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科学常识-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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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力等等的讨论和争论。那一章也表明,这类考虑越来越多地被严格的数学物理定义所取代,在物理学获得完全自治之后,对自然概念的考虑就变得不相干了,同日常语义相矛盾不再是一种忌讳,没有人因为不可见光、无意识动机等等的日常语义矛盾否证一个理论。科学概念由科学自己去定义。
牛顿到数学中去寻找自然哲学的原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则自有其原理。如果竟需要寻求对这些原理的任何更为深刻的理解,那它也不会在数学中被发现,而是在形而上学即亚里士多德所称的“第一哲学”中被发现。如上一章所言,从亚里士多德主义来看,数学不可能提供原理,因为数学不包含自然意义上的理解。
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不是近代物理学类型的著作,这对研究者来说原是常识。林德伯格在谈到中世纪“物理学”时警告说,不可由于古人和现代人共用“物理学”这个名称,就把两者混为一谈,以为“中世纪的物理学家在努力成为现代物理学家,只是成功的很少”。亚理士多德《物理学》的第一位中文译者张竹明说:
这是一本哲学著作。不过《物理学》不是一门纯哲学,亚理士多德的纯哲学著作是《形而上学》。《物理学》是一门以自然界为特定对象的哲学……〔它〕是自然哲学……应译为《自然哲学》或《自然论》。
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了科学研究范式,无人不晓。据库恩自述,他是在读亚理士多德的《物理学》时萌发这一思想的。对《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批评不断,库恩本人对其主要论题也不断做出修正。这里不多讨论,只想指出一点:从亚理士多德的《物理学》到牛顿物理学的转变和从牛顿到爱因斯坦的转变不是同类的转变,前者是一个远为根本的转变,是从自然哲学到物理学的转变,后者则是物理学这门实证科学内部的范式转变。 从亚里士多德到牛顿是概念方式的转变,而从牛顿到爱因斯坦的转变则发生在实证科学内部,“对文化或哲学而言,牛顿引力理论和爱因斯坦引力理论之间或古典力学和量子力学之间的差异并非是本质性的。”让我引用斯图尔特的判词来说明本书的一贯主张:在实证科学内部,“当理论替代理论,范式推翻范式的时候,有一样东西是经久长存的:数学关系。大自然的规律是数学规律。上帝是几何学家。”
自然哲学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像其他分支一样,其总根在于形而上学或第一哲学。形而上学原理是关于存在和存在者的一般原理,是对所有存在者都有效的。自然哲学是哲学的一部分,是我们对世界的整体理解的一部分,它独特具有的原理必须能够与形而上学原理编结在一起才有意义。如果一个学科私设了一些原理,这些原理和形而上学的一般原理无关乃至与之冲突,那么这些原理就是神秘的,甚至是明显错误的。
近代科学开端时期,常听到各个学派关于对方虚设“隐秘原理”的指责,其中最著名的是Roberval针对万有引力这种超距作用提出的指责。实证证据当然是重要的,但理论必须基于合理的思考,因而可以理解。波义耳改进了抽气泵,用实验表明存在着真空,霍布斯却指责波义耳说,他的实验依赖于精心构造的工具和皇家学会会员的见证,而不是依赖于合理的思考。“霍布斯认为,实验方式的生活形式不能产生有效的共识:它不是哲学。”罗杰·牛顿在叙述了这一段史实后总结说,我们现在所用的科学方法,就人类意识来说并没有逻辑上的必然性。这里所谓必然性,不是数理必然性,而是合理而自然的思考。新物理学虽然对其局部结论提供了实证的论据,但其原理却是神秘的,即是说,是无法理解的。在物理学后来的发展中,对必然性的这一形而上学理解逐渐淡出,代之以实验结果的确定性和数学推理的必然性。
在十七世纪,哲学…科学家们开始广泛意识到新兴的“实验哲学”和传统自然哲学之间的区别。他们经常为这一区别的重大意义感到不安,因为,当时居领导地位的是哲学而不是科学,当时,多数思想家承认,自然哲学的原理都应当来自形而上学。科学家要为新的工作方法进行辩护,他花费大量精力来考虑其理论是否具有哲学根据,破费篇幅来论证他的工作是合乎哲学的、是哲学的一部分,或者,承认其原理是一些假设,其形而上学的意义尚不明了。有时候则须说明他所做的只是形而下的科学工作罢了,因此,其原理只是一些方便说明自然现象的假设,它们没有什么形而上学意义。这种谦辞经常有意无意为躲避宗教攻击而发,但它们不都是一些字面的说辞,它们或多或少是真诚的。从这类辩护我们一方面看到具有形而上学意义仍然是重要的要求,但另一方面,这种态度实际上也在为科学的自治开创先例。从前,一项研究的意义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体系服务的,而今天,一项研究可以独立具有意义。科恩说到牛顿论光和色的论文创造了好几项第一,其中一项是,“它描述了牛顿的实验以及他由此得出的理论结果,而没有为某个宇宙论体系或神学教条进行辩护;它是纯科学,这也就是从此以后直至今天我们所理解的这个词的含义。” 简言之,关于自然的理论,如果与形而上学原理相联系,就是自然哲学,如果没有这种联系,就是物理学。
今人的态度正好相反:现在的哲学家经常要表明自己的工作合乎科学的最新发现,或道歉说那只不过是哲学思辨罢了。我们今天把科学公理、科学理论视作天然正当的,如果某一理论引用了形而上学的理论或原理,我们会说那是神秘的。好像物理学的内容都被证明了,形而上学则祈援于神秘玄思。这种转变远不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风潮转变,而是体现着知这个概念的深层转变。自然理解本来是知的本质维度,现在,知转变为科学知识,能够获得实验数据支持取代了能够自然而然地得到理解。
自然哲学(3)
实验哲学或实证科学摆脱了形而上学的体系约束,它提出的假说或定律不一定直接与整体相联系,而是依靠观测资料得到证明。但这并不是说,实证科学满足于零敲碎打。在古代,实证科学是哲学…科学理论边上的一个支流,但近代实证科学却绝不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实证工作。近代科学尽管允许独立于整体的研究,但它并不满足于对局部现象的实证研究,并不只在意确定规律。我在后面还会谈到,它更不满足于单纯的操作性说明。科学同样也寻求原理。科学定律不是一些各自无关的东西,一个定律通常通过另一个原理得到解释,互相勾连而成一个理论整体。近代科学从一开始就瞄着统一理论,取哲学整体理论而代之的另一类型的整体理论。牛顿光学也许是一项独立的研究,但他的力学和宇宙学却绝对不是,它们构成了一个严整的体系。牛顿完成了第一次“伟大的综合”。这一伟大综合的原理是数学原理。只不过,在十七世纪,人们说到原理,自然而然是在说形而上学原理。数学的统一性不被视作原理,物理学基础概念的可理解性始终是原理的主要要求,因此爆发了对万有引力等等的剧烈争论。然而,科学将沿着牛顿的方向前进,建设自己的原理。它不仅回答怎样的问题,它也回答为什么,把局部定律归化到总体的、深层的理论,怀抱着建立“终极理论”之梦。
十九世纪末,物理学家碰到了理论上在有限空间中电磁波会产生无限大能量的难题。普朗克的能量包假说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这个难题。尤其是根据普朗克常数所做出的计算与实验测量的结果密切吻合,使人们更加容易相信普朗克提出的假说。然而,能量包概念本身没有什么根据。后来,爱因斯坦对光电效应的研究为能量包概念提供了根据。这个故事发生在哥白尼三百多年以后,牛顿两百多年以后。情势已有巨大的差异。普朗克的能量包概念一开始没有什么根据,几乎是个操作性的概念。但这里所谓没有根据,不再是没有形而上学或自然理解的根据,而是在当时已存在的物理学理论中找不到根据。爱因斯坦为能量包概念提供的根据,也不是形而上学或自然理解的根据,而是把能量包概念整合到进一步发展的物理学整体理论之中。
上文提到,在十七世纪,形而上学家常会指责实验哲学家引进隐秘原理,各派实验哲学家有时也会这样互相指责。然而,实际上人们已经无法再回归形而上学原理了,自从天地两界的区分被打破,曾被认为自明的形而上学原理,已一一瓦解。科学却在不断整合,到今天,似乎正在临近大一统的终极理论,可以对世界提供最终解释。
从这个角度看,笛卡尔具有独特的重要性,就像他在其他很多方面具有独特的重要性。笛卡尔坚持新物理学的哲学性质,坚持物理学原理的可理解性,坚持物理定律和哲学原理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当然不是因为哲学原理事后努力和物理定律保持一致,相反,这种连续性完全依赖于这样的程序:物理定律是可以从哲学原理中推导出来的。我们今天从笛卡尔对演绎的倚重把笛卡尔叫作理性主义,以与经验主义相对待,仿佛一方注重推理而另一方注重经验或实验,这种综述在很大程度上错失了要点。笛卡尔的演绎主义是其哲学构想的必然结果,而不仅仅是某种特别的态度。从怀疑一切到我思故我在到心物两分到物理事物之定义为广延到物理学原理到各式物理定律是一个连续体,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新物理学仍然是哲学的一部分,保证物理学的自然哲学身份。
然而从两个方面来说,笛卡尔都扭转了古典自然哲学。一,亚理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和形而上学并不保持严格的演绎关系,而是由此及彼可获得自然理解的融洽关系,是一种疏松得多的联系。而笛卡儿所理解的演绎是以数学为典范的。二,哲学本身被重新定义了,哲学不再依赖于自然概念,而被允许自行定义其概念,突出的一例是笛卡尔对运动的重新定义,而笛卡尔对运动的新定义是近代力学的基石。
不过,就对哲学走向施加影响而言,牛顿的影响并不亚于笛卡尔。牛顿不是哲学家,但他从外部迫使哲学从根本上改变了性质。从牛顿开始,出现了一种可与哲学争夺终极理论书写权的思考方式。三、四个世纪之后,局势已经十分明朗:终极理论之梦是属于物理学的,哲学必须放弃这个梦想,重新变得清醒。
不消说,从自然哲学到近代实证科学的转变是逐步发生的。在伽利略、笛卡尔、伽桑迪、牛顿、莱布尼茨那一时期的著作里,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自然哲学和近代实证科学的交织和转变:当时的“科学著作包含很多我们今天所称的哲学,科学家还常常作出形形色色的纯粹哲学假设”。牛顿以后,也仍然时不时有人提出新的自然哲学体系,但它们生在蓬勃发展的物理学之侧,似乎只是要用自己的苍白来衬托物理学的旺盛生命。慢慢的,人们认识到,哲学是另一个层面上的思考,而不是和物理学并列或竞争的理论体系。
自然与必然
今人谈到自然,经常是指自然界。今人反思自然概念,首先想到的是正常,正常则越来越多地在概率意义上得到理解。这些都是衍生的理解,我们须得回到对自然的原始理解才易于看到这些衍生理解之间的联系。
就像自然这个汉语词所体现的,自然的本义是“出自本身”。自然本来主要是表示一种存在方式。自然与人工相对,但古人并不把非人工的东西合在一起叫作“自然界”,把人工的东西合在一起叫作“人类社会”。人类社会中的事物同样有的出自自身,有的出自人为,例如在关于人性善恶的争论中,荀子认为恶是出自本性的,善是人为的。希腊文里表示“出自本身”是ta auto。physis和中国古人所说的自然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但physis较早就有了接近于今天所称的“自然界”的含义。
出自本性的事情是自然的、正常的。自然和偶然相对。“自然是事物自身本来具有的,而不是因偶性而有的运动和静止的原理或根源。”人活到八十岁,半夜睡着时死了,这是自然的,是自然死亡,被陨石砸死了,这是偶然的。理性当然只关注自然的东西,关注本性使然的东西;本性使然的东西才有道理,才是道理。偶然之事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解释——“那只是个偶然事件”不是对那件事的解释,而是一个关于无需也无法深究理由的评断。
形而上学探索事物之所以如此的道理。合乎道理的存在是必然的存在。在这里,是与应当并没有巨大的裂隙。合乎道理的存在是如此,也应当如此。界限在于自然的存在和偶然的存在,偶然的存在是如此这般,但没有什么道理它应当如此这般而非另一个样子。
科学用定律来说明现象。定律告诉我们事物是如此这般,并且在一个转变了的意义上,必然如此这般。但在形而上学家看来,科学的“必然规律”其实是偶然的,因为事情如此这般并没有什么道理。于是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在黑格尔那里,理性的最高原则是自由。理性的本质在于理解,而我们真正能理解的,是自然的东西,自由的东西。最高的可理解性是自由。黑格尔指出,自然律的必然性本身应被视作偶然的东西,原则上就是与理解相隔阂的东西。
我们当然会注意到,在汉语里,自然和自由的字面意思几乎完全一样,发自本性的活动是自然的,也是自由的,被外力胁迫,是不自由的,也是不自然的。我们把在真空中坠落的物体称作自由落体。从字面说,只在古典意义上它是自由的,即,与精神追求卓越的自然倾向相反,重物从高处落向低处是自然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各依其本性。在亚理士多德那里,即使简单的位移也有自然(基于本性的)和偶然之分:迫使物体离开其固有位置的是强制运动,是外加的、偶然的,而返回其固有位置则是物体的本性,弹簧出于本性返回其固有位置,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