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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香雪海-第16部分

小说: 香雪海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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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医生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是不会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来看我,比那位孙太太还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时常无故折断……”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地问:“秋天?就是这个秋天?”

“是的。由我告诉你,你应当相信。”

“我去陪她,马上去。”我说,“她在什么地方?”

“她回来了!”周医生扬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双眼充满泪水。

“我才由她处出来。”

“我立刻去。”我站起来。

“关先生!”

我转过头。

“你要尽量放松,态度自然一点,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点点头。

“谢谢你。”

“谢我?周医生?”

“真可惜,”他说,“这么年轻,这么富有,我是她的医生,当然希望她得到最后的快乐,她渴望见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飞车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迟疑,时间已经不够了。

我这个愚蠢的人,应该早料到她与常人有异的原因。

我到的时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咙,然后伸手按铃。

佣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讶异,然后是惊喜,我先嚷起来,“快开门,随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锁匙掏出来扔给佣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进屋内。两个白衣护士迎出来问:“谁?谁那么吵?”

我心绞痛,“香雪海!”我大声叫,“香雪海!”

“谁?”

书房门推开,香探头出来。

我先安了心,她还不必卧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讯。

“我。”我迎上去,“我回来了。”

“大雄!”她张大了那双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么来了。”

我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我可以感觉到她柔软的身体内的生命正渐渐离我而去。我鼻子发酸,说不出话,硬生生忍住眼泪往肚里吞,我把脸埋在她秀发内,心里问了一千一万次,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结婚了?”她问。

“谁说的?”我反问。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她说,“怎么?又起了波折?”

“挪后了。”我流利地撒着谎,“也许我永远不会结婚。”

“小小意气,别把事闹大。”香雪海有点责怪的意思,“别太儿戏。”

“其实我已经想开了,”我说,“我跟她性格都太强,并不适宜在这个时间安顿下来,分开对大家都有好处。”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气带些嘲弄与不置信。

我佯作愠怒,“你不欢迎我?”

她说:“如果你主意已定,我当然欢迎你。”声音是非常温柔的。

我已经想定了,我决定在她这里,度过最后的几个月。

香雪海说:“我无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经说过多次。她什么都不在乎。一个人,当她知道生命会随时离她而去,自然变得潇洒,不再计较。

我这次来,跟以前完全不同,这次是全心全意的。

“来,”我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经知道了?”

“还不够。”我说,“让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面孔笑,“像我一个这么简单的人……你已经知道了一切。”






香雪海10



10

她并没有多问,当日我在她家中吃饭,饭后我们在书房闲谈,她很高兴,把她“初恋”的故事告诉我。

他是一个书记,业余教网球。自尼姑学校出来,香雪海头一个接触的男人便是他,于是便颠倒起来,拿零用钱买花给他,送小礼物,写情书,到他校门去等他……直到他结婚,她失恋了。

“那年我只十四岁半。”

她把那个男人的照片翻出来,是一个身材瘦削、貌不惊人,约莫只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

“怎么,不是说是网球健将吗?”

香耸耸肩,无法回答。

“寂寞的少女心,”我说,“爱上了爱情本身,胡乱找个对象加以发挥。”

“但我当时是真心的,”香笑,“他结婚时我眼睛都哭肿了,瞧,为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双方说不到三十句话,所以我把这些照片永远留着。”

“日后你会不会用同样的口吻讥笑我?”

她凝视我,“会。这个傻小子,有婚不结,跑来这里做些无意义的事。”

我委屈地说:“是你亲口邀请我的。”

“那时以为你的未婚妻别有所恋,你了无牵挂。”

她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不必顾忌这么多,但为了我的“前途”,嘿,前途。

她聊下去,“后来我就开始野,得到父亲的支持之后,整个人脱胎换骨,几乎认识了全世界的浪荡子;跳舞、派对、狂欢、耍乐……直到有一天,在卡普利滑雪,摔断了腿骨,那次是这一只。”她拍拍大腿。

“喂,不可以把耍乐那一笔轻描淡写的带过。”我抗议,“玩了多久?”

“十年!”

“哗。”我叫出来。

她用手支着头,猫样的双目注视我,长发仍然似缎子一般。我怜惜地想,不是周医生亲口地告诉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经病入膏育。

“我是一个很幸运的女人。”她说,“在这十年当中,我起码有三次险些儿结婚,一次是个伯爵,另一次是个登徒,最后是一个糖厂继承人。”

“我不算?”

她很认真,“你不算。”

“怎么会爱上糖厂继承人?”

“到他的厂房去参观,整个厂的空气弥漫着糖粉,伸出手指去揩一揩玻璃窗,放到嘴里一尝,都是甜的,于是恋爱了。”她眨眨眼。

“你是什么时候才开始对人生认识的?”

“经医生诊断,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她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哀伤,“于是沉淀下来,但人们仍觉我嚣张,你可以想象十年前的我。”

“医生那里……”我问,“真的?”语气断续。

“大雄,你可以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也不知道为何对你认真。”

“不难理解,”我蔑视说,“我总比你那个初恋情人高明一点,你这个滥爱的女人。”

她大笑起来。吃药的时间到了,护士进来侍候她,随即嘱她休息。

我与护士悄悄谈一会儿。

护士共有三个,每人轮一更。周医生每隔一天出现一次,而病人已有许久不在公众场所露面。她主要的工作是安排移交资产问题。

我无话可说,凡事分轻重,此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香雪海。我看着时间,已经是深夜,七小时后,我原应做新官人,娶凌叮噹小姐为妻。

但是我无法实现我的诺言。

叮噹会恨我一生,像狄更斯名著“苦海孤雏”中的夏维咸小姐,未婚夫在结婚那日溜走,于是她终身守着破烂的婚纱,在古屋中钻来钻去……

我要警告叮噹一声,总不能够让她一个人步入教堂结婚。

于是拨电话找叮噹。

她的电话响极没有人听。活该,这是我自己叫她不要听电话的。

我立刻打给赵三,他的号码正忙着。我又找孙雅芝,女佣人答:“孙小姐今天晚班拍戏。”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太痛苦了。我浑身冒汗,爽这样的大约,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如置身客西马尼园中。

我擦一擦额角的汗,再找赵三。

他来接电话。

“是大雄?”他笑,“紧张得睡不着?”

“听着,赵三,你要为我去找叮噹,告诉她,婚事告吹了。”

他一怔,“是大雄?你确实你是大雄?”

“婚约吹了,我明天不会出现,赵三,帮个忙,替我去取消一切。”

“你人在哪里?大雄,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我要失踪一段时期。”

“大雄,你有没有搞错?婚礼还有六个小时就举行,你叫我去取消?你以后不打算见叮噹?”

“我只能说这么多,我要挂电话了。”

“你疯了,大雄,我赶来看你——”

我已经放下话筒,额上的汗涔涔而下。

为了香雪海,我不会这样做,但为了只有这个秋天的香雪海,这样做是值得的。

我一直没有睡,坐到天亮,这上下怕叮噹已经知道婚礼无法依时举行,她会不会哭闹?抑或要杀死我复仇?或是一怒离开这块伤心地?我造成她心灵上这样大的创伤,自己也不好过,但我只看得见近身的眼泪。

终于十点钟过去了。我颓然垂下头。

完了,与叮噹这一段是告结束了,但是与香雪海又没有结局。我鼓起勇气,掩饰苍白的心,站起来,走出书房。

赵三他们迟早会缉我归案,我与香雪海要找个地方躲一躲。

周医生来的时候,我与他商量。

他说:“我不赞成病人离开这里。”

“医生,我们可以聘请你在别的地方照顾她。”

“我这里有别的病人,也走不开。”他很表歉意。

“我怕别人骚扰我们。”

“那么搬到我的别墅去,我有层复式洋房,在西贡,你们可以到那里去住。”

我想一想,也好,“谢谢你,周医生。”

“西贡的景色跟利维拉差不多,你们会喜欢的,我很乐意这么做,别客气。”

“我同香小姐去说一声。”

我迎面碰到护士,问她香睡得好不好。

护士苦笑,“现时她的一般机能都凭药物控制,无所谓好不好。”

我难过得半晌作不了声。

香刚刚醒来,周医生为她诊视。

十一点钟了,叮噹是否在咆哮?我相信地毯式的搜索马上要开始,叮噹或许会买凶杀我,一个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往往会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来。我将脸埋在手心内长叹一声。

周医生跟我说:“她今天很愉快,关先生,别墅那边我会马上去通知下人。”

我与他紧紧地握手。

他与我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希望香雪海在有生之日可以过得高兴一点。

我跟香雪海说:“我们要搬家。”

“你最多主意,要搬到什么地方去?”香微笑。

“你是否信任我?”我吻她的额角。

“自然。”她的眼睛闪了闪。

“那么,叫佣人收拾好,跟我走。”

“大雄,你最多诡计。”她轻轻地说。

中午我们吃过饭就离开。

我吩咐佣人,如有人前来查问,就说香小姐外游,而且,他们要记得,根本没有见过关大雄这个人。

周医生的别墅清淡雅致,内部的色调采用一种明快的浅灰蓝,家具很普通很清爽,很多空间,但设备完美。

主人房非常宽大,落地长窗足有两米高,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贡湾,帆船点点,相当怡人。我并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但香雪海却很留恋这一切。

她说:“周医生很会享受的。”

日子无多,留恋也是应该的。

我黯然转过头去。

我们带来了司机及女佣,当然,护士也跟着。为了避人耳目,干脆用周医生的车子。

希望叮噹与赵三不要来追踪我。寻人最乏味,人家要出现,自然会站出来,避而不见,当然有极大苦衷,还去翻他出来干什么?

他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希望他们明白体谅,我实在是不得已。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岁,最痛苦的是现在,我心受煎熬,喉头如火烧,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与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的是叮噹,与叮噹在一起,我闭上双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个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面上还不敢露出来,我一不敢狂歌当哭,二不敢酪酊大醉,一切郁在体内,形成内伤。

我把时间简单地安排一下,每天饭后我们坐船或在沙滩上散一会儿步,到附近镇上溜达,带些海产回来。

有一次拾到一只紫色的扇贝,又有一次,买到活的淡菜。

“街市的风光像那玻利。”香说。

她的精神很差,这点我在初识她时早已发觉,但双眼却似不灭的火。

伊仍然穿着黑色的衣物,多数是棉纱外衣加一条宽裤子,一双帆布鞋,粗心的人会以为那个贵妇在此度假,谁也不知她是病人。

偶然我们也谈到生死问题,很隐约地说几句。

她承认开始怕得狂叫,一年之后就习惯——“没有什么大不了,人人的结局也如此。”

又淡淡地说:“一百年前,人们死于肺病、麻疯、瘟疫、痢疾、霍乱、破伤风、水痘、麻疹、伤寒、甚至肺炎、肠胃炎……此刻死无可死,全体患癌症。”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不知什么滋味,甜酸苦辣一起来。

越了解得多,越是爱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会正眼看我。”她说,“那时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绝。在以前,我会千方百计巧取豪夺把你弄到手然后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种死硬派,所以我俩在一起是没可能的事,现在……”

她说得很对。

现在她一切听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说:“许久之前就爱上你。”

“多久?”她很有兴趣。

“远当我花尽精力来憎恨你的时候。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对不相干的人,无爱也无恨。”我停一停,“但那个时候,忙着忠于自己,忠于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认,现在一切都两样了。”

“因我活不长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说日夜有人上门查询,要找关大雄,警察也来过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进了屋子后,把大厅所有可以摔破的东西都摔破,警察只好反转把她带走。

我无言。

“还有孙雅芝。”管家说,“她很好,温言叫我们说出来,但我们发誓没有见过关大雄先生。”

“很好。”我说。

“赵三先生也来过。”

都来了。

“赵老太爷也派人来说项,并且瑞士那边的管家也说有陌生人查问过关先生。”

我狠心地说:“你们没见过我,知道吗,从来没见过我。”

“是,关先生。”

“不要打电话来,可能有人装偷听器。”

我实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骚扰。

放肆的叮噹,她有什么权入屋大肆破坏?艺术家仿佛可以持牌照胡作在为,世人对他们的容忍力也到了极限。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的确无法与任性的凌叮噹共度一生,她那种恃才傲物的狂态令我难以忍受,我宁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并不美丽的女人。

因为叮噹连串吵闹,我反而心安。

管家说凌叮噹摔坏的东西,其中包括两只蓝白旧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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