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发慈悲-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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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一直没开口。她显然吓坏了。
是说,就為了一件大氅,可以吓成这样?其中必有蹊蹺。景四端的兴趣被挑起。
应该说,他对她的兴趣被挑得更高了。
没关係,有的是时间。到奉县还有两天,可以慢慢来。
「不喜欢这件大氅?」看她神色渐渐镇定之后,景四端才优閒开口。
「咦?」话题莫名其妙,雁依盼疑惑地看著他。
「这可是宫裡赏赐的东西,不过,我一开始也看这些眼睛不顺眼。」他长指点在厚厚的皮氅上,顺著精心绣製的暗花慢慢游移。
花纹是圆形或杏形,确实有点像眼睛。一个叠著一个,深浅有致,却要对著光才看得见。他随口问:「妳知道这是什麼线织的吗?」
雁依盼瞄了一眼,想了想,才说:「应该是金线跟孔雀羽线。」
「是了。不过,是哪种金线?」他顺著话题继续,不过就是閒聊。
「当然是圆金线;扁金线怎麼能绣在外氅上?一下子就坏了。」回答脱口而出,她随即秀眉微蹙,「紫貂皮做的大氅,是要被风吹雨打的,还用这麼好的线绣暗花,真糟蹋。」
「哦?要不然这些好线到底该用在哪儿?」
「普通布料吃不住金线、孔雀羽线,至少要是同功绵、合罗丝才行。」她流利回答。
景四端手撑著腮,偏头看著她,良久良久。一双深沉如潭的眼眸似乎在打量、忖度著什麼。
「怎麼了?我说得不对吗?」注意力被引开,刚刚的惊吓已经淡去,雁依盼狐疑地回望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这才怡然回答:「对或不对,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奇怪的是,為什麼妳会知道得这麼详细呢?寻常小姐不会知道这些吧?」
可恨,三言两语的閒聊而已,居然就被他套出了破绽。雁依盼心裡暗骂自己蠢,又气景四端狡猾,暗暗咬牙。
片刻后,她才极不甘愿地撇清道:「我娘以前是尚功局的女官,听她偶尔说起的。其实我也不记得什麼了。」
尚功局是负责皇室御用衣物裁缝的,在宫官裡并不算太上等的职位;一个尚功局的小女官嫁给有雁家血统的皇室中人,在当年照说该是佳话一桩,為什麼听起来似乎不是这样呢?
真是有意思极了。景四端很想知道内情,不过根据他闯荡江湖、担任要职多年的经验,他非常清楚若要得知真相,光看表面、光听几句话是没用的。
要花时间慢慢观察,细细分析才行。
「看来是家学渊博,以后可以多借重妳的才能了。有人帮忙鑑定布料或绣线,倒也有趣。」他只轻描淡写地这样说。
雁依盼看他一眼。她有没有听错?「以后」?
两天之后就到了奉县,他们可是要分道扬鑣的。这赶路的两天又都只在官道上走,沿途经过的都是驛站跟小镇,会见到的只有平民百姓,他们的穿著,哪有什麼丝绸锦缎、绣线花样可评论、鑑定?
这人,是不是脑袋坏掉啦?
第二章
两日后顺利到了奉县时,雁依盼深深相信,景四端的脑袋,真的坏掉了!
朝廷命官出差,照说可以住驛馆,有人偏不去。好吧,他的年俸应该还算够用,住个旅店总不為过,也不去!
最后,他们竟是要下榻奉县县城裡最大的妓院!
风尘僕僕的马车,已经慢慢接近华丽的妓院——如意楼,鶯鶯燕燕的嘻笑、悠扬的丝竹乐声隐约传来,外头十分热闹的感觉。
雁依盼不肯下去,端坐在车内,一张俏脸冷若冰霜。
「如果是因為没银子住店,我这儿有,请拿去用吧。」她板著脸说。
「这妳就有所不知了。」景四端还有脸教导她,「住如意楼比住普通旅店要舒服多了,什麼都有人服侍;地点方便,附近又热闹,住过妳就知道。」
说得像是千载难逢的好住所似的。雁依盼还是摇头,「我不住这裡。」
「好,那我们换地方。」景四端也乾脆,扬声对前头驾车的忠僕老姜说:「小姐不喜欢这儿,不如我们上城北的称心居去吧。」
称心居、如意楼,一听就知道都是脂粉地狱,雁依盼的脸板得更紧了。
「我看这样好了。」她冷静说道:「承蒙景大人大发慈悲让我同行至此,依盼感念在心,不敢或忘,将来若有机缘,一定大力回报。今次就此别过,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说完,她拎起小小包袱就要下车。
景四端也乾脆,没拦没劝,只笑笑说:「小姐保重。」
雁依盼一下了车,迎面就看见一群又一群的半醉寻芳客。他们勾肩搭背,有的正走出来,有的才要进门。
不管是谁,一见了雁依盼这般水灵美女,全都看直了眼,随即毫不客气地围了过来,嘴裡还调笑著,甚至动手要拉。
「小美人,过来呀!」
「叫声哥哥,这银子就是妳的了!」
「来,陪大爷我喝几杯,等一下有妳好处的!」
她努力闪躲过几隻放肆的狼手,但有如鲜美的肥肉被丢到狼群中间,怎麼躲也躲不掉,吓得她连退好几步。最后,退无可退之际,她只好落荒逃回车上。
见她狼狈回来,景四端还是保持原来坐姿,凉凉道:「称心居附近比这儿更龙蛇杂处。简单说呢,整个奉城都是这样。要住哪儿,让妳选吧。」还真的是大发慈悲的口气。
「……那就如意楼。」好汉不吃眼前亏。
旅途劳顿,加上还没有时间準备,雁依盼确实需要有地方安顿梳洗之后,再做计画。一个孤身女子出去投宿也真的十分麻烦,看来只好暂时在这儿忍耐一下了。
不过情况没有雁依盼想的那麼糟。他们是从侧门进去的,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姑娘或寻芳客;来接的丫头长得眉清目秀,稚气犹存,也不是烟花女子的模样。
丫头引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庭园,过了好几个月洞门,这才抵达他们下榻的所在,竟是一处幽静的小小院落。当中有修竹一片隔开远远两边厢房,清幽寧静,与刚刚喧闹嘈杂的前院有天壤之别。
「这是什麼地方?」一直低头跟在后面的雁依盼,忍不住好奇问。
「不就是如意楼吗?」景四端的回答很故意、很令人生气。
妓院什麼没有,就是伺候姑娘的本事多。雁依盼终於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才重新梳好头,丫头便来敲门问说晚饭已经準备好,可以送上来了没?
雁依盼一愣,「公子他们呢?」
「他们在……在花厅裡吃。」丫头隔著门,迟疑了片刻才回答,有点吞吐。「交代过要让小姐清静吃饭,别打扰妳的。」
听这语气,其中必有诈。她偏要去看看。
景四端和老姜住在对面,照说得要越过迴廊、走过花厅,才能到达他们的厢房。结果才走近花厅,就已经听见鶯鶯燕燕的笑语声热闹传来。
「金爷,好久没来了,都不想我们吗?」
「来,吃点葡萄,帮您把皮都剥乾净了呢!」
「要不要喝点酒?特别為您留的,喝一口嘛。」
就著洞开的厅门往内窥探,一副靡烂行乐图赫然出现眼前。
看景四端有多舒服,大爷般的懒洋洋坐在大椅子上,身旁至少有五个浓妆艳抹的美妓在好生伺候这位「金爷」。
有的鶯坐大腿,有的燕黏在他身上,擦汗的擦汗,喂食的喂食,又是撒娇又是发嗲的,春光满室。
出门在外要用假名这她可以理解,但作戏有必要作得这麼足吗?难怪死活都要拐她住这儿。然后一进门就忙不迭的要摆脱她,原来是私心想要好好享乐一番,说不定还打她身上藏著金银珠宝的主意,要拿去抵帐、付酒钱。
哼,还真「方便」!
一股不悦之气突然充满心头,说不上来為什麼,看他如此开心自得,如鱼得水的样子,雁依盼就有股无名火上来。
要作戏就来吧。她一言不发,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好好整装张罗一番。
不过才一炷香的光景,她再度回到花厅门口,这一次,长驱直入。
眾姊妹正忙著取悦「金爷」,自然没空档管进进出出的婢女小廝,雁依盼得以顺利走进来。
她故意扭著腰,到小桌边倒了一杯酒,送到景四端面前,嗲声嗲气地说:「金爷,喝了奴家这一杯吧。」
快喝,最好呛著了、喝死了算数!
「这是新来的姑娘吗?挺生面孔。叫什麼名字哪?」景四端居然没有认出她,儼然寻芳熟客的口吻,就著她的小手,还真的捧场喝了一口酒。
「哎呀,金爷别管她了,先喝我倒的嘛。」
「是呀,吃口点心怎麼样?」
旁边的姑娘堆著笑容,暗地裡却给了雁依盼一拐,不著痕跡的要推开竞争者。
「金爷万福,我叫小眉。」雁依盼随口编了个名字。她再接再厉,用力挤过去之后还现学现卖,一拐子把人拐开。
景四端微皱了皱眉。奇怪,这个新来的姑娘,虽然捏著嗓子装娇媚,但怎麼听起来有点耳熟?明明非常眼生,应是没见过才对。
「到如意楼多久了?」他长臂一捞,娇软身子顺势依偎进他怀裡。嗯,有点僵硬,看来真的是新手。
本来稳坐大腿的姑娘被赶跑,气得银牙暗咬,在一旁死命狠瞪这个新杀出来的程咬金。哼,长得也还好,不过就是浓妆艳抹,连原本眉目都看不清了,加上衣服首饰都极平常,真不知道哪儿借来的狗胆,敢在眾姊姊之间放肆!
金爷也真盲目,见了新鲜面孔就爱,瞧他搂得多紧!
说真的,看多了脑满肠肥的大爷商贾们,这久久才来一次的金爷又英俊又年轻,身材高大精壮,要是能跟他好上一次,有如姊妹们私下说的,真是倒贴都愿意哪!也难怪姑娘们争风吃醋。
「小眉才刚来,要请金爷多指教。」只见新来的「小眉」低头轻道,乖巧端坐的模样楚楚可怜,惹人疼爱。
「金爷,今晚需要人陪吗?新人还很生疏,还是让我们伺候金爷吧。」刚被推开的败将力争上游,又重新回到战场上,搭著景四端的手臂,娇声问。
景四端沉吟片刻,才道:「我倒是想嚐嚐鲜,今晚就先让小眉陪我清静吃顿饭吧。」
「金爷!」
眾人一阵惊呼。
撒娇纠缠半天也没用,还是给客气请出去了,只留下一个笑容有点僵掉的新手「小眉」,以及带著一抹诡异笑意的「金爷」,两两相对。
烛光摇曳,美酒佳餚当前,正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
「不如先倒酒吧。陪我喝个皮杯,怎麼样?」景四端低沉嗓音幽幽说。
这种勾栏裡的轻浮调笑,雁依盼自然是听不懂的,只得硬著头皮,纤手执起酒壶要倒酒。那酒壶还真重,提起来手还微微发抖。
白皙的小手被男人的大掌握住,手一震,酒壶险些掉下去。
「妳看看,连酒都不会倒。」景四端嘖嘖说,「妳该不会连皮杯是什麼也不知道吧?妳们当家的花大姊没教好妳?」
「我……我当然知道!」雁依盼逞强回嘴,一面又忍不住狠瞪了他一眼。
景四端微笑。就是这一瞪,让他心裡的疑惑落实了。
小小伎俩,敢在他面前卖弄?他外表随意瀟洒,但心细如髮,一开始她确实骗过了他,不过——
「我说小眉,妳真的知道什麼是皮杯吗?」他怡然笑问:「或者我该说,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怎麼会知道这种事?」
「金爷,您说笑了,小眉哪是千金小姐……」
只见景四端自己拿起酒杯,慵懒俊眸盯著她软红的小嘴,浅笑说:「我先喝一口,然后把这口酒分妳喝了,嘴皮当杯子,这叫皮杯;妳想试试吗?」
雁依盼大吃一惊,立刻掩住了唇,深怕被他轻薄。下一刻又连忙放下手,却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怕是要露馅儿!
果然就是露馅,景四端看出来了。
「所以说要乔装名妓,可没妳想的那麼简单。」酒喝下去了,他才懒懒的说:「不过雁小姐,妳的易容术还算高明,换了衣服也换了张脸;刚刚让妳唬过去了一会儿,以為真来了个生嫩货色呢。」
就算是生手,勾栏裡的姑娘断然不会那麼乖巧端庄,被男人抱了还乖乖坐著,不懂得撒娇的。加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吃她一瞪,寻常男子大概连心都飞走了。景四端这几天以来被瞪了好几次,自然一看就发现。
「你……你……」被看穿的雁依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妳该感谢我才是。若我故意不说破,陪著妳继续演下去的话,妳早就被我佔尽便宜、吃乾抹净了。」景四端还摇了摇头,一副极度惋惜的样子,「妳坏我好事,姑娘都跑了,这漫漫长夜,谁来陪我共度呢?」
「景大人,您乃朝廷命官,皇上最信任的钦差御史,却是如此荒淫无道、纵情声色,这样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皇上吗?」她拉下脸来严斥。
「那雁小姐自己呢?」景四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来了一记回马枪,「私逃出京不说,还在妓院流连,易容之后出来到处骗人,其心也很可议啊。」
「妓院是你逼我住的!」有人火大了。
「哪儿的话,如意楼明明是雁小姐自己选的,当时还有老姜作证,雁小姐不记得的话,是不是要找他来问问?」
雁依盼不愧是雁依盼,被激之下,反而冷静下来。
片刻之后,她重新嫣然笑问:「好呀,需要我去帮您传话吗?到下人房裡,大声嚷嚷『京裡来的景大人』要找老姜?这我大概办得到,没问题。就帮您跑一趟腿。」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景四端心裡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这姑娘抓住他在这儿必须要用化名这个把柄,立刻聪明地反击。
两人都带著微笑,也都用著警戒中带点欣赏的眼光,重新打量对方。
短短剎那工夫,高手已经过招,也都聪明地各退一步。
「不用麻烦。这菜快凉了,不如先吃再说。小眉姑娘,妳说如何?」
「金爷说得是,让小眉為您夹菜吧。来,吃块鸭肉好吗?」
「小眉姑娘才貌双全,在下敬妳一杯。」
「金爷过奖了,小眉不敢当。小眉敬金爷才是。」
他们真的作戏一般,金爷过来、小眉过去的,吃了极诡异的一顿饭。
XXX
这两人,虚偽到可以结伙去行骗了!
其中又以雁依盼最令人惊奇。胆大心细,学什麼像什麼,在如意楼才待了数日,就把名妓的行為举止学了个十足十。
加上她易容的功力,更是如虎添翼,混在眾多歌妓舞妓中间,一点也不突兀,活脱脱是个青楼出身,沦落风尘的堪怜美女。大家都以為她是如意楼新来的姑娘,毫不起疑。
景四端也不遑多让。他看来是真的享受靡烂荒淫的生活,每天就是饮宴作乐,让一批又一批的姑娘伺候著,谈笑风生,聊天说地,乐不思蜀。
这人要说是个清官,大概连三岁小儿也不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