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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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拍着手起哄,文香的脸臊得通红,却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反击大家,只好同她们扭打到一起。她穿了一件带碎花的棉袄,看上去结实而又柔软,她的两条腿出奇的长,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每当她从人前走过,总是有后生痴呆呆地看着她。这是马家崾岘最漂亮的女子啊!
石玉兰站在一旁只顾笑,没有理会女子们开玩笑的内容,她也没有注意到,文香一边打闹一边羞涩地闪着眼睛看她。她拉开她们,高声说:“快去吧,看你们的心上人报名了没?”
“兰婶真坏!”
“操心我们去你家吵啊,你绍平可是一见女子就抬不起头来的……”
这群疯女子勾肩搭背地簇拥着,响着一串串笑声,走远了。玉兰这才抿住嘴,把笑含起来。
这是一条不太长的街巷,它东头通向乡政府所在的正街,西头通到村口——她家就在那里。她看着女子们的背影,在内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就没有顺着街巷继续走下去,而是在一座碾房旁边转了个弯,攀着双柱家窑洞旁的枣树,爬到村西北的小土岗上来了。这里有一条从宽坪蜿蜒过来的小路,这里也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她想站在这里好好看一看眼前的世界。
这是一个迷人的世界。黄土高原舒展巨大的腰身,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金轮一般的太阳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辽阔的大地寂静无声,西天烧起的大火在上面平铺开一层耀眼的亮色,把山峦、沟壑和土峁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很远很远的那些高山大谷、森林与河流简直沐浴在流金飞彩之中;正在变得柔软的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枣树的枝条上,也被点缀上神秘而透明的橙红色彩。庄稼人已经收拾好犁犋,准备回家了;黄牛摇晃着脑袋,就像醉了一样,懒洋洋地走在发白的小路上。从潮湿的土地那一边,传来嘹亮悠扬的歌声——
天上的锁龙树什么人儿栽?
地下的黄河是什么人儿开?
什么人独霸三江口,
什么人离家就再没回来?
玉兰缓缓地迈着步子,风儿轻拂着她已见皱纹的脸颊。她望着眼前的景物,眼睛里颤动着一种奇怪的光亮。
这已经不是和女子们笑闹时的兴奋、愉快的光亮,在还没有退尽的笑意之中,分明潜埋着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曾自觉的忧郁。
8。那天的事(1)
五年前的一九三一年四月三日(农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六),绍平十四岁生日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色,也是这样的时候,石玉兰带着绍平没命地奔跑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这陌生的马家崾岘村口了。
她是来投奔一个叫马玉林的小本生意人的。她曾经用自己的私房钱周济过他。她同他并非沾亲带故,她只是看这个遭了难的人(他在内蒙被土匪打劫了)怪可怜的,才背着人给了他五块大洋。马玉林趴在砖地上把头磕得山响,说这救命之恩若今世不报,来世定要给她当牛做马。她怕人听见,赶紧让他起来,回马家崾岘去。
这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来找马玉林,其实她心里没有多大把握:别的都不说,就算他还活着,还在马家崾岘,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他敢收留么?尔格整个儿洛北都在闹红,都在打土豪,分田地,即使马玉林不忘旧恩,当地农民协会会对她母子咋样,她心里完全也没有算计。
三天以来,她已经把一直缠绕着她的忧虑尽可能告诉给了儿子。按说十四岁还不是替母亲分忧解愁的年龄,但是,自从离开天龙寨,绍平看上去已经比实际年龄老成,他知道母亲说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甚至决定着他和妈妈的生死。绍平变得沉默寡言。
玉兰宽慰绍平说 :只要找到马玉林,保准会有吃有住……她竭力使希望的光亮扩成一片光明,连她自己也陶醉其中了。可是,真正站到村口,她却又产生出了更多的顾虑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决定她和绍平命运的不是什么马玉林,而是当地的农民协会。
马家崾岘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子,六七十户人家散散漫漫地分布在一面朝南、朝东的山坡上。村对面是一条自东向西延展而来的沟壑,这条沟壑分割了村子南边原本连在一起的塬面,在村子西南方向和另外一条自西向东延展的沟壑即将相交,形成为一条狭长的崾岘。东边的那条沟壑把它的巨大开口直接伸到黄河里去了,黄河的巨大回湾就在这条沟壑的顶端。那里的水深不见底,但是由于它处在回湾的地方,因此水面很平静,就像是一片湖泊。
石玉兰终于又看见黄河了!
它从极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像巨龙一样在峡谷间跳跃奔腾,发出雄浑而壮阔的涛声。这涛声是响彻在整个宇宙空间的音响,你几乎辨别不出它来自哪里。它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你,绵亘无绝地轰响着,而你对于这轰响的感知,又似乎不是来自听觉,而是来自内心,来自你的灵魂的震颤。
因为日夜奔波显得疲惫不堪的母子俩,默不作声地看着,谛听着。石玉兰对这一切是熟悉的。在一定意义上,她是黄河的女儿,是喝黄河水长大的。绍平却不一样,他没见过黄河。母亲以前曾经情深意长地谈到过它,他知道那是一条其大无比的河,尽管这样,他仍然没有想到它会有如此宏大的气势,没想到一条河的音响竟然会如此动人心魄。
忽然,从宽坪跑下来两个后生,瘦高个子跑在前面,矮胖的跟在后边。玉兰和绍平后来才知道,瘦高个子的后生是喜子,矮胖的那一个叫双柱。双柱腿短,跑起来好像在滚,脚下荡起一路烟尘。
喜子立定在玉兰母子面前。他比绍平要大一些,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板挺拔,眉清目秀,就像是靖州城里上学的学生。现在,他闭紧了薄薄的嘴唇,像大人那样严肃认真地审视着玉兰和绍平,最后,把目光落在玉兰的身上。
“你们找谁?”
“找马玉林。”
“马玉林?你们是他什么人?”
“不是他什么人……”玉兰不知道应当解释到什么程度,“我只是知道他是做生意的……”
双柱也跑过来了。这个圆滚滚的孩子刹不住脚,差点儿滚撞到绍平身上。双柱的年龄与绍平相仿,长相却与绍平大相径庭:大圆脸,眯缝眼儿,鼻梁上还架着几颗雀斑。显然,他为这里突然出现两个陌生人而感到新奇,傻咧咧地笑着,盯准了绍平看。
喜子继续追问玉兰:“你们跟马玉林是……亲戚?”
“不,只是认识,不很熟的……他在吗?”
“不在,他去宁夏了。”
“去宁夏了?”
“嗯,都走了,婆姨、娃娃也跟上走了……”
玉兰发起呆来,目光不自觉地避开喜子的审视。
双柱对绍平腰间挂着的天蓝色搪瓷缸缸发生了兴趣,不住地用手里的枣木棍去磕碰它,要听它的响声。绍平懊恼地躲到一边,双柱却又跟上来,仍然傻笑着,只顾用木棍去拨拉……绍平狠狠地瞪他,他根本不在乎绍平的态度,继续干他的事情,就好像那搪瓷缸缸挂在树上似的。
喜子抽空儿制止他:“双柱你干啥?甭胡闹!”
双柱把两溜鼻涕吸进去,强辩道:“谁胡闹哩?耍耍嘛,咋哩?”
绍平极为讨厌这个圆滚滚、一直在无聊地笑着的东西,不仅仅讨厌他的长相——这瞎熊搅得他简直听不清妈妈在说啥。
“大兄弟,我想问你个话:咱这搭……闹红了?”
喜子专注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她,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靖州。”
“靖州?”喜子忘了掩饰自己,睁大了眼睛看着玉兰,并且把目光从玉兰身上移动到绍平身上。“你们是从靖州来的?”
“嗯。”
喜子知道商子舟的红军正在靖州打土豪分田地,他也知道,马玉林在靖州有个亲戚,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大土匪,叫井云飞……莫非这个女人是井云飞的什么人?
喜子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黄河东岸。
赭色的山峦正在逐渐被越来越浓的暮色笼罩,天空把大地溶解了,乳白色的炊烟和藕荷色的暮霭交织在一起,使得远远近近的景物都有了一种若隐若现的情致。一些庄户人和他们的牛正在从远处的路上走来,显得十分慵懒,有什么人在大声吆喝,声音在原野上缓慢地舒卷,以至于听上去像是在唱歌。从黄河峡谷席卷上来的风带着浓重的凉意。河岸的那一边,阎锡山的军队又在壕堑里燃起了火,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鬼的眼睛,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泽。
喜子笑了,好像突然得到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
他满嘴细密而洁白的牙齿,给玉兰很深的印象。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后生,同时也是个很难对付的后生——玉兰想。
“看,天晚了,”喜子和颜悦色地说,“进村吧,我爸叫马汉祥,是马家崾岘乡农民协会主席,我带你们去找他。”
玉兰的心抽搐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把内心的恐慌暴露出来;绍平显得有些迟疑,玉兰冲他笑了笑,示意不要怕,便跟上喜子走了。
双柱伸出手臂拦住喜子:“把他们带哪儿去?”
“甭管!”喜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该吃饭了哎!”
“咋?”
“让他们吃饭嘛,到我家去吃……”
喜子把双柱拨拉到一边去了。双柱的这句话使绍平稍稍平和了一些内心对于他的反感……绍平现在饿得很,他正巴不得好好吃一顿饭,睡一觉。玉兰觉得双柱这孩子可爱,试图去抚摸他的光脑袋,他却把头一歪,一下子跳开了。
村里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呐喊之声——那是双柱的爸爸马栓在招呼儿子吃饭哩。双柱竖起耳朵听了听,撒开腿就跑了,完全忘记了刚才对于客人的邀请。
那时候,马家崾岘的最高权力机关还不是乡政府,而是农民协会。农民协会设在一个颇为讲究的窑院里,这里也是农民武装赤卫军的指挥部。
这个窑院一年前是本村地主马占鳌的住宅,建筑得十分考究:正面五孔大窑全部是用巨大的青砖箍起来的,上端伸出了很宽阔的廊檐。暗红色的杜梨木窗棂上,雕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和线条优美的五彩云霞,左右两排耳房也造得十分讲究。农民协会和赤卫军占用以后,虽然显得有些破败,但是它的威势还在,并且因为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显得更加让人敬畏。
当时,农民协会和它所领导的赤卫军的重要职责是保卫革命成果,防止被打倒的地主阶级进行反攻倒算,同时,把地主的土地分配给农民,还有很多细致的工作要做,比如如何界定分配人的资格,什么人在哪里分得地块,如何落实交纳军粮和各种税收的份额……等等。虽然不断有上级的指示传达下来,但是要把这些东西真正落到实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崤阳县东北方向有一个叫张店的村子,就发生了农民协会主席被人暗杀的事件,也有的地方因为土地分配问题在原先一无所有的农民中引起了纷争,几乎酿成流血事件。赤卫军经常会有军事任务。
马家崾岘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开展得比较顺利,这是因为共产党在当地农民中的口碑很好,具有很强的感召力,相当一些贫苦农民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些组织起来的人形成了一种强大力量,冲击着社会的恒定秩序。斗争极为激烈,不断有人作为共产党的人或者作为反对共产党的人而掉了脑袋。当商子舟把一些除了革命再也没有活路的人组织为红军的时候,这个地方旧的社会秩序实际上就被完全打破了,天与地打了一个颠倒,整个世界都显示出某种让人亢奋的新奇氛围。
马家崾岘最大的地主叫马占鳌。马占鳌识文断字,做人很有一套机谋,这或许与他原本在宁夏到靖州之间从事皮毛贩卖的生意有关。当他发现革命将像洪水一样席卷大地的时候,当他了解了共产党的主张以后,主动采取了对于农民的怀柔政策,降低了佃户的地租——为了地租标准问题,马占鳌甚至和崤阳县政府以及张家河地区的其他地主发生过争执。这样,地主马占鳌身上就有了一种能够为农民着想的和善色彩。这种色彩非常重要。商子舟的洛北红军横扫洛州,贫苦农民全部起来造反的时候,马占鳌毅然决定把所有的土地财产都交给农民协会,连换洗的衣服都没留下,全家净身出户,住到了村边一孔废弃了的土窑洞里面。
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地主马占鳌极为精明——他最终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当然,这也和马占鳌平时为人敦厚有关,他没有非要他死的仇人。而在其他地方,那些平时动辄打骂佃户、对贫苦农民巧取豪夺的地主,大部分都被杀死在了自家窑院里,有的甚至于遭受了灭门之灾。
目前,马占鳌,这个曾经在马家崾岘跺一脚地动山摇的人物,正在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带领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瑟缩在村头那孔没有门窗的土窑洞里,庆幸着不死,同时也在不安地等待着随时有可能降临的灾祸。
我们如果知道了这样的背景,再来认识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一般角色了。
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的意思是 :马占鳌暂时可以不杀。他在说服其他农民协会首领的时候说,白旭县长也说过,可杀可不杀的地主可以不杀,所以马占鳌可以不杀。
争论很激烈,但是马汉祥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这意味着可以向中共崤阳县委说明情况,把马占鳌押解到崤阳县的镇压大会上去,只是接受教育,而不是杀掉。
这个大会不久就要召开了,目前崤阳县所属村镇已经全部做好了准备,正在等待县委的进一步指示。
马汉祥说:“要是大家都是这么个意见,那我们就这样向白旭县长报告,不过,这是大事,咱们再仔细拉谈拉谈……”
正在这时,喜子出现在农民协会的窑院门口。
马汉祥从窑洞里出来的时候情绪很好,他站在窑洞前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专注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道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就下了台阶。
喜子走过来的时候,马汉祥已经看到站在院门外面的玉兰和绍平了。
父子俩站在院子里,马汉祥听着喜子的低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玉兰和绍平。那种具有穿透力的审视的目光,让玉兰感到非常害怕,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绍平的手,绍平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马汉祥和喜子父子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