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 作者:周梅森-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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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平和高玲玲全愣住了。
审讯的结果让孙亚东和刘局长都十分窘迫。
孙亚东狠狠批评了刘局长一通,说刘局长违反政策,搞诱供。刘局长转身便批评秦子平和高玲玲,嫌他们节外生枝。批评完,又向秦子平和高玲玲交待,说是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了,尤其是关于高书记大舅子梁兵的事,与本案根本无关,完全是耿子敬和梁兵私人的交往,在谁面前都不要提。
秦子平却不服气了,心想,你们对下台的老书记姜超林搞违反政策这一套,没搞出名堂,看看要搞到新书记高长河头上,就不让人家说了。这是哪家的道理?不说别的,就冲着姜超林清清白白为平阳人民干了这么多好事,这么做就没良心!
于是,过去和姜超林没有任何私交的反贪局副局长秦子平难得犯了次倔,悄悄给姜超林打了个匿名电话,告知了有关情况,提醒姜超林注意烈山一案中的文章。姜超林一再问他是谁,他不说,只说自己是个正直的司法检察干部、共产党员。
陪审的高玲玲也不服气,越过刘局长和秦子平,直接跑去请示孙亚东,问孙亚东:送给高长河大舅子的空调就不查了?既然耿子敬交待了,不查清楚总不好。孙亚东说,当然要查,谁说不查的?高玲玲说,是刘局长说的。孙亚东挥挥手,他说的不算,全查清楚,是国有资产、公家的财物都得追回,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时 平阳市人大
匿名电话是在市人大办公会开会时接到的,接过电话以后,姜超林虽然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发火,可心头的火仍是压不住,接下来布置工作时就益发激烈了:
“不客气地说,现在有些情况很不正常,有人公然否定平阳的工作,否定平阳改革开放的成就,说什么高楼后面有阴影,霓虹灯下有血泪。据说这话讲得还很有根据,是因为死了人。死人的情况同志们都知道,刚才也谈到了。我和同志们一样很痛心,很内疚。可痛心也好,内疚也好,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突发性事件,不能成为某些同志否定平阳的借口,更不能成为他们胡作非为的借口。我市有些主要领导同志已经提出来了,准备向三陪人员收税,说是国内有些城市已经这样干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我反对,我们人大反对!”
与会的人大副主任和秘书长们显然不知道有这种事,一个个都很吃惊。
姜超林稳定住情绪,继续说:“在这种原则问题上,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人大必须顶住,从地方立法这一环节上顶住!不管是谁说的,谁做的决定,哪怕你以政府令的形式发了文,我们也要用地方法规阻止你。在这方面,我们的工作要抓在前头,请王主任牵头,和政法口的代表委员们碰碰头,搞一次调查,把全市各歌舞厅的三陪腐败情况搞成书面材料,我亲自上报市委,必要时上报省委。”
王主任点了点头:“好,姜书记,你放心,这个工作我马上就着手抓。”
姜超林又说:“要大力宣传我们平阳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伟大历史成就。马上建国五十周年了,市委那边怎么搞我们不管,市委有统一布置,我们就全力落实,但是,我们也要主动一些。我建议我们人大这边大张旗鼓地搞个改革开放成就展,进行一次历史性的回顾,用平阳人民二十年中创造的辉煌事实给我们一些同志做个正面回答。这件事请赵主任具体负责,马上做起来。”
赵主任当即说:“姜书记,这工作其实早就该做了。”
姜超林勉强笑了笑,纠正说:“赵主任啊,不要再叫我姜书记了,现在我不是市委书记,是市人大主任。顺便说一下,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到位上班了,请同志们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散会后,原来主持人大工作的常务副主任黄国华留下了,说:“姜主任,你在会上虽然不明说,可我们大家心里都有数,你放心,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姜超林心事重重地说:“谢谢了,黄主任。”
黄国华建议道:“姜主任,我看咱们还是把下面送来的那些锦旗都挂上吧!”
姜超林摆摆手说:“算了,别这么孩子气。”
黄国华又建议说:“那你也得改变点策略,别再躲起来谁也不见了,得在公开场合和各种会议上多亮亮相呀,别让人家以为你真犯了什么错误。”
姜超林问:“是不是又听到什么议论了?”
黄国华说:“你想呗,你老书记这些天不在电视、报纸上露面,加上烈山那摊子事,下面的议论能少了?具体的话我也不说给你听了,免得你生气。”
姜超林不知不觉中把手上的一支铅笔折断了,说:“不但是议论,确实有人在借烈山腐败问题做我的文章!可笑的是,文章没做到我头上,却做到了他们自己头上!连参与做这种文章的同志都看不下去了,都主动告诉我。当然了,现在我也不和他们计较,倒要看看他们最后怎么收场!”
黄国华说:“所以,你老书记更得多在公开场合露露面才好。”
姜超林说:“是的,上班了嘛,该开的会就得去开了,该参加的活动就得参加了。下午,全国人大一位副委员长不是要来视察么?我对高长河说了,到国际机场接机,全面陪同,汇报工作!”
黄国华乐了:“对,对,老书记,这位副委员长当副总理时就几次高度评价过咱们平阳呀!你可真得好好汇报!”说着,向姜超林会意地挤挤眼,出去了。
黄国华刚出门,电话响了。
姜超林拿起话筒一听,是田立业,马上没好气地说:“田书记,还记得我呀?”
田立业在电话里“嘿嘿”直笑,说:“老书记,你看你说的,我敢忘了你老爷子吗?我电话打到滨海,王少波说你回平阳了,还说你身体和情绪都不太好,我就想,坏了,别是我前天晚上把你气的吧?”
姜超林气哼哼地说:“你没气我——你怎么会气我?你为我争光了嘛,到烈山去主持工作,做一把手了嘛!怎么样呀,田书记,你这新官上任想咋烧这三把火呀?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还是代书记,不是书记,干什么都得小心点。”
田立业说:“是,是,老书记,我知道组织上还在考验我。”
姜超林又交待说:“工作上一定要注意,烈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千万不能再出乱子了。你是一把手,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啥事都随便表态。下面的情况很复杂,你随便表态不要紧,工作就乱了套。我们有些干部很会钻空子,你就是好经,他都能根据自己的利益给你念歪,你的经再是歪的,那就会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田立业说:“是的,老书记,这一点我已经注意到了。”然而,话头一转,田立业却又劝起了姜超林,“不过,老书记呀,只怕你对高长河书记也有些误会哩!我听说你为他几句话发了大脾气,是不是?”
姜超林不悦地问:“谁告诉你的?”
田立业说:“少波嘛。他也让我劝劝你。我们都担心你的身体。”
姜超林说:“你们都少担心,我身体好得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田立业劝解说:“老书记,你真是误会了,昨天上午那个会,我老婆焦娇在场做的记录,焦娇说,人家高书记真没有否定平阳改革开放成就的意思,你老爷子别听下面有些人瞎吵吵。我看高书记这人就不错,公道正派,光明磊落,做事也有气魄,和你老爷子实际上是一路人嘛,都想为平阳人民干实事嘛……”
姜超林听不下去了,讥讽道:“田书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水平了?啊?这么正确的评价起我们新老两个市委书记了?”积在心头的火爆发了,“我们领导之间的事你少插嘴!”
田立业不敢作声了。
姜超林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立业,高长河同志重用你,提了你,你对他有感激之情,我能理解,也不怪你。可我现在还是要说,你去烈山主持工作并不合适。不论是对你个人还是对烈山,都不合适。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年交往,这些话我是不会和你说的,我能和你说这种话,是把你当做我的小朋友。”
田立业叹了口气说:“老书记呀,这可能就是你和高长河同志最大的区别了——你把我当小朋友,这些年来一直哄着我玩,就是从来没把我当做能干点正事的干部。而高长河也许并没把我当朋友,对我连讽刺带挖苦,可他却把我当做能干事的干部,他在开发我!”
姜超林不想再次和田立业谈僵,便忍着气没再反驳。
放下电话,姜超林益发认定高长河是在和他玩牌,而且已经玩出了点小名堂。事情明摆着,他在平阳最忠实的部下田立业已被高长河“感召”过去了。而不明真相的平阳干部群众还会以为高长河重用田立业,是尊重他这个老书记。甚至会以为是他授意高长河这么干的,日后田立业真闯了什么祸,罪责肯定又是他的,就像今天拿耿子敬做他的文章一样,让他有苦难言。
这个高长河真是不简单,看样子是要和他打一场全方位的立体交叉战争了!
那么,好吧,他就从今天,从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开始,正式到位应战,保卫平阳二十年来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保卫平阳人民必将更加美好的明天,也保卫一个老战士不容贬损的历史性荣誉!
他还是平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老战士还在哨位上哩!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一时 烈山县委
田立业给姜超林打电话时,代县长金华恰巧进来,正想着是不是要退出去,田立业却向沙发努了努嘴。金华迟疑了一下,便在沙发上坐下了。这一来,金华才知道了一个事实:姜超林竟然不赞同田立业到烈山主持工作。
这让金华颇感意外。
电话打完,田立业一字不提电话里说的事,只问:“金县长,有事么?”
金华汇报说:“田书记,出大麻烦了,新区的H国大明公司工人闹事,五百多人一拥而上,一小时前把厂子占了,赶跑了H国老板金方中,还打伤了H方经理郑先生。目前事态还在发展中,我已经让县公安局去人了。”
田立业一怔:“怎么回事?这些工人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金华气呼呼地说:“是的,破坏我们烈山县改革开放的形象嘛!这个金方中就是高书记昨天和我们谈话时提起的那个H国老板,过去和耿子敬来往较多,耿子敬出事后,他有些担心,怕我们政策会有变化。三天前我还亲自上门去做过工作,现在好了,把人家打跑了!”
田立业急了:“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们一起去大明公司,现在就去。”
坐在车上一路往烈山新区赶时,田立业又问:“金县长,你三天前不还到大明公司做过工作么?你知道不知道大明公司的底细?这家公司是干什么的?H国资方和我们的工人究竟有什么矛盾?”
金华根本不知道这家H国公司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资方和工人有什么矛盾,可又不好明说,怕田立业批评她官僚主义,便语焉不详地道:“外国老板和我们工人的矛盾哪里没有?你怎么说也不能这么胡闹嘛。”
田立业想想也是,便没再说什么。
赶到现场一看,事情还真是闹大了,大明公司工厂大门已经被占领了工厂的工人们用五十铃载重卡车堵死了,厂内旗杆上的H国旗降了下来,只有一面五星红旗在迎风飘扬,旗下亮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大标语:“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金华指着标语说:“田书记,你看看,你看看,像什么样子!还是旧社会呀?!”
县公安局局长过来请示:“田书记,金县长,你们看怎么办?”
金华很有气魄,手一挥说:“这还要问吗?冲进去嘛,先把领头闹事的动乱分子抓几个再说!当真无法无天了?!”
公安局长挺为难地说:“金县长,这一冲,搞不好就会有流血冲突。”
金华态度强硬地说:“你别给我强调这个!我知道的,工人都是烈山本地人,乡里乡亲的,你们就想网开一面,是不是?这不行!我们烈山改革开放的形象不能坏在地方保护主义手里!”转而又问田立业,“田书记,你说呢?”
田立业没马上表态,指着厂内的标语问:“工人怎么会打出这种激烈的标语?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名堂?”迟疑了一下,对公安局长说,“我看要冷处理,你们先用高音喇叭广播一下,请工人们保持克制,就说我和金县长要进去和他们谈谈,请他们开门,和他们说清楚,这样闹下去不解决问题!”
公安局长马上跑到车载电台前广播了一通。
广播一结束,厂门口五十铃卡车的车头上站出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两手罩在嘴上,做出喇叭状,大声喊话道:“你们书记、县长进来谈可以,但是,请你们爬门进来,我们不能开门让你们抓人!”
金华气道:“真是无法无天,让我们爬门!我看,今天还非得抓几个不可!”
田立业想了想:“爬就爬吧,金县长,你不爬就我爬吧,我去劝工人开门!”
公安局长也觉得不太好:“田书记,这……这也太有损领导的形象了吧?”
田立业脸一沉,说:“形象事小,流血事大,你们都别说了,就这样吧!”
公安局长又说:“田书记,那我派两个便衣同志陪你一起去,保护你!”
田立业挥挥手:“算了,算了!我又不是去和敌人打仗,保护什么!”
只身走到工厂大门口,田立业一把抓住门上的铁栅,跃身爬上了大铁门。大铁门上端有一根根锐利的铁刺,田立业翻越铁门时,裤子被挂破了。
占厂的工人们见身为县委书记的田立业真的爬门进来了,都感动了,一时间像得了谁的命令似的,忽喇喇全在田立业面前跪下了,哭着喊着要政府为他们做主。
田立业绷着脸说:“起来,全起来说,你们打出标语说‘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还跪什么?膝头这么软还怎么做人?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打了人家H国经理郑先生?郑先生,你也不要怕,有什么情况也可以向我反映。”
郑先生衣服被扯破了,鼻子还流了血,说是工人们打了他,一直无理取闹。工人们火了,没容郑先生说完,便七嘴八舌说开了,说的情况让田立业大