后来成为洛泉地委书记,后来成为K省省委宣传部部长、省委常委,后来成为国家某部副部长,后来在北京退休,在一个古典
四合院里安度晚年……他还记得这个大坝吗?他还记得有一个叫郭焰的北京知识青年在这里终止了十九岁的生命了么?他肯定不记得了。在陆嘉廷的一生中,绝对不会只修筑了这一个大坝,在大坝工程上死去的人也绝不会只有郭焰一人,他不可能记得她。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他记得她。
在庞大的历史面前,人是渺小的,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但是,在一个鲜活生命消失的地方,我们这些见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就像我现在所思所想一样,就像我非要独自一人去祭诔一个叫吴克勤的人一样。我们只能做这些。
崤阳县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接车站大道的县城中心街道,原来是用本县特有的青石条子插成的,现在被铺上了柏油,平整如镜;原先散落在街道两旁的低矮房屋,现在变成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商品显然比过去丰富多了,在北京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几乎都可以买到。硕大的“××酒楼”字样格外引人注目。街上人很多,从衣着上看,显然是比过去富裕了——我插队期间,这里的主要店铺门前总是像苍蝇一样聚拢着乞丐。现在,除非一些把讨要当做光荣职业的人,已经没有人要饭了。
洛泉自古就是盛产煤炭的地方,据说古代典籍中关于煤炭的记载最早就出自于著名的泉县,距离泉县五十公里的崤阳县牛耳川煤矿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经投入开采,解放以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崤阳县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
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对洛泉地区进行大规模地质勘察,结果发现洛泉市所属十一个区县地下都储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国家决定投入开发,先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修通了从湎川到洛泉的铁路,然后组建大型煤炭企业“洛泉煤田勘探开发总公司”,对洛泉地区的煤炭资源进行规模开采,与此同时,也制定了优惠的招商引资计划,外资开始大举进入洛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崤阳县所属的牛耳川煤矿收归洛泉市直接管辖,经过几个回合谈判和十几年发展,目前总部设在美国的埃森马克公司已经持有该煤矿百分之七十的股权,也就是说,埃森马克公司几乎完全掌控了这个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大型国有煤矿。
国家控制下的煤炭生产进行的同时,崤阳县政府也马不停蹄地进入到了这个行业,相继开办了七个中小型煤矿。目前,崤阳县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七十来自煤炭生产。崤阳也成为K省有名的经济实力超强的县份。
由于各方利益驱动和多头管理所造成的混乱,完全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私人小煤窑也开始在洛泉,尤其是崤阳四处开花。到这些小煤窑挖煤的除了当地农民以外,安徽、四川、河南、陕西等地或者因为城市开发失去耕地、或者因为当地人多地少无法维持生存的农民,像潮水一样涌流到了洛北高原,在黑暗的巷道里,为了每个月四五百块钱,像原始人类那样手脚并用,把沾满矿工汗水和鲜血的煤炭送上地面,在地面上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速度造就富人。
富人有两类,一类是矿主——这些人深谙社会运行规则,先行投入巨额资金打通政府关节,得到经营许可,然后就肆无忌惮地从煤矿工人身上榨取利润;另一类是政府官员——这些手脚脸面都干干净净的人手里的权力不但能够变现,还能够作为虚拟资本(股份)进入生产环节,在超高利润中再分一杯羹。
萧川告诉我说,这两类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是善于掩饰财富的人,所以,尽管每天都有巨大的财富从崤阳县地底下像泉水一样涌流出来,但是你置身于崤阳县城的街道上,除了混乱和喧嚣之外,感觉不到财富对于社会的滋润。修了很多俗不可耐的建筑,开张了很多商店,但是这一切无法掩饰这块土地之凋敝,无法掩饰大多数人无法摆脱的贫穷。
萧川激愤地指出,资本和权力在贪欲的支配下,造成多少次
矿难?可是这样的事情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在继续发生?关键的关键在于我们面对的是不良矿主和腐败官员组成的强大利益同盟。
他认为,矿主和腐败官员在公私两方面均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从公的方面来讲,矿业往往是当地的经济支柱,矿业的好坏,体现了当地经济发展的水平,也是当地主要官员的政绩所在;当然,这种矿业经济也有风险,就是一旦发生矿难,对当地主要官员的政绩也是极大的破坏;在这种成也矿业和败也矿业的格局中,考虑到矿业带来的利益是现实的,而矿难的发生是偶然的,于是官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也就只能放手一搏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盼望矿主给自己出成绩,期望命运不要给其开玩笑出矿难。从私的方面讲,矿山的经营,在肥了企业主的腰包的同时也充实了腐败者的口袋,当地官员就和矿主结成了同盟。我们的制度为渊驱鱼,为他们走到一起创造了条件。
在洛泉大学开会期间,萧川向我介绍了上述情况以后,郑重地断言:“如果国家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出大事情。”
我看着萧川因为叙述这些事情而激奋起来的面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事情验证了我从新闻广播上对于这类事情的了解,它作为事实沉甸甸地落在了我面前。但是,当时我想的似乎并不是这些事情,我在想:萧川为什么要花那样大的气力去写商子舟?和他刚才讲述的事情相比,商子舟多么遥远啊!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在对现实观感和文学表现之间造成了阻隔?
这真是耐人寻味。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起了我和萧川大致相同的履历,想起了我也曾经经历过的摸索。人要看清眼前这个世界需要时间。这也是我不想让萧川陪同我到崤阳的原因吗?我不知道。
我特意到著名的“春生记”
月饼商店买了几斤月饼。萧川告诉我说,目前崤阳县能够拿得出的特产也就是“春生记”月饼了。“春生记”月饼商店是一个副县长的妹妹开的,现在好生了得,目前已经把分店开到了洛泉和靖州,把钱赚海了。
我知道萧川说的那个副县长叫金超,仅仅两年以前还是我在北京一个单位的同事。金超是崤阳县人,他是从这里考大学到北京,在北京参加工作,结婚,
离婚,后来因为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被迫离开单位,应聘到这里当副县长的。尽管我很想见到他,很想了解他的生活和事业状况,但是我又害怕这个人和萧川谈论的那些事情有什么关联,害怕世界再次向我显露出它的恶意和荒诞,我甚至连类似的联想和推测都恐惧着。所以我没有对萧川说我认识金超,我到崤阳也不准备去看他。
这样,我就没有在崤阳县城停留,直接到马家崾岘去了。
59。父亲·母亲·儿子(1)
从县城出来的时候,天气更加阴沉,浓云包裹住了崤阳山,山上的建筑消融在滚动着的雾霭之中。大地更加苍茫,好像已经无力承担自身的沉重。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马家崾岘村之荒凉凋敝仍然让我感到吃惊。原来散漫着窑舍房屋的地方,现在到处是断壁残垣,树木杂草疯狂地生长,遮没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看上去就像史前时期的一处遗址。造成这种状况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自从崤阳县的煤炭生产大规模开展以后,相当多的农村青年被转移了出去,成为煤矿工人,而黄土高原上的村落原本就地多人少,广种薄收,没了劳动力,撂荒土地就越来越多。再一个原因是,为了涵养水源,减少黄土高原向黄河流失泥沙,国家采取了退耕还林政策,很多地方都不再让耕种。这两个原因奇妙地结合成为非常有效率的社会行为,于是造成了这样一种趋势:一些自然条件不好且人口逐渐减少的村落归并到大的村镇中去了,这些村落自然要在自然中消失。马家崾岘就属于这样的村落。萧川当时还警告我说:“你不一定还能够找到那个村子。”看来我还是幸运的——马家崾岘还在,我看到一些窑院里有人在活动。
没有用什么人指点,我就依照二十五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吴克勤住的那个窑院。院子里那棵独一无二的枣树还是那样挺拔高大,由于刚刚被收获,枝叶有些疏落,但是它那坚硬的枝条仍然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院子里堆着一堆没有剥皮的玉米和带着缨子的大红萝卜。没有狗,没有鸡,也没有猪,异常安宁。
“有人吗?”我冲着窑洞轻声问。
没有人应答,那扇破旧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露出头来,语气生硬地问:“谁嘛?!”
我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秀梅,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能相信的时候发生的——眼前这个瘦弱、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就是秀梅。我短暂地想了一下,她的年龄应当与我相仿,今年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但是,现在的她看上去足有七十岁。
她不能够认出我。“啊!”她惊喜地说,“是马双泉呀!快进窑里来!”
我就作为“马双泉”走进窑洞,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我的视力逐渐适应了窑洞昏暗的光线。这个家庭和整个马家崾岘一样有一种破败的迹象,虽然窑洞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是,时光让一切都破旧了。只有墙上挂着的镜框还光亮如初,镜框里的奖状仍然在诉说着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曾经有过的辉煌。靠墙的木桌上,有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两个蒸熟的洋芋。秀梅一定是刚从地里回来,正在吃洋芋。
我突然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这是谁?”我惊问道。
秀梅觉得奇怪:“双泉呀!你这是咋了?这不是虎生嘛!”
“虎生!?”我惊讶地扑上去,看那个瘦弱的身躯,我不能确认这就是虎生——虎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应当是壮实的小伙子呀!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脸色黑黄的病人呢?从平坦的被窝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只有五六十斤体重的孩子,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着,脸上有一种凝固了的痛苦表情。我猜想他是醒着的,他只是不愿意被打搅才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怎么会成了这样?”我急切地问站在我身边的秀梅。
我不得不解释我是谁。
秀梅好像是听明白了,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简单“哦”了一声,就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我的问题。我从秀梅身上看到一种我很陌生的冷漠——对一切的冷漠。
虎生在九里坪煤矿已经当了整整六年采煤工,煤矿几乎是在用最原始的手段进行开采,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虎生和很多人一样得了矽肺病。
我的有限常识告诉我,矽肺是由于吸入煤炭中的矽粉末后,在肺内形成矽结节、纤维组织增生和气肿等改变的一种疾病。这种病早期可以完全没有症状,只有在X光检查时方可发现。晚期矽肺有呼吸短促,胸口发闷或疼痛,咳嗽,体力减弱等表现,最后因肺心病和肺功能不全导致死亡。矽肺病是进展快、危害最严重的一种尘肺病,死亡率极高。
“他的肺变成了一块石头。”秀梅说。
“怎么不到
医院去看呢?这病可是耽搁不得的呀!”
秀梅用怨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看不起。”九里坪煤矿说不管,你再能咋?虎生和几十个这样的人一样,都在家等死哩,矿上只给了五十块钱抚慰金。秀梅宽慰我说,虎生就算好的哩!一个月以前,峒灿山煤矿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不是每个人几百块钱就打发了?“都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你想想,人家的父母亲可咋受?!”
我表情僵硬地看着门外。一阵风从破败的院墙外面翻卷到院子里,枣树又哗哗地落下落叶,一些纸张飞舞了起来,悠扬地飘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我转过脸默默地看着虎生。说实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