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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香雪海-第10部分

小说: 香雪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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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如土色。

“你的骨头硬,还是人家的拳头硬?”我喝问。

“妈呀,我不敢了,你放我走吧。”他汗如雨下。

“谁叫你来的?说!”

“威威私家侦探社。”

私家侦探?我一怔。

“谁是你委托人?”

他哭丧着脸,“关先生,我实在也不知道,我受人二分四不得已,关先生,我家中尚有八十岁老娘……”

“你的任务是什么?”

“盯住香雪海小姐,报告她的行踪。”

我想不通,谁会这样做?目的何在?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

“回去告诉你主人,叫他推了这档生意,谁走近香宅,谁的狗腿就有危险。”

他怪叫起来,“这还是个法治社会呀,救命。”双腿拼命晃动。

这时候香宅的铁闸打开,有两个彪形大汉走出来,他们见到铁人,亦诧异不已。

其中一人恭敬地对我说:“关先生,香小姐请你迸屋,香小姐说,略为警告他便算了,息事宁人的好。”

我点点头,向铁人说:“劳烦你放他下来。”

铁人将他放下,他双腿不听使唤,一软之下,坐倒在地。

我说:“铁人,劳烦你先回去。”

铁人转身登车,背影如一座山般。

我跟着香家的人迸屋子,内心非常痛快,把这个讨厌的人赶走,多么值得庆祝。

香雪海穿着桃色真丝睡袍。

我一呆。

第一次见她穿黑色以外的色素,好不令我诧异。

“是什么人?”她问我。

“私家侦探,”我说,“会不会是你父亲那边的家属来查探你?”

“不会,他们都当我透明,承认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种侮辱。”

“你确实?”

“当然。”

“那么会是谁呢?”

“不管了,我怕你搞出事来。”她走到长窗边站定。

后园树木翠绿地映上她的衣裤,她的神色分外好。

我说:“你穿水彩颜色很美观。”

“谢谢你,你一句提醒我,我还没换衣服。”

“一只手打着石膏,不容易穿衣服吧?”

她笑笑,转身入内。

女佣进来说:“关先生,请到饭厅用早餐。”

我日常的食谱是麦当劳汉堡饱之类,忽然见到四式送粥的精细小菜,不禁一呆。

香雪海换好衣裳出来,我们对坐慢慢享受。

九点正的时候,我说:“上班的时间又到了。”

香雪海放下筷子,送我出门。

“当心你自己。”我叮瞩她。

回到公司,秘书小姐说:“有一位小姐在房内等你。”

我问:“干吗不招呼她在会客室?”

“她坚持要迸房。”

“你竟不阻止她?”我责怪地一问。

顺手推开房门,打算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扫出来。

我呆住,房内站的竟是叮噹。

“叮噹。”我连忙关上门,撞得女秘书一鼻子灰。

“没想到吧?”她用鼻子哼出来。

“不是说三个月不见面?”我赔笑,“什么风把你吹来?”

“当然是一阵黑风。”

她打开手袋,取出厚厚一叠照片,扔到我面前。

我觉得整件事像电影镜头,我就像那些被捉住痛脚的男主角,拿起那些照片看。

咦,全是我同香雪海的合照一一

在沙滩走路,在吃饭,在香宅大门口……

我脑中灵光一现,我说:“那私家侦探是你雇用的。”

“不错。”叮噹毫无愧意。

“你雇私家侦探来盯我梢?”我指着她。

“不,这不过是我的意外收获,我要盯的人是香雪海。”

我不置信地看着叮噹,尽量以平静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听错:你差人去侵犯香雪海的自由,然后你还要恶人先告状,跑来审问我?”我瞪大双眼。

“我查她,是因为她在我书中占有重要的篇幅,我在描写她的时候,需要详尽的资料。”

“你几时为这本书杀人放火?”

“别把话题叉开,”叮噹板着脸,“你天天跟她在一起卿卿我我,又是干什么?”

“卿卿我我?你还有录音带?”我说。

“大雄,我要你同她断绝来往。”叮噹说。

“她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停一停,“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独行独断,正如你不肯为我放弃这本秘闻录,我也有选择朋友的权利。”

“你是为了报复?”

“不是,香雪海是我的朋友。”

“你要挟我?要借此逼我放弃我的书?”叮噹问道。

忽然之间我觉得疲倦,我坐下来,摆摆手。

“不不,”我说,“别斗了,别争了,别再向上爬了,好不好?”

“我不懂你说什么!”

我很悲哀。

以前她是懂的,以前的叮噹充满灵性,感觉敏捷,聪明伶俐,以前她肯定中带温柔,态度不卑不亢,自若雍容。

现在她已被群众宠坏,摆出一副女皇蜂的姿态,唯我独尊、嚣张、自大、神经质、凶恶。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

“你仍然要跟香雪海来往?”她问我,“如果这样,你会失去了我。”

我看她一眼,微弱地说:“你有你的书作伴,你也并不需要我,是不是?”

叮噹不说话,她转过头开门出去。

我将头埋在手掌中。

叮噹应当明白,我不是见异思迁的那种人。

世上一切漂亮别致的女人,都使我灵魂儿飞上半空,好色是男人通病,但我不会放弃叮噹,她应该知道。

这一段时间,她亢奋过度,一心一意要把这本能使她走向巅峰的书赶出来,她已经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

我把那叠黑白照片详细地一张张翻过,有些有我,有些没有。

照片是用长距离镜头拍的,清晰非常,没想到那个猥琐的猎装男人是个一流的摄影师。

香雪海的神情大半是落寞的、憔悴的。

我用手指缓缓划过她照片中的脸,想把她那种驱之不去的愁容抹掉。

天下一切不愉快的事要是抹得掉就好了。

照片中的她有儿张是手臂尚未打上石膏。

有些是她站在医务所门外拍摄。

一一周恩造医务所。

名字很熟悉,鼎鼎大名的骨科医生,赵三曾聘他前往美国替爱人之母动手术。

香雪海只不过折断臂骨,何劳他来诊治?

不过有钱人往往有资格得到最佳待遇,为什么不呢?

我叹口气,将照片搁至一边。

工作完毕后我驾车往香宅。

因是常客,管家佣人保镖一概对我如自己人,我闯进那间舒适的书房,将窗帘拉拢,往长沙发上一躺,便睡着。

这里是躲避现实的好地方,而我需要真正的休息。

我很累很累。

男人最怕的是女人的尖叫及大声发脾气,今早叮噹使我精疲力尽。

睡醒的时候只听得自鸣钟嘀嗒嘀嗒。

我口渴,按亮灯,见书桌上放着一杯茶,不问三七二十一,喝下一大半,是清凉的龙井。

杯子很考究,杯口有一弯紫红色唇膏印迹。

是香雪海吗?一向没留意她擦过口红。

我拉开门,女佣迎上来,不动声色地说:“关先生请过来用饭。”

我擦擦酸涩的双眼,听见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问:“香小姐呢?”

“香小姐在楼上,她说关先生或许想静一静,所以不来打扰你。”

呵,她太懂得待客之道。

我真的听腻了人声,厌倦了应酬客气的闲话,我甚至连诉苦都不想,香雪海深明我意。

吃完饭我信步走上楼去,香坐在露台,抬头看着月亮。

她常常这样,一个人或坐或躺,什么也不做,甚至玩也不玩。

听见我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开口。两个人沉默如金。

月色很好,室内没有开灯,却一片银光掩映。

我蹲在香的身边很久,挽起她的手,贴在脸上,仿佛她的力量借此传到我体内,我的体力又恢复过来。

我心中充满委屈。

白天的工作这么繁重,男人的天职便是要向上爬,以使妻儿过得更舒服,但我的女人不但没有给我慰藉,还处处使我头痛,这样子我还为何钻营?

一口真气外泄,再也提不起劲来,我心酸地靠着香雪海的手。

她的手是冰冷的、皮肤白皙、毫无血色,并没有擦指甲油,活脱脱是诗人口中的“素手”。

过很久很久,我心中才略为好过。我仍然没有说什么,轻轻将她的手放回去,便站起来离开。

舒服多了。

回到书房,我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再自她的茶杯内喝一口茶,重新躺在她的沙发上。

并没有太大的困难我已经睡着了。

温柔不住住何乡?

第二天我自香宅直接去上班。

叮噹打电话到办公室骂我,“你跟她同居了?”她像个泼妇似地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我作不得声。明月是我的证人。

叮噹又说:“好得很呀,打她的工,住她的屋,入赘她家岂非更妙?”

我挂断电话。

很明显地,叮噹仍然派人盯着香雪海。

多么讽刺,本来我以为香与叮噹是前者黑后者白,现在变得刚刚相反。

一天辛劳工作,我提不起勇气回自己公寓,不知如何,神推鬼拥似的身不由己地往香宅而去。

管家低声说:“关先生,香小姐说,请关先生把门匙交给我们,让我们替关先生收拾点衣服过来。”

我感激地点点头。

心情坏透,叮噹一天与我作对,我一日心情不好过。

像小王子遇见的醉酒鬼一一

“你为什么要喝酒?”

“因为我想忘记我的原罪。”

“你的原罪是什么?”

“醉酒。”

我也一样,明知一直到香宅来,叮噹不会原宥我,她一日不与我和解,我心情不会好,情绪坏所以到香宅来,越来叮噹越恨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客房已为我收拾好。

我在浴缸中泡了半小时,自浴间出来的时候,衣物已经取到。

我不想走了。

这个世界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世界:温柔体贴的女人不但一无所求,并且愿意毫无止境地付给。

这一天我并没有见到香雪海。叮噹是不会相信的,叮噹以为我与香已沉沦在欲海中万劫不复,但事实不是这样。

这种情形更叫我对香雪海心折。

过了几天,我又收到一大叠照片。

没想到叮噹可恶起来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她简直是向我示威,表示我拿她没奈何。

照片中有我出入香宅的情形。

而香雪海却在周恩造医生的诊所前留下许多倩影。

我暗暗奇怪,这两天她已准备去拆石膏,为何频频还去探访周医生?我不明白。

照片面积相当大,都有三十乘二十五厘米大小,我非常喜欢其中一张,叫女秘书买银相架回来,把香雪海的相片镶起来,就放在案头。

我仍然在香宅寄宿。

香雪海手臂拆石膏那日,我与她出外庆祝。

她破例戴着许多首饰,一串钻石项链金光灿烂,为她增添不少神采,难怪女人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石头,的确可以衬托出风采。

她的衣裙仍然是黑色的,不过因为刻意化妆过的缘故,黑色没有使她沉闷,黑色使她神秘美丽。

我们是有心跳舞去的,从夜总会跳到的士高,再在家中的客厅跳。

她身轻如羽,软若无骨,自十五岁跳至今,我从没碰到过更好的舞伴,我们跳了一整夜,倦至无法出声,只会得笑。

太美的意境,令人神志不清。

活着还是好的。

我们陶醉在月色中。

香雪海出现的时候,永远有月光照耀。

她脸上的化妆有点糊,惯例地喝过不少酒,脸容分外晶莹,但愿她天天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她挽起裙子,兴致非常的好,“来,上楼来,我给你看照相簿子。”

我跟她上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睡房。

这是一间非常大的房间,几乎有一点一望无际。但陈设却异常简单,只有一张铜床及一组沙发。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老式照相簿,打开来。这册照片本子历史悠久,还是黑色硬纸,当中隔着牛油纸,贴相角的那种。

起码有二三十年了,黑白照片也发黄,但是如观赏古董般,别有风味。

香雪海说:“这是我母亲。”

那女子穿着二十年代的洋装。

那女子活像费兹哲罗笔下大亨小传中女主角黛茜:缎子的及膝裙,宽边帽,额前勒一条丝带,秀丽异常。一双美目遗传给香雪海,她本人像随时会自照片中走出来,随着留声机的查尔斯顿音乐,活泼地跳起舞来。

我说:“她长得很漂亮。”

“是的,但是她出身不怎么样,”香雪海说,“香家看不起我们。”

“你外祖父干什么?”我猜想他是开洗染店。

“他是传教士。”

“哦,传教士的女儿们不容忽略呢。”我饶有深意地说,“宋氏三姊妹的父亲正是传教士。”

“然而我父亲的家人却不这么想。”

她一页页翻过照片。

我看到她小时候穿着纱裙,头上扎着大蝴蝶结的模样,面孔如一只苹果般可爱。

她的母亲则日渐发胖,失去以往的风采。

我好奇地问:“你父亲呢?你没有父亲的照片。”

她摇摇头。

“恨他?”我试探地问。

“不,懒得自金融杂志上剪下他的照片。”她笑笑。

“第一次见到他已是青少年?”我又问。

“嗯。”香雪海取出另外一本照相簿。

这次照片是彩色的。

七彩缤纷的欧洲。

她身边尽是洋童。

每个人都起码应在欧洲度过一生中数个寒暑。

我问:“你的中文在什么时候学的?”

“母亲教,但我一直不会诗词歌赋。后来父亲认回我,便请家教来指导我,是一位中国学者的太太,六十多了,家境很窘迫,为了点外快……我当时很顽皮,时常故意把字音扭歪了来读,气得她什么似的,想回来真觉得不应该。”

“那时候你还小。”

“不小了,十多岁,金色年华,不知怎地,脑笋老长不拢,现在才后悔没好好学。”香说。

我笑,“你的童年比谁都精彩。”

她也笑,笑停之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一切是这么罗曼蒂克,我努力地压抑着心猿意马,借故说:“时间不早,我们应该休息了。”

她坐在地上,我拉她起来。

本来她还笑脸盈盈的,随着我拉她的势道站起来,忽然之间她全身失力,跌倒在地,神色痛苦万分,呼叫出来。

“怎么了?”我不知道事态严重,仍笑问,“太累?站不起来?”

她呻吟,额角冒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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